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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道姑钟沉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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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在这华亭县上,有一座道观名延云观。此观始建于宋,颇有历史。大宋至明,虽历经战火,但由于此观地处偏隅,所幸得以保全,只略有破损,经过修葺,业已完好如旧。华亭当地人多信道教胜于佛教,更因孝宗皇帝也笃信修丹炼药,因此延云观一直以来香火鼎盛,足够养活观中一老二少三口人。
观中主持乃是一个年过五旬的道姑,姓钟名沉鱼。名虽叫沉鱼,实则沉不了鱼,非但沉不了鱼,第一眼见到,还给人以猥琐落魄之感,于道家的仙风道骨丝毫沾不上边。好在钟道姑虽没有仙家的形,却有仙家的神,平素爱帮人解难,接济贫弱,也就在这县上得了极高的评价。
延云观虽属正一派,钟道姑却只在年轻时跟一个武当道人学过一些拳脚刀剑,既不谙正一派的斋醮和符箓方术,对全真派的内丹修炼却也是疏松非常,平日里也就作些茹素,诵经的修行。
松江府远在大宋之时就已是江南的鱼米之乡,入明之后生活更是富庶甚至奢靡,所产的棉布大米等更是朝廷贡品,号称“衣被天下”。那钟道姑却于十几年前,分别在当地捡得两个孤女,想是孩子父母突遭变故或是私生之女,不得已而弃之不养。钟道姑原本孤独一人,捡得两个孩子后十分欣喜,便以一颗慈母之心,视若己出,悉心抚养。
其时的知县冯裕平素正直仁爱,听闻此事后十分关心。延云观香火之盛虽不缺吃穿,他仍是时常派人送米送布。尤其第二个孩子捡来之时尚在襁褓,多亏他派人安排奶娘,轮番喂奶,才得以顺利长成。这个孩子正是阿笈。
她今日采了观里老桑树上的桑葚去卖给镇上药铺,回来时遇到此事。因之前刚好去过何奶妈家,何奶妈给了她一大碗豆腐鱼皮羹带回家去,一直放在装桑葚的篮子里,不想半路上遇到了此事,急中生智,看准了常积德的退路,便将汤羹预先泼在了地上。
她头上受的伤并不很重,只是一时惊吓而昏厥,此时在马上颠簸了片刻,渐渐醒了过来,仍朦朦胧胧,疑在梦中,过了一会,觉得不像是在做梦,她出生到此时从未骑过马,眼见自己离地甚远,顿时惊慌起来。耳中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妹妹莫怕,我正要送你回家。”语调温柔,令人心安。
她听出正是南宫御史的声音,怯生生地道:“是南宫御史么?坏人可捉住了?”南宫络将她抱紧一些,防她坠马,道:“多谢你帮忙,坏人捉住了。我正要送你回家。”
阿笈听得此言,顿时不安,轻轻挣扎道:“不用了,南宫御史,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用你送我。”
南宫络只得再将她箍紧一些,笑道:“你再动的话,我们两个都要摔下马去啦。还是乖乖地,一会就到了。”
阿笈被她一唬,果然不敢再动,抬头望时,已过大半个云间乡,离延云观还有几里地,前面不远处有县上的衙役引路。
南宫络左手控着缰绳,右手抱着她,一垂眼间,见她头上被砸之处已高高肿起,不禁心中怜惜,道:“都是我一时大意,让你受了伤,肿成这样,疼不疼?”
忽地省起,道:“啊呀,我忘了给你上药了,我怀里有上好的创药,你快取出来抹一抹。”
阿笈见她两只手都不得空闲,只得勉强半扭过身子,伸手到她怀里一阵摸索,摸到了一个小瓶,自己抹在伤处,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南宫络安慰道:“这药药性厉害,此时疼些,过几日就会好了。你把药收好,过一个时辰再抹一遍。”
说话间已穿过一片竹林,延云观正在竹林后面。时近黄昏,延云观已闭门谢客,只有门前的一棵大樱花树,这时节正盛开,一树烟霞,一树云海。
前面领路的衙役下马来到门前,叩响了观门。
大门开处,一个黄衣少女一跃而出,叫道:“阿笈,你回来啦?”见到门前衙役,不由一怔,随即见到马上的阿笈,不由吃惊道:“阿笈,你做了什么了?怎么有差大哥上门?”
衙役笑道:“蕴丫头,勿要担心,是好事。阿笈协助京里来的南宫御史捕匪,不小心伤着了,南宫御史亲自送她回来。”
南宫络将阿笈抱下马,歉意一笑道:“实在对不住,叫匪人伤着了这位小妹妹,你是她师姐么?”她话尚未说完,那少女已一把抢过阿笈,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见只是额头肿起,这才抬头瞥了南宫络一眼,道:“我是她姐姐。”
也不待南宫络回答,又向着阿笈一叠声地道:“阿笈,你疼不疼?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是谁伤的你……”满面疼惜之色。
南宫络见她对自己神色冷淡,心知她因妹妹受伤而怨恨,也不介意。见她体态英健,完全不同于阿笈,行动之间略带武学根底,仿佛学过几年武,也颇有些意外。
原来这正是阿笈的姐姐赵蕴,她生性与阿笈相左,喜武不喜文,因此便从小继承了师父的三脚猫功夫。
阿笈离开了南宫络怀抱,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失望,轻轻挣扎道:“我没事,姐姐,你放我下来。”赵蕴仍牢牢抱着她道:“你伤在头上,必定头晕,我抱你进房。”转首向着衙役和南宫络道:“请两位入观奉茶。”脚下随之让开几步。
南宫络道:“主持可在观内?我等应先去拜见。”那衙役心道,这位南宫御史真是好生谦逊,一点架子也没有,见一个道观主持竟用“拜见”两字,倒好像她是民,主持是官。却不知南宫络虽然挂职佥都御史,但在江湖中的时日多,庙堂上的时日少,很少理会官场上那一套,平素里也往往当自己是江湖中人。
赵蕴极少与官府打交道,却是浑然不觉,摇头道:“家师正闭关辟谷,不能见客。”
听得此言,那衙役忙道:“既然如此,南宫御史不如先回去休息,反正这里有阿笈的姐姐照应着,我们也不便搅扰了。”看向南宫络,意思是人已送到,官府应做的事情便已告完成。
南宫络微一踌躇,道:“好,我改日再来拜访。”
阿笈一直听着众人说话,默默不言,此时忽然听得这句,顿时心中一喜,叫道:“南宫御史,你…你还会来看我的,是么?”
南宫络微微一笑道:“我一定来看你。你好好养伤。”
当下南宫络在衙役带领下去了邮馆。她洗得一个澡,小睡片刻,醒来时天已全黑,此时又想起阿笈来,忽地想要前去探视。
她想也不想便下了楼,走到马厩前时却又犹豫起来,暗忖:“哪有这般夜里前去探视的?”更何况以她的身份又怎能在夜里上门?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是极想见到那个小妹妹,一日也等不得了,心里又忖道:“那观中主持正在辟谷,我最多也就是撞到她姐姐罢了。”一念及此,仿佛找到了最合适的理由,心安理得牵马出了马厩。
守夜的驿站差人在不远处见她在马厩前不住徘徊,心中奇怪,见她终于牵马出来,忙跟上去道:“御史夜里还要出去么?可要叫人跟着?”
南宫络心思重重,未曾注意有人,忽然听得差人说话不禁吓了一跳,惊慌之下语无伦次地道:“无妨…不必…我只是掉了东西……”
这几乎是她生平第一次说谎,话才出口,顿觉满面通红,看也不敢看那差人一眼,跳上马背便落荒而逃。
那差人见她背影略显慌张,寻思道:“想必那掉的东西十分私密,故她不得不亲自寻找,还很怕有人问起,但我到底吃了半辈子官家饭,哪是这等拎不清之人?不该问的,自然绝口不问。只是夜里寻找失物为何不拿上火把?”
南宫络慌慌张张,行到半路才想起未拿火把,幸而月亮早已升起,淡淡照亮四周,勉强能够分辨道路。邮馆离道观颇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来到观门前。
此时又犹豫起来,无论如何,正大光明敲门进去总是怪异,闷声不响翻墙而入也是不妥。几番斟酌,不妥好过怪异,还是展开轻功提纵术,闷头翻墙而入。她轻轻落到地上,未发出任何声响,却忽听得一声怪叫,吓了一大跳,抬头看时,原来是两只白鹤,正歪头打量着她。南宫络心道:“不好!素来听说有人以鹅看家,这对白鹤说不定也是看家的。若是大叫起来,我如何是好?”正欲飞身上墙,却见白鹤看了她几眼,不再做声,缓缓踱步走开。南宫络松了一口气,抬头打量观内情形,见东跨院微有烛光,看来是起居之所,西厢房一片漆黑,应该是迎宾之所,略走几步,中间正对着大门的是玉皇阁,玉皇阁后是三清殿,殿后另有屋舍,忽见三清殿右侧一条黑影摇摇晃晃,极慢地走过,但却小心翼翼,躲躲闪闪,唯恐被人看见。
南宫络大吃一惊,急忙隐身在玉皇阁后暗想:“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夜探延云观?为何步履如此不稳?”
探头看时,只见那黑影来到西厢房前的一间小屋前,正要推门进去,忽地省起什么似的,回头四处张望。南宫络定睛看去,月光下看得分明,那黑影是一个头戴二仪冠,身着道袍,面容猥琐的中年道姑。
南宫络更是奇怪,暗忖:“难道她也是这观中之人?为何如此鬼祟?”
思量间,那人已闪身进了屋子,接着掩上了房门。南宫络悄悄来到门口,侧耳倾听,里面传出一阵盘翻碗倒之声,随后是大口大口的咀嚼声。原来这是一个灶间,那道姑进去竟是为了偷吃。
南宫络哭笑不得,心想我辑盗也有七八年,跟踪一个偷东西吃的贼倒是第一次。只得又回到玉皇阁墙后,待她吃完。
那道姑吃完之后,推门而出,果然不再东张西望,径直往三清殿的后舍去了,此时她脚下有力,不再摇摇晃晃,原来先前的步履不稳竟是饿的。
南宫络见那三清殿后舍颇似主持的卧房,突然想起赵蕴白天所说的话,惊觉:“难道这道姑竟是正在辟谷闭关的观中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