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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牙女(一) ...

  •   在我位于金穗巷的家隔壁的隔壁独居着一个叫作柳亚琴的老婆婆。因为脾性倔强言语疯癫,周围的街坊邻舍并不见同于她。她看来也已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境界,照理应该儿孙满堂,坐享幸福时光。她确实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在这个城市里某一个角落。从没见她的儿子与媳妇来看望过她。听说以前的以前,她也与儿子一家同住在一起。后来如任何一个柴米家庭一样,因为钱财交错与情谊黯淡,闹了一些小小的矛盾,再后来小矛盾累积,终至爆发。她嘴硬心软,旁人面前是万万不肯让步的,即使疼痛在心底,她也一定咬紧牙关不肯轻易出卖自己的软弱与求饶。做婆婆的这份硬骨头在儿媳妇面前又是万万要不得的。只知道,她的儿媳已经对她厌弃至人神共愤的地步,儿子也是蹙紧眉头冷言冷语。虽然表面上相安无事,但大家彼此知晓这日子是再也过不下去了。选择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老婆子孤身一人行李零落地回到这个曾经与老伴日常拌嘴却又相依甜蜜的地方。从此三餐粗茶、冷暖自顾,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拎着木板凳守坐在尘埃满布的家门前。
      每每雨下过后,她身后的断墙处盛接了雨水,墙角里的蜗牛慢慢爬过,蜿蜒出孤独的文字。老屋一人,只有一人,空了檐角,让燕子盼目,飞来欣喜地筑起了巢。小小一家,异样热闹,让檐下的她总能看着燕巢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有时候侧耳听闻,街上顽童打闹,嬉语欢笑声如银玲般飘过,心中一恸,迈开老腿,将欲追出,却被迎面而来的一阵带着尘沙的疾风逼退了脚步,两鬓颤抖,心头泯然。于是重新坐回那张不知道年岁几何的老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中的杖藜。一忽儿口中喃喃以指戳天,一忽儿脚下顿顿以杖打地。
      大人们告诫我们一帮小孩子可千万千万不要靠近这个疯婆子。她穷她脏她身有气味她心智不全她脑筋古怪,她会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大人们习惯用文明的思维来考量身边每一种的不同,并妄想用他们的结论来养成并坚固小孩的思想。其实这倒是一种教育的疯狂,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狂妄,排斥理性,或者,只承认理性。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意外地赢得了小孩子们的喜爱,我们都愿意亲切地称呼她一声琴婆婆。因为琴婆婆特别特别会讲故事,许多的故事,好听的故事,与众不同的故事。
      琴婆婆讲故事更像是一种自呓自语,那个话匣子一旦打开便不喜欢有人去打断。任由你是插入对故事结局的疑惑或是对故事细节的提问,她通常对这种多嘴多舌不予理会。而我在那帮围坐在她的老膝盖前的孩子们之中是属于乖僻不好打发的类型。我尖细的声音与她潺潺的叙述几乎是此起彼伏的,惹得她终于用那根厚厚的木杖轻轻地却是固执地点着我的肩头,像是要把我这样滑头又犟气的孩子推挤出这个温馨的圈子之外。
      有时候闹僵了,我会甩甩屁股踢翻椅子,一声不吭地走开。走到不远处的小土坡上,回头故作不经意地张望,却看到那边依然自如的角落里,孩子们时不时地发出惊叹,而琴婆婆的脸庞虽然模糊,但可想而知那额头粗糙丑陋的皱纹里一定密密实实地嵌满了满足与幸福。那样的和谐与快乐,多了倔强的我少了倔强的我,对于他们来说都仿佛是无关紧要的。我的心里便是极不可平衡了,咬咬牙往前一步,到底面子上挂不住,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在原地蹉跎得一会儿,还是愤愤地调转身子,脚步重重地跑向街的另一边去了。
      一个下午的无所事事,因为难忍心中的怨怒以及无可发泄的懊恼不堪,像是与臭脾气外加小心眼的自己赌着一口气似的,在别人不常注意到的荒僻围墙上,写满了一句一句咒骂那个老婆婆的话。
      疯婆子!疯婆子!疯婆子!疯婆子!疯婆子!疯婆子!
      一长串原本只是在大人们心底贮存的污秽,在那一刻却是那么自然而残忍地蹦出于我手指间的石块下!写完之后,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抬目却看到满墙的触目惊心,突然害怕起这样的自己来,怀抱双肩慢慢地背蹭墙壁滑落,头埋在双膝之间,无法忍受地痛哭起来。
      当周围的一切都换上了暗寂的颜色,夜风也一瓢一瓢地以越来越强的态势浇落在我身上。天边的纤月竟然一下子掉落到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房屋宅院变得白白的,石板街道变得白白的,疏木浓花变得白白的,被我鬼画符弄糟了的围墙变得白白的,我脸上的泪痕变得白白的,抬起放到眼前的双掌变得白白的,心中原本堆积的愤怒也变得白白的。在我不自觉的时候,我竟然又走回到下午琴婆婆与孩子们蹲坐着讲故事的老屋门槛上。这会子除了看不出形状的尘埃们,石阶上已经一无所有。那两扇坑坑驳驳已经不像有任何保护作用的木门,安静地关闭着。听不到里头的声响,里头的人也永远不会关注到门外有个饥寒交迫正瑟瑟发抖又迟迟不肯回家去的坏小孩。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人性的喊叫,嘶哑得难听得像是足足欠扁一顿一样。
      她不要我了,她不会再要我去听故事了,小朋友们也不要我了,大家一定恨死恨死恨死这个讨人厌的我了,我不要回家,不要不要不要,老爹看到此刻这样狼狈又脏兮兮的我,一定会狠狠臭骂我一顿的,一定又罚我不能吃饭,还要抄书一百遍,我才不要抄书呢,不要不要不要,好饿呵……
      我软绵绵地再也不能作威作福地跌坐在地面上,湿湿又凉凉的地面,一点儿也不像春天的地面,彻骨般的寒冷,我咬咬牙,再咬咬牙,唉,我憋憋嘴,再憋憋嘴,我抽抽鼻,再抽抽鼻,摇头了,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看到对面的门开了,琴婆婆一手拄着木杖一手端着一只碗,一点一顿地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她手里的碗上兀自冒着热腾腾的热气,随风递送过来的,是很香很香的味道,比这个世界上小小的我曾经接触到的任何一种味道都要美妙。我简直二话不说抢过她手里这碗像是刚刚烧煮好的南瓜粥,嘻里呼噜地灌下肚去,好吃好吃真好吃啊,比这个世界上小小的我曾经尝过的任何一种食物都要美味。我泛着泪光眨巴着黑黑的眼睛,怔怔地感激地盯着旁边的琴婆婆。她搂着我而我搂着空碗在这个有故事的台阶上坐了好久好久。我没有再感到身下冰寒刺骨,因为琴婆婆放在我肩头的手,虽然是那么硬那么瘦那么丑,却是无比的温暖。
      “琴婆婆,你再给我讲一遍那个《月牙女》的故事吧。”
      “好……”

      月牙女与柳生初次相识在洛城东归云寺外的絮桥上。那日正逢着三月初三全城出动踏春赏花,赫赫威名的南安郡王也携带一家大小仆妇姬妾并门下清客们浩浩荡荡往寺院而来。那阵仗真是,东门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端得奢华绝代百目明耀。一般的小家子弟并寻常百姓叩跪于街头两旁,惶惶俯首俱不敢瞪目喧哗。更得一奇景的是香车过后那车中花团锦簇打扮着的歌女舞姬们,衣衫淋漓粉色扑面,随那只只纤白之手摇荡在车帘外的锦帕上,也是彩粉纷纷扑落,且不说满城春色了,那重重丛丛的香味儿也仿佛是在祭祀节过的三天之后才不依不饶地慢慢散去。这南安郡王府里人才辈出,女子中亦有不俗豪杰之辈。要说的这位月牙女就是王爷府里最一等一的歌舞妓,样貌出众,丰肌玉骨,姿态绰约,声语玲珑,最是王爷跟前一位善解人意的可心人。可巧这个春日与其他歌女侍妾外出赏玩游乐,罗扇遮面,娇语莹莹,步履依依,蒲柳怯怯。所到之处俱引得一干凡俗世人怔怔瞪目痴痴追随。行得絮桥正中,女子们停下脚步观赏桥下清水里几尾悠悠游游的红鲤鱼,正在惊叹鱼儿的鲜红与肥大。桥那头却慢慢走上来一位年轻的商人,也是双十年华,清俊出众,虽不是秀才读书人出身,可顾目流盼之间自有一份风流韵致。应和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也是前几辈子里就种下了的孽缘。那商人柳生自从丽人们身旁走过,腰间荷包上的穗子独独被风带钩到了其中一位女子的衣饰之上。于是一个羞红脸颊频频退步,一个冒冒撞撞极力拉扯,谁想这样纠缠一番,彼此没有挣脱彼此,反而牵绊得更加牢固。那被耽误住的女子是谁,却正是那名叫月牙女的王府歌伎。几次三下而来,月牙女雪白的一张脸真是恼羞异常,抬目正要嗔怪几句,不期妨撞入一双如秋水般的瞳仁之中,眼睛的主人竟是这样一个斯文俊秀白净害羞的青年,而青年也是对月牙女头个照目之后,就定住在女子盈盈剪剪依依婷婷的那一份态度之中,几乎连魂儿也已经沉溺进去了,仿佛今生今世都不可自拔了。月牙女咬咬唇,分不清心头此刻小鹿乱撞所为何由,就是这么怔忡呆愣之间,她和这位青年已经为同伴们帮助所分开。月牙女趔趄一步后更是羞惭难当,忙不迭躲到众女伴身后去了。那青年柳生却真受了定化一般,站立原地,手里不自觉地拿捏着好不容易从月牙女身上拉扯下来的荷包穗子,竟是懊恼它的不识趣怎么乖乖地就被拉下来了,而一双晶晶亮的眼睛仍不死心地要在丽色芸芸中来寻找那一抹独特的倩影。众姬妾簇拥着一昧低头无语的月牙女走过桥那边去,还不忘频频取笑于刚才纠结在一起的这两人。笑语香声散去后,桥洞里的鱼儿们也自觉无趣地游走到别处去了,唯剩柳生徜徉在春风里,而那颗痴心却早已无悔无怨地追随在十里之外的佳人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月牙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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