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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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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镇往洛城去的山间小路原先还有些人气,自打新修的官道通行,这条取远道且荒僻的山路上鲜少再见行人,几近荒废。午时才过,却有蒙蒙细雨顶着烈日在山间飘洒,这么不痛不痒地下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停。彼时唯有个乞丐模样的人柱着条细长树枝一瘸一拐行在路上。这人蓬头垢面,低垂着头,雨水打在他肩头,同衣衫上的污泥和血迹混杂在一起,显得他愈发狼狈。
他经不住乏似地走走停停,时而抬头望一下远处,沾染着污泥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表情。及待依稀能望到洛城那隐约的轮廓时,他才松了口气,挪到道旁的树边歇会儿脚。他伸手接了些雨水往脸上抹,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兀自念了句,“可别死在这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一抹,抹去了不少污垢,显露出他年轻面貌,却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右侧脸颊上带着新伤,结出条红色的细痕。乍一眼看过去,犹如红线。少年人扶着树干,仰头望了眼,伸手攀着根树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枝桠上新发的嫩叶,轻声低语道:“原是棵桃树,白家也有棵桃树,可惜只发芽不开花。”
他看了眼树旁一条小路,往前再走一段便有处凉亭。少年摸着腹部,轻按了按,紧皱着眉不言语,看那模样约是极痛。他低头瞧自己指间染上的血迹,长叹出口气,道:“早知如此,当日便好好同大哥学医,如今还能自救一把。”言罢,他露出个惨淡自嘲的笑,抬脚往凉亭而去。
凉亭中立有一碑,是块功德碑,刻有当时出钱出力帮忙修建山路的各家人士的名号。少年席地而坐,用作拐杖的细长树枝被他横在胸口,双腿屈着,靠在石碑上闭目养神。
他半边脸颊贴在冰凉石碑上,连同发的梦也变得冰寒异常。梦中他如坠极寒之地,四周白雪皑皑,狂风不止,步履维艰,至于他要前行到哪里去,也无从知晓,心中只有个声音一直朝他喊,喊他继续走,向前走,别回头。仿佛看到路的尽头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唤他,他一慌神,回了头,便有刺骨的疼在四肢百骸扩散开来,他也就此醒来。
少年动了动脖子,此时乌云蔽日,雨声四起,凉亭四面如同挂上水帘。少年面露苦恼,心道天公不作美,今晚想是要在这里将就一晚了。他叹了口气,往山路上望了眼,见到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一人一骑。那人牵着栗色骏马,手执油纸伞行得悠闲。他脸及肩都被油纸伞挡住,忽然驻足,回身朝凉亭的方向看来,少年一怔,随即朝他挥手,“这位兄台,可是要去洛城?”
这一喊几乎用尽他所有力气,话音未落便猛烈咳起来,牵扯着伤口,一阵抽痛。牵马执伞的男子看了他会儿,将马匹栓好,朝他而来。男子形容俊朗,身着华服,腰间佩玉,雕得是仙鹤踩莲的图案。少年望着那玉雕出神,及待男子先问他话,他才开腔。
“你受伤了?”男子直勾勾盯着他腹上血迹看,“伤口裂开了?”
少年尴尬笑笑,回道:“这位兄台,若你往洛城去,可否带小弟一路?”
男子瞧了他眼,露出玩味笑容,对他道:“若你是被仇家追杀至此番境地,要是你仇家追杀而来,我岂不是凭白无故受到牵连?”
少年听他一席话,心道有理,不觉羞愧,有意避开男子眼神,轻言了句抱歉。
男子见他是这番反应,莞尔道:“不过我自有侠义心肠,岂能见死不救。”
少年仰脸望他,世上哪有人张口便说自己有侠义心肠,这人真是十分古怪,便回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侠这是在积功德。”
男子扬起嘴角,轻笑了下,与他四目相对,伸手到他面前,“你叫什么?”
他手心传来幽幽香味,清新淡雅,甚是奇妙。这和大哥倒有些相像,只是大哥手中藏得是轻淡草药味,苦中带涩,与他这份幽香大相径庭。少年搭着他手勉强站起,靠在石碑上对男子笑道:“在下姓季,单名一个清字。”
男子颔首,说是记下了,又道:“赫连夏,称呼我赫连便行了。”季清与他拱手,行了个江湖礼,赫连夏摆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你们江湖中人。”
“你救了我这江湖人,从前不混江湖,如今也已经是半个脚踏进江湖了。”季清眨了眨眼,一脸认真。赫连夏让他别再说话,“省点力气吧。”
赫连夏打伞,两人挤在伞下回到山路上,那栗马身上全都淋湿,马鞍上也蒙着层雨珠。赫连夏拿衣袖抹去马鞍上的雨水,问季清道:“你身上的伤骑马没事吧。”
季清想了会儿,模模糊糊应了句,“想是没大碍……”
“那好,你骑我的马先走,洛城醉梦居,与掌柜的报我名号便成。”赫连夏从马上解下个皮质水壶,揉着栗马湿漉漉的鬃毛,对季清道。
季清由他帮着上马,嘴里念叨,“也不怕我偷了你的马跑了。”
没想这话被赫连夏听了去,将油纸伞递给季清,对他道:“你跑也没事,这马值不了多少钱。”
说完,他拍了记马屁股,那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不多时便消失在山路转角。
洛城中此时也不见晴,亭台楼阁全都陷在烟雨里。这片水汽迷蒙中突兀地冒着片翠绿,与别人家的灰色屋檐大有不同,这便是醉梦居的屋檐了。这几块绿琉璃瓦平日晴天里已是扎人眼的漂亮,彼时承着雨露,更显动人。
醉梦居乃是洛城中鼎鼎有名的大酒楼,善烹河鲜,尤以莼菜鲈鱼羹,春笋配鲥鱼,松鼠活鳜鱼,斑肺汤最负盛名。酒楼主人姓花,人人都称他花老板,二十七八,一身怪脾气。花老板嗜酒如命,一日中若有幸在酒楼中见他三回,有两回他必定是醉着的。他常言,“一醉梦生死”,据说醉梦居这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花老板喜在自家酒楼宴请江湖人士,上到当朝六王爷,下到城中知府都在他这吃过闭门羹。六王爷来时,听闻醉梦居名号,也想来尝个鲜。他与两名仆从到了醉梦居居门口,却被跑堂拦下,大堂里当时坐满乞丐,腐臭之味夹杂饭菜香气扑面而来。跑堂没让他们进,说是今日丐帮包场,明日请早。六王爷没动气,身侧仆从拿出金灿灿的令牌给他看。那跑堂的见是王爷,也是一吓,匆匆跑去楼上花老板叫了下来。
花老板手里提着酒壶,衣衫不整,醉醺醺地便下来了,见了六王爷三人便对他们摆手,“这月醉梦居只招待丐帮帮友,想要进门吃饭,得先入丐帮才成。”
六王爷那两个仆从不服气,这令牌一出手,哪里遇过这样的待遇。跑堂的也给花老板使眼色,花老板二话没说就关上了店门,仰起脖子灌了口酒,冲着门外喊,“王爷想吃饭,讨饭的也要吃饭,王爷到哪都有饭吃,千万别和穷讨饭的计较。”
这事传到知府耳朵里,立马把六王爷给请到了家里,好吃好喝供着,生怕他动怒,牵扯到自己头上。六王爷却是个好脾气,临走前还给醉梦居题了副字,让仆从送到了花老板手上。花老板见了那副字,当场就取来铜盆点了烧了。以至这字题得是什么,至今不为人知。
花老板素来与官家不对盘,知府平日对他也有三分忌惮,这事一出,醉梦居的名声传得更广,揣测花老板身家背景的人也更多了。有人说他是曾经名满江湖的花自在大侠的传人,也有人说他是曾辅佐先帝平定天下的花云飞将军的遗孤。众说纷纭,却没人能说个明白透彻,这反倒给醉梦居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引来更多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进来吃顿饭。
醉梦居也作住店生意,只是客房不多,唯有四间,风景却都是绝佳。窗户一开,便能望到洛城外那重重远山。
季清醒转时,已是黄昏,屋中窗户虚掩,丝丝凉风袭来,他不由扯了扯身上薄衾。赫连夏这时正在屋中圆桌旁饮茶,听到他动静,望他一眼,道:“找来大夫给你看了伤,说是没大碍,留下药膏,用上三日即可愈合。还给你留下调理身体的方子,我看你一直睡着也没让人去抓药。”
季清睡得还有些迷糊,听到说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遂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赫连夏穿着身浅绿薄衫,端着只褐色茶盏啜了口茶,盘算了会儿才回答道:“遇到你那日正是惊蛰,此时过去已有三日了吧。”
“咦,那我身上的伤……”季清伸手摸到腹上伤口,又不放心地掀开被子,解开里衣去瞧。伤口已有愈合征兆,幸好当时那一刀割得不深,要不然他早死在来洛城的路上。
“多谢赫连兄,你今日救我这一命,他日我当涌泉相报。”季清一本正经说了句客套话,赫连夏不以为意,叫他换上床头矮柜上身衣衫,看他穿戴齐整,对他道:“涌泉想报自不必了,我向你打听个事,你告诉我知道还是不知道就行了。”
季清走到赫连夏面前,自顾自坐下,他气色还没完全恢复,脸色惨白地拍着胸`脯道:“这你算找对人了,季清自问行走江湖有些时日,别得不说,消息还算灵通。”
赫连夏看他白着脸自夸地架势,觉得好笑,耐着性子听他自吹自擂一番后,放下茶盏,问他道:“你知不知道后背上有莲花印记之人?”
季清起先愣住,旋即笑了,对赫连夏道:“赫连公子算是找对了人,背后有莲花印记之人,别人我不知道,我家大哥天生下来后背便有状如莲花的印记。”
赫连夏眼前一亮,引季清坐下,给他倒上杯茶,问他大哥现在何处,姓甚名谁。
季清思忖片刻道:“正好我也要回去白家,你跟我一道便能见到大哥了。”
“白家?”
季清看他神情疑惑,便解释道:“我与大哥同父异母,我随母姓,大哥乃白家当家,医术高明,别人都称他是少年神医。”
赫连夏似是来了兴趣,调笑道:“你大哥是神医,你却差点因为刀伤死在洛城外的山上,真有意思。”
季清也不介意他番调侃,自道:“我不比大哥聪明,学不来救人性命的本事,自小就被送去学武。”
“看来你学武也没学来多少真本事,要不是遇到我,大概连个全尸都不剩。”
季清顺水推舟,说赫连夏是菩萨心肠,佛陀在世,将他夸上了天。赫连夏也没再搭理他,无端端又吹来一阵晚风,凉气在屋中四散开。天边青蓝交织,夜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