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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山新雨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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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新雨后
渝州。
随着“轰隆”的一声,当铺的大门壮烈地倒在地上。
“门啊,我的门……”景天捶胸顿足,“这可是我花了五两银子请人定做的门……五两银子啊……”
“哼。”来人只是冷哼一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死性不改。”
“红毛,你这就不对了。你这是不知人间疾苦,这年头,赚这么一点钱容易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养尊处优?……”景天看到他心里高兴但嘴上还是抱怨,“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拿你的尊爪敲门,又不会长疮,对了,红毛你今天……”
“掌柜的,钱公子的玉佩你放到哪里?”一个伙计从内室走出来。
“唉,我不是早就告诉你吗?我拿去给夫人看了。红毛……”
“爹爹!!小青有糖葫芦,我也要!我也要!”
“好啦好啦,小楼,不要顽皮。红毛你很久没来找我了,今天……”
“爹,我刚才看到娘了。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一会儿要你好看。爹,什么是要你好看?”
“糟了!我忘了把如意庄送来的衣服拿给她了!”景天拍了一下脑壳,慌忙的往里跑,连桌上的帐簿都碰倒在地上,蓦然想起还有客人,回头冲重楼喊了一声:“红毛,你等我一下!”
等景天回来时,愣了一下:“咦,红毛人呢?”
“刚才还在,一错眼就不见了。”伙计张望了一下。
“唉,这红毛每次都这样。都过来,帮我把门修一下。下次我看干脆不用门,打个篱笆还省事一点。好歹不用亏那么多。”景天摸着门上的钉环,摇头。
重楼离开永安当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下了青山后面。灰白的天际隐约的印上了一轮残月。
站在高高的山巅上,看着脚下人间灯火,阴冷的山风吹拂着他的披风,发出轻微的擦响声。
这次来找景天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在魔界处理完事务,一时心血来潮,突然间很想找个人来喝喝酒。
但是在渝州时,那兴致又消失了。
景天……终究不是他。
他只算是他的一个过客。
这些年来,渐渐接受了事实。飞蓬,永远只能成为记忆。那个与他势均力敌,一袭青衣,眉目温文的神将不是那个生活安逸一脸滋润幸福的当铺掌柜。无论他极力在他身上寻找,也找不到他了。
重楼笑了一下,笑自己在人间待久了,也沾染上人类那种矫情习气。
罢了。想这些无聊俗事干什么?还是去看看那个人,然后回魔界吧。
他要忙的事多了去。
施展时空之术,转眼出现在深山的山顶之上。黑暗巨大的树林轮廓中,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火,仿佛一只萤火虫微弱的光。
那个男人现在该还没睡。
虽然不是天天常来,但他很熟悉他的日常起居。当蜀山掌门时期,半夜三更还在处理蜀山的大小事务。不当掌门之后,晚上也不早睡。不是看到他在写写画画翻看些书籍就是在那里长时间静修。那两道修长挺秀的双眉总是微微打结,似乎锁了无数前尘往事舒展不开。
一点没有仙人的逍遥之态。
不知不觉,重楼无声无息地来到小木屋前的空地上。窗口映出一个挺拔的身影,长发披散在身后,即使只是侧影看上去也极俊雅。
重楼并不打算进去见他。
事实上,虽然常常看到这个男人,认识了十几年,但和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第一次看到徐长卿时,是在蜀山。那时候他是蜀山中清微真人的最得意弟子,意气风发,丰神俊朗如玉山照人。清冷月色之下,他白衣长枪,在与一个实力在他之上,强大的妖的战斗中完全没有丝毫惧色,枪法与仙术都使得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迅捷勇猛。虽然人类这点武功法术对他而言只是微末小技,但徐长卿凌厉无惧的气势仍让他不禁在心中微赞一句:若他不是人类而是魔神一族,想必也是出色的战将。
但后来,紫萱出现,发生了很多事。那一刹的赞赏都被鄙夷与痛恨替代了。每次看到那男人义正词严的满嘴道德天下就想给他一记心波。人类果然是愚不可及的浊物,总做些顽石坐井观天的蠢事而不懂珍惜眼前。
天地不仁,万物自有因缘,升灭之间,岂以你一介微尘就能改变?
紫萱死后,他看着那男人当上蜀山掌门,为他的所谓发扬光大除妖卫道镇日忙忙碌碌,鄙夷之心又多了几分。
然而看他常常孤独地站在蘸台上凝望锁妖塔,日复一日,虽然心里斥之为假情假义,仍能感受到男人深深的悔意与悲伤。
本来这男人有今日,他应该感到痛快与解恨,但事实并不如此。
明月夜。三刃封魔枪。白衣飘飘。眉眼间光华流转。
徐长卿那双犹如淬了寒冰般锋利只属于战士的眼神总是与现在温润如玉波澜不兴的样子交替出现。
心里竟有一丝隐隐的遗憾。
时光渺渺,一切纷扰尘埃落定,对男人的感觉也开始不同。静下心来想,若不是自己当初为了唤醒飞蓬的记忆而拔剑,紫萱也不用以身封塔。天道循环,因果相续,此话一点不假。况且,那个坚定又固执的温柔女人,对自己认定的事从不后悔和回头,封塔亦如是。一向纵横于六界,稀无敌手的他只是把力所难及的怒气都往这还活着的男人身上撒了。
尽管如此,面对他时,一想及从前的事,看到他肃然的脸,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可恨之处,对他也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然,不可否认,他是除了景天之外他唯一上心的人类。
每次到锁妖塔,总不忘看一眼那个男人在干什么。
徐长卿也在变化。虽然从前的锋芒都收敛起来,但手腕和魄力一样不缺,偌大的蜀山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机蓬勃,的确是人中龙凤,有令天下女子倾心的本钱。
蜀山名声显著,引来的形形色色各怀目的的人魔妖更多了
看到男人遇到棘手的事时或者难缠斗的人或妖,有一两次忍不住出了手。也不忘对那男人恶言恶语几句。
男人对他的恶劣态度总是默默承受,不再像从前不知死活的非要辩个明明白白不可。
而且当有长老或者弟子质疑他为何任由这只魔不时在蜀山出现,男人总是言辞温和又坚定地维护他。
“他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不会有事的。”
有次他如是说。
男人那惯常的严肃表情,配合一本正经的话,让重楼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情敌,也勉强算熟人的一种了。
男人身上的刻印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刻上的。他本人也知道,看上去他并没什么反感。
甚至有一次,他中了神将暗算受伤被男人看出来,虽然粗暴地拒绝那男人要用五灵仙术给他疗伤的好意,但他关切焦急甚至慌乱的眼神,从此更深的烙下来。
他,如此在乎失去他吗?
从那之后,每当那双明澈澄透的眼睛看着他时,他心里突然就烦燥起来。像好好的湖面,被掠水的蜻蜓无端点破了。
他去蜀山的次数更频繁了。以致还能听到蜀山弟子叫他“那个红毛的守塔神将”。
啼笑皆非。
时间长了,蜀山和徐长卿,渐渐成为魔界之外,另一处连他也无法准确形容的地方。
只知道徐长卿还在蜀山,那里的一草一木,包括他本人,除了他可以毁灭,别人都不能碰一下。
不过,现在的男人沉迷于黄老之道。不做掌门隐居深山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每天只管做些普通的吐纳修行,或者看着种的萱草发呆,闲暇时间唯以看书临字度过,活像一棵树。那杆闪着摄人幽光的长枪,这么多年来,也只看他在除妖时用过数次,现在更闲了,长此下去,不用多久,只怕要铜锈斑斑,都能种蘑菇了。
每次看到男人的这种似乎放弃一切的毫无生气的神情,便升起股无名火,但又发作不得。
心里越来越清晰想起的,始终是初见面时,他矫若游龙,宛如流星的白色身影。
他不想承认,他越来越想看到那个徐长卿。
思绪翻涌中,重楼在木屋外已经站了很长时间。正打算回魔界时。木屋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阁下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聚。”
两扇木门轻轻打开。
重楼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徐长卿一身简洁的蓝袍,坐在木桌前。桌上摆着一坛酒,两只青瓷碗。碗里注满酒水,隐隐有暗香浮动。
长卿已是仙人,不食五浊之物,怎么在他居所还准备着酒,一对碗?
莫非在他身处魔界看不到他时,还有别的人陪他喝酒清淡?
是谁?
景天不太可能,当初长卿在蜀山时他都没来过几次看他。
他的弟子?也不可能,固然他在当掌门时与人人和善,但极有分寸,保持距离,也极少和从前江湖上认识的豪客侠士见面了。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一个人。
就像他一样。
难道这个人,是新认识的?
是谁?
长卿看到他面色黑下来,不清楚哪里又得罪了他,在他面前本就不擅言辞,现在更不知道说什么。
“哼!不当掌门,日子更逍遥了!”重楼瞄了一眼桌上的酒。语气甚不友善.
“徐某厌倦红尘,早欲振衣求去,不理俗事,山居漫长,几杯淡酒,聊以解忧而已,谈何逍遥?”徐长卿苦笑一下.
“装模作样。”重楼在他对面坐下来,哼了一声。
心里还在念着长卿多出的一只碗为谁而留。
“不管徐某在阁下眼中是什么人,这些年来,阁下屡次攘助蜀山于水火之中,徐某一直铭记在心。”
“愚昧无知!本座对蜀山死活没有兴趣!本座只是容不得锁妖塔受一丝损伤。”
这句耳熟能详的话几乎可以列进长卿与他这么多年来的日常用语,
不由一笑。
眼前的魔尊,纵然有他不认同的心狠手辣强悍的一面,但有些地方还是很像别扭的小孩。
灯光之下,长卿的笑容如竹林的清风经过。重楼的心中恰如荧荧灯火,没来由的跳动了一下。
“不管阁下为的是什么目的,徐某还是要对你道声谢。”徐长卿端起碗。
重楼一言不发,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那一晚,连重楼都忘了喝了多少酒。只是一碗接着一碗。直到酒坛子见了底。
很久没试过如此痛快的尽兴了。
从前和景天也有过几次喝酒的机会。但酒到半巡,景天的惧内症发作,坐立不安,未免扫兴。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很少做梦的他做了个梦。
梦里飞蓬长剑出鞘,但他狂喜地亮出臂刃迎上去,那个青色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无穷无尽的云海。
还有紫萱,那纤纤的身影站在锁妖塔前,笑颜如花绽放。伸出手去,她的脸却如水中花,未碰触已经消逝。
他张着空空的手臂,站在原地。
天地苍茫中,四顾无人,无尽的寂寥冷清。
重楼,重楼。
这时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迎面是一张满是关切的英俊的脸。深黑的发丝在风中飘动,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空无一物的心里突然安定了。
伸手一把揽过对方。
温热的体温,微暖的气息,空虚的手臂里有从没有过的充实。竟想这样,抱着永远不放开。
对方似乎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挣扎着要挣脱他。
不准走!
他手上加大了力度,抱得更紧。对方看挣不脱,很无奈地放弃了。
重楼安静地沉沉入睡。
看着重楼理直气壮近乎野蛮地把他当成枕头似的搂着不放,徐长卿苦笑一下。
从没想过和这个我行我素的魔尊会有如此亲密距离的一天。
虽然说话不多,极少见面,却是这几十年来感觉上和他关系最亲密的一个人。
当年那一缕紫衣倩影在他眼前消失在空气中,让他不假思索欲自绝于塔前,追随她而去,但已经成仙身的他,死也是奢望。
想念紫萱,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这个女子的爱像山般深沉,却也像山般沉重压着他,举步维艰。唯有忏悔,怀念,不断自责方可略放过自己。
直到对黄老之道领悟至深,才一天天释怀。思念依然不间断,但不再成为束缚。
在那些年间,作为蜀山掌门的他,人人都道他位高权重,还成了仙,投向他的目光都是仰慕。
高处不胜寒。云深不知处。
唯有他。那个一直对他不顺眼的魔尊,或许能了解几分的心情。毕竟,他们曾爱着同一个女子。
毕竟,他是他的前尘一部分。
他在凝望锁妖时,在无极阁议事时,在卧室未眠时,不时能感觉他的气息。
而且数次危难,他总是出手相助,虽然扔下一张臭脸,还有恶言恶语。什么本座不是为了你,蜀山与本座无关,虚伪,越来越妇人之仁,毫无长进,废物之类。
他从不为介怀。甚至还有几分安慰。
因为自己一念之错,失去紫萱,这种痛长久沉积在心底吞噬着他,早就该有人狠骂甚至打他一顿了。
深夜无眠,想起这个魔尊,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不由摇头微笑。
蜀山发生这么多大事事,或者他遇到危险时,竟然只有这个曾经的“情敌”帮助他。
每每思及,心头便浮起一丝暖意。
要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感应到他的气息,还会有点心神不宁,他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相对起人心的复杂,这个魔的纯粹倒让他觉得自在。在他面前根本不用掩饰。
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有他。至少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
以前听景天说过重楼偶尔会到人间喝酒,但酒量不好。他隐居山间后,就置了两只青花碗,搜集了一些美酒放着。
他会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说话。这些酒会不会成为陈年佳酿。长卿也不在意。
随缘而去,乘风而来。
一切随意吧。
而这一天,并没有来得很晚。
总算是夙愿得偿了。还有,一丝久违的欣喜?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重楼就被外面的清脆的鸟鸣声叫醒。
才要起床,听到有人低哼了一声。
低头,才发现自己昨晚就这样抱着徐长卿睡在他身上。此时,那双深黑的眼睛满盛尴尬,避开不是,不避开也不是。幽黑发蓝的发丝水似的倾泻,软软与他的红发纠缠在一起。
重楼忙从他身上起来。乍离开他身上清淡的气味与温暖的身躯,竟有些恋恋不舍。还有,从前没发现,他那双眼睛长得如此好看,历尽红尘仍像春水明澈,映了一池的清莹梨花。
看到对方仍然在灼灼的看着他,徐长卿脸上一红。
“昨晚下雨了。”极力让语调显得自然,若无若事地说。
“哦。”
重楼应了一声。眼神仍落在他身上不放。
房间的空气变得异样起来。
徐长卿从床上起来,胡乱的拿起旁边的一件衣服。
“那是本座的衣服。”
重楼平静的说完这句话,一如所料的看到平时严肃的蜀山掌门慌乱地把他那件黑色的披风放下,再强装镇定的拿起自己的蓝色外衣穿上。
不由笑出声来。
徐长卿大为狼狈。咳了一声,说:“我去打水洗脸。”
“仙人还需要打水?”语气依然带着几分讽刺。
“消磨闲日罢了。”长卿笑了一笑,顿了下,继续说,“从前只顾念修道卫妖,忘了最根本的。”
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人还是贪心的。当凡人时,妄想成仙。成了仙,又想返朴归真。摘过星光不够,还想要明月。便整个天地抱在怀中,恐怕也还是若有所失,永远不知道所求何物。
难怪重楼以前说人类愚昧无知。
重楼……
忆及昨晚重楼的拥抱,脸上微微一热。
刚下过雨,远处的浮在云海中的山峦更显青翠欲滴。风吹进来,带来了野花若即若离的芬芳,更让人心旷神怡。窗外那棵开满雪白花朵的天女木兰树上,鸟鸣婉转。
重楼以前从不曾留意过人间的景致。在他眼中,没有什么能比强手过招时的凌厉风光更动人。但现在看来,偶尔像这样躺在床上消磨也不错。
虽然这张床,太窄了一点。但比起他在魔界华丽空旷的寝宫更自在舒服。
“阁下……”徐长卿洗漱完毕,走进来时正看到重楼若有所思,脸上是从没见过的柔和。不禁愣了一下。
“本座名字不叫阁下。”重楼的神情又恢复为冷峻,语气生硬。
这个客气生疏的称呼虽然听了多年,但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清晨却是十分不顺耳。
“……”徐长卿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
“本座魔务缠身,先走一步。”重楼整理了一下披风。径直走出木屋。红发在青山衬托下,犹如烈焰夺目。
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徐长卿有一丝失落。
却见重楼在门外停下脚步,说:“……酒不错……今晚等本座回来。还有,叫我重楼。”
还没等他回答,魔尊就如他一贯作风,扬长而去,消失在空气中。
清风徐来,野花的芳香更浓了。
日子,似乎,开始有点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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