《游园•惊梦》岑园

1、第一章

　　游园•惊梦

　　繁华盛世之下，竟容不得一个平凡中的你，容不得一个平凡中的我？芳华刹那下，似弹落了，指尖的一截烟灰。我在想你，可是爱我的吗？如果不是的话，何以我会一遍又一遍得沉浸于阴暗的房间，思念起你的脸庞，两鬓斑白的头发，以及你掌心之间，那一股浓烈的烟雾味道。我究竟是你眼底的那一名陌生女子，还是你的情人呢？我对你的感情，曾经是这样的深入骨髓，淌落于血液之间，何以你的面目，总是这样的模糊，模糊得于我的眼前，一遍遍得浮现而出，又一次次得淹没于黑暗之中……

　　润月静静得打开窗，润月静静得搁下手中的笔，今年应该又到了他的生忌，杜颜卿这个前生的孽障，今生遇着了，竟是无处可逃。“润月，润月，你可是我心底的月色吗？”他道。他生，乃是一道魔障，他死，阴魂久久不肯散开。书房里搁满了他生前最爱的书籍影碟，他钟情的女子是《蝶影红梨记》中饰演谢素秋的白雪仙，他少年的梦想。他道：“润月，润月，可怜你，你错生生，错生了，这样的一根戏骨，今生，往生，来世，前尘，你已经是在劫难逃了。”她唱桂名扬的戏，她听任剑辉的曲儿，独独不唱白雪仙的，她唱念作打，一应俱全，他贪念嗔痴，恨爱恶欲，她是秀丽的一根竹子，月牙白缎子的旗袍上，墨染的苍劲欲挺得翠竹，秀气的竹枝、竹叶，衬托了她一张白皙娇艳的容颜。“润月，润月，你可是转世的碾玉观音，无性的欢喜佛，无欲无望，无嗔无痴？”他道。她是他生命中第几个女子，元配夫人玉秀早年身染重病，郁疾而终。第二房，红尘，娇生生，俏艳艳的戏伶儿，与他育有一子，取名尘芳，婚后三年，与另外一名调弦的琴师，私奔而去。第三房，已经不是个正娶之妻，是妾，外室的，雁琴，陪着他一起度过个小半辈子，到了最后，一下子顿悟了思想，四大皆空，遁入空门。

　　“润月，润月，我的儿，我的妻子。苦的可是你的人，使得你没名没份的，跟了我这样的后半辈子。”他临走之前，一直握着她的手心，他的手，这样的沁凉，粗糙的手掌，僵硬得似尸，他自己也已经是半个陷入黄泥土壤中的尸身……她抹了抹眼角的碎泪，什么话，都没有说下去，他病入膏肓，仍然握着她的手心道：“我的儿，我在生的一日，何尝不是怜惜于你呢？他日待我去了，你一定是要找户好人家嫁了去。今后，你的路还长着呢？”她终于忍不住道：“他日，你若是去了，我必是寻得三尺素缎，了结了此生的性命。”他握住她手心的手掌，意外得加重了些许力道道：“傻话。依着我的年纪，已经足够做你的祖父了。你嫁得我，鹤发红颜，何尝不是有些心酸之意。”她的泪水，淌落于他的掌心之上，由始自终，她都不过是个极为普通的小女人，寻求一段普通的感情，鹤发红颜，何以世人皆容不得她的一颗心呢？

　　“润月，润月，我的儿，你一定要听得我的话。”她自黑暗中醒来，他去的那一年，是一九八五年，她才二十三岁，至此死了一条心思。整日里守着他生前留下的事物，也不过是一大口箱子里的戏衣，一堆儿的古书诗籍，古词唱片儿，他生着的时候，原是个极为浪漫的男子，口滑舌甜，又懂得讨女孩子欢心。她道：“师傅，我爹叫我跟着你去学戏。”院子内的白蟾花，开得浓艳芳菲。这一年是一九七三年，她才十一岁，瘦伶伶，一身单薄的模样，跪于他家的院宅之内，她道：“师傅，我爹叫我跟着你去学戏。”他抬眸，见小姑娘一脸倔强的神气，黑白分明的眸子，黑是黑，白是白的，一副秀气而伶俐的模样。“可挨得打？”他道。“挨得。”她道。“可吃得苦？”他说。“吃得。”她道。“那就起来吧。”他道。

　　润月，润月，他教你的可是兰花手，他的手托着你的手心，三分娇俏，七分的妩媚之意，你学的是梅派，程派，尚派亦或是荀派。“润月，白牡丹的《棋盘山》你可是会来上一段，荀慧生的唱与念，最是硬派，熔了青衣、花旦、闺门旦、刀马旦于一炉，他的唱腔素以柔媚为特色。润月，来，来上一段《荒山泪》，程派的青衣戏，最是以水袖出名，一袭洁净的水帕子，起起落落之间，已然是出神入化了。润月，尚派的《三娘教子》你可懂得几分？尚派风格是以阳刚见长。梅派的《贵妃醉酒》，杨玉环醉后自赏怀春的心态，脱了色相，难免就要流俗，自衔杯、卧鱼、醉步、扇舞，你能做到的是第几步呢？”他道。一日为师，终身是父，润月，你的身份既暧昧，又不明，你是他的最心爱的徒弟，又是他晚年之后，收落进房的妾室。润月，润月，你学的是戏，唱的是曲儿，你的生命，何尝又不是一段不完整的戏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