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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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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找沈让医生。”苏烟走到护士台,一身玫红长裙,如一枝夏荷脱尘而出。
护士小姐目光瞄了眼电脑荧幕的时间,公式化回答:“沈医生暂时没空,请您留下病例,我会转交给他的。”每天慕名而来点名沈让的病患络绎不绝,她的职责就是做一个称职的过滤器。
“对不起,”苏烟提高嗓门,双肘靠上白漆的桌案,“我想你可能没听明白,我叫苏烟,我带了病人来找沈让。”她抬手指向身后候诊长凳上孤自而坐的一对母子。护士寻目而去,那母亲全身名牌,华贵明艳,一眼便知是有身份的贵太太。而那孩子略显纤弱消瘦,紧紧偎着母亲而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皮肤白得病态,只有一双灰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护士恻隐心动,对苏烟小声透露:“沈医生在他的实验室里,不过平时不过10点是不会出诊的。”
“谢谢,我去找他。”苏烟咬指思索片刻,又转身补充:“那边两位是国际象棋冠军骆誉声的妻子和儿子。”
“哦,”护士一声惊呼。
“请您安排你们夏院长屈尊接待一下。”
“是是,我马上安排。”说着她已经拎起电话拨通内线。
苏烟和母子俩做了简单的解释便向沈让的实验室走去。虽然只去过一次,可是她认得路。
苏烟来到南楼,整条走道上涤净而清幽,偶尔有几个护工推着一车的白床单去洗。她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突兀的脚步。实验室的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字牌,她刚要敲门却发现门压根没关,她吸口气小心推开。
这下,她真是惊愕住了。这哪儿是实验室,凌乱放任不堪,如同每一个单身男人的卧房一样。桌案上东倒西歪的笔筒,沙发上堆积成灾的换洗衣服,里间的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苏烟敛步而移,有一瞬间她真害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不过幸好,她终于看到他。他只是在剃须,穿着绛色的长睡袍,满脸的白色泡沫。苏烟刚想后退,他机敏地察觉到有人,不耐烦地转过头嚷道:“又是谁?”
苏烟吸口气,重新返回他视线:“好大的脾气啊。”缓缓走了进来。她知道早上是他脾气最糟糕的时候。
“是你,”他有些惊愕,视线掠过她朝后眺了下,“怎么今天一个人,姓楚的跟屁虫呢?”他回到壁镜前,骨节分明的手里还捏着剃须刀。
她瞥眼对着他凌乱的沙发皱了皱眉,“不是一个人,我和骆晓阳母子一起来的,他母亲想见见你。”现在她相信他是真的住在医院里。“你不打算对你的新病人嘘寒问暖一下?”
“得了,孩子讨厌我!”沈让侧脸漫不经心用剃须刀划过白色的泡沫。
“是你讨厌孩子吧!”苏烟靠在浴室敞开的门上揭穿。
沈让从镜子里瞟她一眼,“是啊,他们有好奇心、破坏欲,行动力,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谁不讨厌?”
苏烟不说话,透过镜子望了他好久,“你还是没变。”轻轻摇头,像良思许久后解开的一道数学题。“我以为你会变,可是你没有。那么多年你还是和四年前一样自私混蛋,不顾别人感受。”一言道破的犀利。
“一大早就来挑战我耐性么?”沈让冷笑一声,抡起白毛巾对着下巴匆匆一擦。
“活该你没孩子。”
他的手兀自一凝,“你说什么?”
“算了,当我没说过。”她摆着手转身。
“站住!”他粗暴扔下毛巾,提手抓住她的手肘,强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拉返回他面前。“你把话说清楚!”他无视她的挣扎,死死捏住她的手腕,“谁对你嚼舌根了?”脸色死灰一般惨败。
“没有。”
“没有?你撒起谎来也太不专业了。”
“你想听什么?”
“你知道什么?”
“我姐死的时候有身孕,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苏烟手腕吃痛,直面他怒目而视。
“听着,我不在乎你弯来绕去的小脑瓜里在胡想些什么,对一件事较真太久会容易判断失误。我警告你不要再扯上你姐!”他琥珀色的眼匿在阴影里,散出狂傲而残忍的光色。
“我要不听呢?”她被他困在狭小的空间,整个后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就是不肯服软,“你想把我怎么样?”
他目光刚毅而冷漠,生了根似的凝在她削尖的瓜子脸上。“够了苏烟,”他狂暴怒啸,刚剃过的下巴上还残留着点点鲜红的血珠。“我对你客气够了!不要以为我宠着你就可以为所以为,信口胡说!别惹我不高兴,否则没你好日子。”
她歪着脑袋,倔强地顶撞:“那你一天到晚像无尾熊一样烦着我干吗?想追我吗?我与众不同是不是?”那眼神最让他受不了,还有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仿佛让她不痛快就是她的乐子。
“因为我有阿兹海默症?”她如吐鲠骨地说出来。刻薄残忍地看着他脸上微妙的变化,“干吗这么看着我,也要向我求婚吗?”他的鼻息越来越重,下巴上的血珠子圆融艳红起来。
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怒目对视着,他薄唇抿得紧紧,危险地盯着她。她以为他要爆发了,可是蓦地,他的手一松,气焰盛溢的一个转身。苏烟失去牵制,失重般一个踉跄,幸而扶住浴洗盆。
“那孩子在哪儿?”沈让换上白袍,放弃与她纠缠。背对她整着袖口,声音冷漠。
“谁?”她错愕地颦眉,思维冻结。
“你带来那个!”语调还是冰冷,“不要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真正目的。”疾步跨出浴室,一眼都不看她。
“医院后苑,夏院长和她母亲在谈入院的事。”她垂头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机械般说。
“嗯,”他一点头,表示获悉。走出房间的一瞬斜眉扫她一眼,“放心,我不会追你。”
水龙头没有拧紧,水还在一点一滴往下漏。他的话如翻涌不息的大浪一个打在她身上。封印的回忆被白蚁蛀烂,像电灯丝一样清晰灼烧在心口。镜子里映出自己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庞,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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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草如茵的绿坪上,骆晓阳静默坐在石凳上,看着ipad上的棋局暗自冥想。他的母亲正和夏晓婵在不远处交谈。
“一个人下不觉得无聊了点?”一个清越的声音掠过他头顶,如飞流泉水溅落耳边。
骆晓阳下意识地抬头扫了来人一眼,低头轻语:“我在和Arkady Balagan下。”语气里满是不屑。
“听说你很出名。”沈让双手插在口袋中,一副闲散模样。
“是啊,”骆晓阳苍白的脸上浮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笑容:“所以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有趣的病例。能抢到我就能上新闻头版,能让他们医院的名次上升。”
沈让觑眼点点头,“没错,穿着白大褂的混蛋通常只治病,不治病人。”
“所以你也是混蛋中的一个。”他下着棋,不顾及地脱口就说。
“不,我比他们更严重。”沈让抡起披敞着的白袍,悠闲阑珊在他身侧坐下,“天才很容易感到无聊的。你应该有同感吧!所以我只接有挑战度的病例。”
“这样未免太冷酷了。”骆晓阳垂下长长的睫。
“是很冷酷,你还小,不过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因为越没有心肝就爬得越高,越是没有心肝的医生,越是冷静而高明。因为心软会误诊。”
“所以你接我的手术也是因为有趣?”骆晓阳受伤地问。
“哦,不。”他目光追溯着蓝天上放飞的纸鸢,“我犯了男人都会犯的毛病。”
“什么?”
“不会拒绝漂亮女孩。”
“你是说苏烟姐姐?” 骆晓阳也抬起头:“她是我姐姐的同学。”
“是么?”他微微眯起眼,“难怪她对你的病情那么上心了。”
“你喜欢她吗?很多男孩子追她的。虽然没有追我姐的人多。”
沈让眉头一皱,无奈地摸摸他的头,“柯南弟弟,让我们先解决你的问题,再考虑我的好吗?”
骆晓阳撅嘴耸肩,“大人都这样,只会敷衍我。反正我的意见都不重要,什么医生,什么医院都会替我安排好。我要做的就是乖乖的,等着你把我心脏剖开不是吗?”
一碧如洗的青草坪上,晓光和晨雾混合在一起,沈让如篁竹般踩在玺色的草丛,一袭白袍,飘荡在蓝天下。
他抬手点向ipad上的棋局,从容落下一枚棋,“迫移!”瞬间局面反扳,原本陷入死局的白棋因这招自找死路的险步重辟出一片天地。骆晓阳瞪着惊异万分的眼睛看他,“你懂象棋?”
“略知一二。”沈让蹲下身到他面前,眉目轻笑,“听着,孩子,要安慰找妈妈,要健康找医生,要开心健康的活下去只能靠自己。有时候不走出来怎么知道就是死路呢?”他轻瞄了一眼棋盘,接着说:“你的生命应该由你自己做主,不是你妈妈,不是那些为了上头版互斗的小丑医生。相信我,”他抓住骆晓阳柔若无骨的手,目光笃定,“这是你最后一次心脏手术!”长袍蹁跹,声落风中。
“将军!”骆晓阳低头一步棋彻底将死黑棋,仰面狡猾地笑起来:“我相信你!”
天空中,纸鸢飞得很高很高,翱翔在纯净透明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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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持续了6个多小时,骆家的人全部焦躁守在手术室外等候。
当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时,所有人的心更是齐齐提到嗓子口。幸而手术很成功。护士推着骆晓阳回头等病房休息。
数小时后,麻醉剂终于过了。骆晓阳长睫微动,轻轻睁开了眼睛。
“晓阳,晓阳,姐姐在这儿。”骆晓缦摸着弟弟粉嫩的小脸,激动地热泪盈眶。
骆晓阳唇瓣挪动,刚想开口,眉头遽然一揪,“我……”
“怎么了晓阳,哪里不舒服?”
“手……动不了。”
“医生,医生!”骆誉声紧张跑出去叫喊。
沈让闻声箭步冲进病房,对着骆晓阳一番检查听诊,躬下身笑道:“放心,是新来的麻醉师太逊了,总是掌握不好剂量。我早想炒了他了。”
骆母松一口气:“这么说手术很成功?”
沈让点头,望向骆晓阳:“是时候和你的假期说再见了,下个月莫斯科的U12比赛你可没借口缺席了。”
“谢谢你,”骆晓阳沙哑着声音。
“不客气。”
“不过……”骆晓阳转着大眼睛,脸色虽然苍白,说话声音也虚弱,不过调皮劲儿已经恢复:“某人还欠我一个问题。”
沈让哀叹一声,头痛道:“哎,真应该让那个白痴麻醉师再多给你下点药。”
“告诉我吧,我都允许你把我心脏剖开了,你就不能满足下我小小的好奇?”骆晓阳面色还苍白,却又执拗地无赖起来。走道上的脚步声悠然而来,苏烟手捧一大束火红鲜艳的康乃馨探病而来。
“好吧,小麻烦,”沈让从耳上阁下听诊器,挂在胸前,在他床榻旁坐下,“你想知道什么?”
“唔……”骆晓阳慧黠转动黑不溜秋的大眼睛,“你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儿的?”
“斯佳丽.约翰逊那样的!”
“不许敷衍。”骆晓阳皱着眉抗议:“告诉我嘛,我不告诉别人。”
“我就说孩子最讨厌了。”沈让被磨得没脾气,眺望着窗外, “她……”他抿了抿唇,思绪飘到很遥远。
苏烟站在门口,花束挡住了她的脸,
他的脸上浮上笑意,缓缓开口:“她坚强、乐观、善良。撒谎的时候会脸红,遇到困难总是倔强的自己一个人面对。她洞悉我的一切缺点,我的古怪、尖酸刻薄,难以相处,可是她依旧无条件地爱我。”仿佛有什么东西震动记忆,笑痕从他嘴角蔓延至眼中。
“你应该娶她。”骆晓阳道。
沈让低下头,莹亮的戒指在光下闪烁,微风吹拂他雪白的长袍,“已经娶了……”声音飘散在空室中。
苏烟幽自凝立,他白色的长袍在面前化作一片水色。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是她,原来一直是她……
她艰难地抬步离开,胸口如万斛泉涌,奔渲而出。扶着墙,一步又一步。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和煦的暖日撒下温色,她却整个大脑仿佛机械故障。
她约祈愿出来吃饭,跑到雁荡路吃香辣小龙虾,两个人叫了四斤,结果辣得她眼泪直流。辣椒和龙虾鲜红的颜色映在她眼里,她呛得鼻根酸痛,仿佛食管着火般难受。那种痛不撕心却延绵在喉口,像毒液慢慢浸透扩散到全身每一寸肌肤。
“小妖,不能吃辣还逞能!”祈愿递给她一张湿巾。苏烟垂着头,在灯火中喘得好狼狈。
小妖是祈愿对她的昵称,源于大学报告第一天,由于登记名字的学长是个南方人,平翘舌不分,当被问及姓氏是哪个su时,苏烟一语惊人道:“苏妲己的苏。”顿时全班一阵哗然。可是她并不以为然,在学长侨舌不下的惊讶表情中闲然自落地拿起名牌回到自己的座位。
从此祈愿便半侃半亲地叫她“小妖”。
此刻已是月上柳梢,整个二楼就只剩下她们两个。邻桌一张不平的桌脚下垫了一本书,尾页已经被撕落,苏烟眯着眼望去,只看见一层油渍与灰尘,她努力地去辨那泛黄纸面上的印刷体,终于,她看清了,原是《苔丝》的最后一页,最著名的那句话——在生命中,适合于爱的男人很少在适合爱的时间出现。
她眼里漾着那一个个字,胃里荡着一阵阵酸水,烧心闷痛。
其实她从不会梦见他,惘惘然的梦里,她谁都会梦见,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早早仙逝的母亲,幼稚园的那个日本老师、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猫咪……可是不会梦见他,一次也没有。
那种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的感觉那么多年后又一次回来了……从他再次出现的那天起……
那一晚祈愿一直陪着她,她什么也没问,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她觉得自己很邪恶,原来内心深处她一直不相信沈让会爱苏云,她一直固执以为像他这样的猎艳高手不会爱上苏云这样平凡到不起眼的女孩。她一直觉得姐姐是单纯而轻信无知的。因为其实连她也认定姐姐配不上沈让。无关阿兹海默症,无关所有人,她只是一直都不坚信。可是当他那样温柔地说着姐姐的一切秉性,一切她没有的秉性时,她竟是觉得那么痛彻心扉。
原来越是思念入骨髓的人,你连迈近他一寸都那么痛苦而胆怯。她承认自己不无辜,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她只是爱上一个他而已。可是原来,姐夫,他真的只是姐夫……
夜空是浓稠的黑,一颗星晨也不见,压迫得令她窒息。
笠日,苏烟醒来的时候依旧觉得头痛无比,神智尚未清晰,一个身影清漪般站在床前,“为什么不报警?”祈愿的声音冰水般灌进她血管。令她迅敏去查看床头柜上苏云的日记,果然,一片空旷的柚木平面折出刺眼的光,
“你在找这个吗?”孔雀蓝的光芒闪烁在祈愿手里,她整个神经被麻痹住。
“他杀了你姐姐。”祈愿的话如剪刀般裁破清晨静谧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