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爱》树海之鱼

2、第 2 章

　　（二）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宇慧在路上不断地回想起她和周凌之间的过往。

　　落日已经沉下去，阴冷的寒风吹得街道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得她从外到内寥落冷寂。

　　那时候，也是在这个城市，她们正值如花似锦的青春。

　　那时年轻气盛，两人都长着好皮相，喜欢唱歌，索性组了个组合。每逢校园有文艺演出或者各高校之间举办什么音乐节之类，她们都是个中风云人物。

　　在台上，是各有光芒，在台下，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喜欢女孩子。喜欢中性打扮。宋宇慧喜欢拉小提琴，周凌喜欢弹钢琴。

　　情书，鲜花，飘扬的裙摆，爱慕，引人注目。

　　一起唱歌，一起玩耍，一起逛街，一起八卦，一起打篮球，一起泡漂亮的美眉。

　　那段岁月是记忆中最自由惬意的日子，像花朵一样盛开。那时，天空海阔，她们是飞翔的鸟，未来就如同新鲜的牛奶诱人，有一百样的可能。从没想过有一天，生活其实是一团棉花。

　　――宇慧，我最大的心愿是有唱片公司签我，当职业的歌手。

　　二十岁的周凌容光焕发，眼中充满憧憬。

　　――我也是。

　　七年后，宋宇慧现在是广告公司的策划，每天忙忙碌碌，供车供楼，生活如蚂蚁一般规律。

　　周凌辗转在不同的酒吧唱歌。那丝绸一般华丽泉水一般明澈的音色夜夜绽放在霓虹闪烁杯光酒影之中，然后被淹没在滚滚红尘。

　　宋宇慧从没叫过她转行。她太清楚她了。

　　周凌还是和学校时的性格一样，不擅人际关系，在生人面前不多话，只在熟人面前耍宝，不笑时稍嫌冷酷。

　　周凌不开心的时候常把她叫出来陪她喝几杯酒，让她开着车绕着这个城市迷宫般的道路随意地转圈。

　　她有时沉默，多数时间说笑。只是不再和她热烈地讨论音乐。

　　周凌酒量很差，但从不喝醉。宋宇慧的回忆里，她只有两次喝醉的记录。一次是获得一个歌唱大赛的最佳原创歌手奖。那晚太高兴，她喝醉了搂着宋宇慧的脖子又唱又跳。

　　另一次是两年前，和她同居了四年的女朋友徐紫佳结婚的当晚。

　　她整晚不说话，喝下了整整一瓶二锅头，连眼珠子都变成了兔子。

　　宋宇慧陪着她喝。一张凝脂玉雪的脸孔，红到了耳根下面。

　　――她还埋怨我不够爱她，不来参加她的婚礼祝福她……

　　周凌突然开口说。

　　宋宇慧默然。被太多宠爱包围的女孩子，自私起来也是理直气壮的。

　　――看来我应该答应她。再搬一架钢琴去弹奏一曲祝婚歌，才够伟大。

　　周凌自嘲地笑了。

　　宋宇慧拍拍她手背。

　　――我们也该回去了。别想太多。睡觉才是正经事。

　　――没事。我没事。我早想到有这一天。她迟早会走的。

　　周凌还在笑，声音却越说越低，头也低下去。

　　――过几天我介绍一个更好的给你。就是那个李颖，苏洁的死党，你也见过。她对你很有好感。

　　周凌摇摇头。

　　－－不用了。没意思。都是一样的。

　　直到下半夜，宋宇慧才把醉得东倒西歪的周凌送回她那间小小的公寓。

　　――我给你拿杯水喝吧。

　　宋宇慧去开冰箱。周凌斜着身子伏在沙发上，看上去像不胜醉意睡着了。

　　――起来，喝点水再睡觉。

　　宋宇慧拿着水，摇了一下她。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周凌……

　　周凌猛地扑倒在她肩头，象只受伤的小野兽呜呜咽咽地哭了。

　　宋宇慧搂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

　　她全身都在发抖，哭得脸都皱成一团。宋宇慧肩上的衣服都被滴湿了。

　　宋宇慧第一次发现，原来以前看起来一直刚强，个性十足的周凌，是如此瘦弱单薄。

　　她感到隐隐的心疼。

　　――宇慧，我看我唱到30岁的时候去做音乐老师好了。

　　周凌有天唱完歌对她若无其事地说。

　　――你丫这几年一直毒害人民群众的耳朵不够，现在还去摧残祖国的花朵们了。

　　宋宇慧笑道。

　　――靠，再怎么着也不像你的破广告，全方位全方面地污染环境。

　　周凌不屑地翻了一下眼睛。手指在无意识地反复着抚摸咖啡杯的杯沿。

　　周凌终于想安定下来了。宋宇慧又是安慰又是有点感伤。

　　那张二十岁的像阳光一般闪亮的脸庞在她脑海中实在太鲜明了。现在她的容貌依然和几年前没有分别，只有细看她眼睛才会发现，那眼睛像无边的海一样，深沉，不可测，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沉淀了多少东西。那不是单纯青春所拥有的。

　　生活始终是残忍的，理想就算低到尘埃上也开不了花。就算所有灯火都熄灭了，我们还得继续下去。

　　宋宇慧还来不及为周凌的感叹，她自己的事就把她忙坏了。

　　她的第三任女友苏洁向家里人坦白了，像捅下了一个麻蜂窝。苏洁外表清丽，但性子极倔。家中二老看女儿软硬不吃，执意要跟一个女人，火气全移到了宋宇慧身上，不时密密地登门兴师问罪，一哭二骂三说理，大有宋宇慧不切腹谢罪就对不起全国人民之势。

　　宋宇慧好话软话甜话梦话废话都说尽了，也无济于事，和苏洁一商量，只有落荒而逃，暂时躲到周凌的公寓避避风头。

　　那段时间宋宇慧很苦恼。二位老人的眼泪和皱纹让她感到内疚。其实对于苏洁，经历几次烂桃花后，她开始也是抱着搭伴过日子的态度，总感觉爱情这玩意离她越来越远。但是苏洁的坚决让她不能放弃与感动，本来就高挑的她，现在更变成一具标准排骨。

　　幸而有周凌在旁安慰和陪伴她。

　　周凌搬了一个新的公寓，全新装修过，雪白雪的墙壁，没有一丝过往的痕迹。家具也是新买的。只有钢琴与CD还是旧的。自大学时代就和她形影不离。

　　周凌在她面前从不提徐紫佳一字一语。那四年甜蜜幸福的光阴，像中毒的残肢，被她不顾疼痛，硬生生地截断丢弃了。

　　忘不了也会别离，沙子总会渐渐浸过眼眉。

　　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宋宇慧还是为她暗暗感到心疼。她知道那个骄傲的女孩，内心也有着和外表不符的一面。

　　周凌的生活恢复了常态。她还学会了做很多菜。诸如宫爆鸡丁，甜酸排骨，辣椒鸡翼尖，焖五花腩，端出来也象模象样。

　　宋宇慧也会做菜。两人在厨房里做饭，说说笑笑，客厅中流淌着音乐。那个时候，常常给她一种错觉，就像又回到了天空无限大的大学时代。那是自她工作后从没如此的放松，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担心让人觉得脆弱，没仪态。就像在大学时，只有在她面前，她才不是那个成熟又懂事，聪明又玲珑的宋宇慧。

　　如果不幸她们两个中，有一个煮出一碟难吃的菜，两人就以猜拳一决胜负，谁输就谁吃一块，直到吃光，周凌美其名为浪费粮食可耻。

　　宋宇慧经常是吃得两眼翻白的一个。

　　只要她高兴，何妨认输？

　　其实……以前怎么没有想过呢？她和周凌……

　　某天，吃完饭坐在周凌那张舒服的沙发上看电视的宋宇慧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这样？

　　宋宇慧，你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

　　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

　　那个念头宛如魔咒烙在了她的身体发肤，挥之不去。活色生香面前，理性脆弱苍白得象一张白纸。

　　再回忆以往，所有的往事都有了特别的意义。

　　假如以前……假如以前我们………

　　虽然想假如是最无聊的事，但她却无法自制。

　　为什么以前不觉得…………

　　这种情绪让宋宇慧觉得焦燥，不安，内疚。周凌在她眼中，也一天比一天不同。以致她到了后来根本不敢再象以前坦荡荡地看着她。

　　上班时不期然想念那张冷峻笑起来却很温暖的脸，想念她身上清爽洁净的气味，想念她柔软娇小的身躯，心疼她的孤独与骄傲……

　　――宇慧啊，近来怎么这么瘦？

　　苏洁用手摸着她的脸，心疼地皱起双眉。

　　――工作很忙。

　　宋宇慧勉强笑了一下，躲避她的眼神。

　　――我知道你心里对我爸妈有点不满……不过你放心，他们现在口气已经越来越软了。我哥哥也站在我这边了！他打算和我嫂子过些天就把他们接回来。

　　苏洁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雀跃欢喜。

　　――是吗？那、那太好了。

　　宋宇慧看着她明媚笑颜，心里涌起一股内疚。

　　――我反正是赖定你的。

　　苏洁并没发现她的心情变化，心满意足地抱着她，长长的黑发垂下她肩头。

　　别了苏洁，宋宇慧神情恍惚地走回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

　　反反复复，脑子里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回到周凌公寓的时候，周凌正躺在床上和周公聊天聊得正欢，挂在耳朵上的MP3的耳塞还没有拿下来。

　　――又不老实了。

　　宋宇慧叹了一口气，上前去把她的耳塞拉下来。

　　手无意碰触到她额头，触电似的缩回来。像火一样烫。

　　――怎么发烧了？周凌，周凌……

　　宋宇慧一惊，忙摇醒周凌。

　　――大惊小惊，感冒而已，我已经吃了药。别烦我。

　　周凌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一张脸火也似的通红。

　　――不行，都烫成这个样子，你得跟我去医院看看。

　　宋宇慧不由分说掀开她的被子，把她硬拉起来。

　　周凌恹恹地挣扎了几下以示抗议，最后还是趴到了她背上。

　　背下楼，走过长长的巷子。正值华灯初上。周凌的头软软地靠在她肩上，全身似乎没什么重量似的。宋宇慧记忆中她一直没有这样轻过。那种轻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

　　你……不能有什么事……

　　打车，背进医院，挂号，诊病，交费，打点滴。宋宇慧跑上跑下，等她坐下来时，脸上已是微汗涔涔。

　　――回去吧。我没事。

　　周凌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虚弱而苍白。

　　――反正我也是闲着。

　　她看着她，有点心酸。

　　打点滴的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宋宇慧坐在她旁边，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朦胧中，依稀感觉病床上的周凌在凝视着她。

　　打完点滴，她再把周凌带回去时已经是深夜。想起她还滴米未进，火速熬了一锅小米粥，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她吃。

　　――怎么像三流偶像剧的场景？

　　周凌忽然忍不住扭头一笑。

　　看到她恢复了一点精神，她松了一口气。

　　――艺术来源于生活嘛。

　　――还是我来吧，怪怪的。

　　周凌去抢她手中的碗。

　　――你非要像烈士一样刀枪不入吗？展示一下黛玉美态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嘛

　　宋宇慧笑道。这丫头几年过去了，还是一味要强。

　　――你近来专门进修恶心学吗？

　　周凌挑挑眼眉。

　　一连几天，照顾完周凌，宋宇慧才安心地回自己的家。

　　苏洁的父母已经被苏洁的兄弟接走，生活打回原型。

　　上班，下班，回家。每天没有什么不同，像复印纸一样克隆昨日。

　　要说有什么不同，似乎有了一点微细的变化。

　　宋宇慧开始会在任何时间接到周凌一些简短的短信。而她从前是最讨厌发短信的。短信没有什么内容，通常是一些芝麻绿豆的无营养文字。

　　今天下雨了，衣服忘了收。有劳老天，又洗了一次。

　　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在地下河下面飞着。

　　酒吧的一个猪头今天说，他老婆不了解他，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我特别了解他的心。我靠。

　　…………

　　故事里，白流苏感叹，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和范柳原。

　　但宋宇慧自认，她和周凌，只是普通的两个女子，而这个城市还将一如既往的璀灿下去。这一场病，要说成全，也只是成全了一点心灵暗处的隐蔽的期待。

　　本来仅仅只能是想像。

　　暗流涌动，河面依然还是保持着平静。生活自有它的规律。

　　假如没有后来，假如可以忍住刹那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