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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黑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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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极强极明的龙气盖住了月色,将周围映成一片金黄。
天上的云似乎被惊动了,层层叠叠的云将天空罩得一点不透光。云层蠕动翻滚,好像有什么东西撕开一切,从里面爬出来。
言自在变了脸色。
这是龙王感受到了阮生的龙气,要冲破人和龙的界限,把阮生带走。
那黑云变换成一只利爪,慢慢压低,朝着皇陵压过来,只要这只龙爪压下,看似牢固的皇陵一瞬间就会被磨成齑粉。
言自在把最后几颗豆子都放入口中,双手在地上一撑,忽如一道红色的闪电,飞入了那层黑云之中。
阮生盘踞在皇陵上,硕大的龙眼如同两盏金灯,虚弱而不解地看着那只不知死活的赤蛟。
“你是谁?”他的喉咙发出空空荡荡的声音。
赤蛟顶住那只巨大的云层聚成的黑爪,黑爪的爪心有看不见的漩涡,将赤蛟身上的鳞片吸得到处乱飞,如同赤红色的急雨。好几片就打在皇陵上,把琉璃瓦都打碎了。
猩红色的血从赤蛟头顶上的犀角上冒出来,啪啪啪,滴落人间。他的身上早已是遍体鳞伤,一双赤红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如果再不天亮,阮生再不恢复人形,赤蛟体力耗尽,阮生仍旧会被龙王抓走。
只有等阮生的龙气散尽,恢复人身,龙王才辨不出他的方位。
阮生看向东方,那里仍旧是一片漆黑,浓的化不开。
黑云仍旧在翻滚,赤蛟左闪右避,累的前足都无法抬起来。
忽然阮生发出一声厉喝,如天地间一把呼啸而过的刀,将那层黑浓的云层划开,云层聚成的黑爪一阵痉挛,发出沉沉的怒号,幻化成咆哮的龙头,大张着嘴,继而消失。
赤叫蛟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重新变回人形。一身道袍被剐得稀烂,全身上下都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好疼。”言自在看着面前那条硕大的金龙,笑着说:“本来你不用出头,我也能够顶住。只要我顶到日出,你恢复人形,龙王就找不到你了……现在,藏也藏不住了,咋办?”
阮生发出一声轻叹,用龙爪将言自在托住,放在平整的地面上,两只眼睛朝东方看着,直到天边出现灿烂的朝霞。
阮生渐渐恢复人形,在日头未出之前缩进狐皮中。
“你是谁?”他闷闷地问。
言自在用酒葫芦里的酒慢慢清洗自己的伤口,回答道:“一万年前,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言自在抠着脚丫子,把酒都倒在脚背上,那里破了许多伤口,酒蜇得他疼。
“看你很可怜咯。”他回答道,站起来,牵着阮生的手,一瘸一拐走上回城的路。
路上,枫叶燃了一路,红得像火一样。
言自在道:“被发现了也好,用不着喝那么难喝的韭菜汁遮盖龙气了。”
阮生道:“不是韭菜汁,是琼花玉仙草。”
“那么难闻,也配叫这么好听的名字,哼。”
“……”
言自在疲惫至极,回到容府,大睡了六天六夜,在第七日的傍晚,他醒的双目炯炯。双足飞奔,也不顾身上的伤,直奔茶花园。
“阮生……”
阮生站在夕阳中,一身白衣,手持花洒,从容地给花草浇水,草鞋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薄暮剪出阮生一个金色的影子,不似人间中人。
哦,本来就不是人间中人。
“昨夜我做梦,梦见龙王要把你带走,你不肯,把口中的骊珠丢到了东海,身体化成轻烟散尽了。”言自在道,好像很关心的样子,又好像很不关心,忽又癞皮赖脸地说:“你现在怎么不怕光了?”
阮生笑了笑,仍旧是憨憨的样子,不知是装太久了,还是本性如此。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我就懒得饮韭菜汁了,不饮韭菜汁,就不用躲避阳光。”
“哈,瞧你,你自己也说是韭菜汁!啧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阮生想起来,掐了一把韭菜,捣碎了,用布裹住,沥出汁来。
言自在大爷一般地坐着,一边看,一边笑:“都说琼花玉仙草是仙家良药,除了能遮蔽龙气,还能够治跌打肿痛,你可小气,种了一院子也不肯给我敷一点。”
阮生不言语,抽出一把刀来,割破自己的食指,挤出几滴血来,与琼花玉仙草调在一起,端到言自在的面前,道:“喝了吧。”
言自在细细看了阮生的手,两只手都只有三个手指头,无名指与小指都被齐齐削去,愈合处露出一片惨白的骨节。应该是很久远的伤口。
阮生注意到言自在在看他的手指,脸忽然红了,赶紧把手拢进袖子,捞了一把椅子,和言自在坐着一起看夕阳。
“他什么时候会来?”言自在问道。
“谁?”阮生答道,仰头看天。
“龙王。”
“不知道,也许就在今日,也许是在明天。”
哪知又过了七天,日子仍旧是这么逍遥。
阮生每日在傍晚煮好茶,等着言自在来,旁边摆着新种的姜花和韭菜。
二人围坐着,不问过往也不问以后。
“我当初离开龙宫,离开我的父亲……”阮生低头看碗里的茶叶翻滚,漫不经心地说,“是为了找一个人。”
“谁?”言自在龇牙问道。
“我也不知道。那天,龙界的蓝玉山上,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花。我在那朵花下坐了三个时辰,突然就泪水模糊,想起一些往事,大约是时间过去太久,我连那往事里的人都记不清了。于是就下界来找,这本来是小事,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震怒,要将我囚禁起来,我一时气恼,用琼花玉仙草遮盖龙气,好让他找不到。”阮生道。
“那你找到了没?”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阮生苦笑。
“找不到就不要找嘛。”言自在泯了一口茶。
风刮起来,天上的云层也聚起来,就像倒影在天上的海,惊涛拍案,远处的山就是突起的礁石。隐隐看出一只黑色的爪子在慢慢成型。
阮生很平静:“那种鲜红的花一万年开一次,长在玉石上,花期短暂,即开即谢。一万多年前,我还是个少年,不喜欢龙宫里的尔虞我诈,问一个巫婆讨了这种花的种子,一个人跑到蓝玉山上种了花。我花了三千年的时间,在蓝玉山上耕开了一条缝,又花了三千年的时间守候它长出第一片叶子,之后来了另一个少年,他陪着我,两个人等了一万年,终于等到那花开了。”
“花好看么?”
“不,很普通。要说特别,只是红的绚烂一些。”阮生说。
“那有什么意思。”言自在叹了一声无趣,眼睛仍旧死死盯着天上的浓云。
“不,很有意思。我认识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不过,一万年前,我忘记了他,他的名字,他的相貌。”
言自在虽然嘴上不说,脸上的神色却紧张异常,嘴巴里还是不管不顾地问:“你们真无聊啊。”
此时,那只黑爪已经大得遮天蔽日,上面的黑鳞也清晰可辨。
“龙二太子,你该回去。”言自在说道,“再次看到你,我觉得足够了。”
“你之前见过我么?”阮生的眉毛竖起来。
“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言自在说。
“哦。”阮生很失望,低下头去。
“我真的应该走吗?”阮生问。
言自在说,人间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云层翻涌,一条赤金龙忽而升腾,冲入天上的黑爪之中,黑爪紧紧收缩,将赤金龙抓在手心,紧紧往后缩去,一瞬间,云淡风清,天空淡得好像没有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