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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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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语东风空悲叹,宵尽欢余何日还。】
晨曦时分,鸟鸣方兴,天色尚暗,江上青雾未散。
我因为反复想着杨羽昨夜的一举一动而彻夜失眠,无奈早起,便去煎了杨羽和华锦生两人的药,送去他们的房间。
来到杨羽房外,我本欲推门而入,房中却传出低声的对话。我心生疑惑,轻轻戳破窗纸,向内窥视。只见端坐的杨羽身旁,一名黑衣罩身之人森然而立。
“为何你一再迟疑?”黑色兜帽下传出苍老的男音。
“我……”杨羽面露犹豫。
“伪装成你的那个死士已经让华锦生身中剧毒,你还有什么阻碍?”老者气势凌人地逼问道。“难道你不想报灭门之仇了吗?”
“……我不想再杀人了……”杨羽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道。
“笑话!入了十二灯楼,不杀人你还想做什么?卖汤圆吗?你自小由我亲授暗杀之术,除了杀人你还会做什么?”老者微怒,语气更加紧逼。
“燕扬羽永记楼主栽培大恩,只是我已厌倦杀手的生活,想就此退隐……”
“老夫还记得,那年燕州大雪,你父亲遭沈中堂那个佞臣陷害,落得满门抄斩。衙门见大雪封道难以行车押囚,便在燕府大院内行刑。你当年不过一稚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亲人挨个被斩首。幸好我路经你家,将你救出。”老者回忆道。“如今你已手刃了你的仇人全家,只有一条漏网之鱼。而他当下已无人保护,你怎可错失良机?”
我听得内心激荡,又惊又惧,脑思紊乱。突然,我想起昨日我为杨羽,不,燕扬羽送药时他的反应,那柄匕首原来并非用来自尽,而是险些插入我的后背!
想到这里,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却惊动了房中之人。
“谁?”黑衣老者手臂一扬,五指一收,顿时房门大开。我被沉雄掌力吸入房中。“哈,是你啊。”
“你是……昨晚那个算命的!”我惊道。
“小子,你全都听到了吧。”老者转向燕扬羽:“你隐瞒不了了,就算你不杀他,他也已经知道你是杀他全家的素灯杀手……”
燕扬羽面露无奈,缓缓举起右手。长袖滑落手腕,显出三枚羽形暗器。
我木然呆立,不知所措,看向燕扬羽。他却有意回避我的眼神,右手陡然挥出。
“还羽东风!”
燕扬羽的招名念出,我心知将死,百感俱失,闭上双眼。然而,逼命气息良久未至。再睁眼时,却见满目书墨狂草,我的周身竟被长卷围护。肩头被人轻轻一拍,身后,与以往一样儒雅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在,别怕。”
华锦生收回挡下暗器的书卷,站在我的身前。燕扬羽暗器再发,却被华锦生一剑扫尽。
“没想到十二灯楼的楼主,竟是堂堂蜀山剑宗的宗主尚云城。”华锦生剑锋指向黑衣老者说。
“华锦生,你将我精心栽培的杀手一一杀死,老夫今日不会放过你。”尚云城冷道。
“以你之力,要与我相杀并非毫无胜算。但你又是下毒,又谋害涣冰,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你杀我爱徒紫灯,老夫要让你在死前也感受一下所爱被杀的痛苦!”尚云成怒喝道。“试我云鹰剑!”
语罢,尚云城双臂怒展,周身真气一震,黑衣迸碎,显出一身青蓝道袍。青袂扫风,长剑直劈,三道绝利剑气直冲华锦生。华锦生挽剑挡招,却被震退数步。尚云城当势不让,接踵而至。
两人快剑交错,一者如苍鹰捕猎,点轻锋,走疾势,飘逸却狠,一者如游龙掣野,化重劲,纳雄威,凌厉却沉。秋水三尺如浪涌,盖世双影催风动。不及转瞬,已过百招,华光迸射,屋内一片狼藉。
然而,最终却是,云鹰扣巡龙。尚云城剑势压下,华锦生勉力格挡,逐渐难支。
“毒果然奏效了。你现在真气将尽,离死不远了。”尚云城笑道。
“愚昧!”华锦生一声长喝,左手长卷再出,逼退对手,横空飞展。同时右手长剑指天,内力猛提。“书剑定千秋!”
巡龙剑破风横扫,横空展开的长卷顿时吸纳所有剑气,向前释出无数剑光,将尚云城淹没其中。一招豁尽全力,随着长卷坠地,华锦生终也不支,挺剑危立。
满屋剑光渐渐消散,四周墙壁千疮百孔,然而在房屋中间的尚云成以剑气护身,竟未伤分毫。
“哈,堂堂儒侠,如今颓势,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你。”只见他轻蔑一笑,云鹰剑再出,却是剑锋一转,向我而来。我转头看向华锦生,却见他欲救无力,身影倾斜。
也许是经历过两次死关让我胆量变大,或是看到唯一能救我的人自身难保,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不再闭目待死。危急时分,我忽然想起柳明嫣之语,将手中汤药向尚云城泼出。尚云城下意识挥剑斩断药碗,药汤却洒在他的口鼻之上。
药中剧毒入体,尚云城顷刻倒地,运气守元,动弹不得。
“扬羽,快杀了他们!”一朝失算,尚云城急忙喊道。
燕扬羽虽面露无奈,暗器再度上手。我知他此刻心内挣扎,便大步上前,握住他持刃的手。
“不要再做你不愿做的事。”我看着他说。“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因为我们都是被世道捉弄的人。十二灯楼已经不复存了,以后的路,该由你自己决定。”
终于,燕扬羽松开握暗器的手。我笑了笑,将他一把抱住。
“尚宗主,华某还你一句……你如今颓势,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你。”华锦生体力稍复,挺剑站起,开口说。
“……且慢!如今你我皆已负伤,再战无益,何不等我们各自痊愈后再来一决?”尚云城仍在运息,计算道。
“此时我若杀你,确实胜之不武。”华锦生思虑片刻,收回巡龙剑。“好吧,就等你伤愈再与你约战。望你好好准备,到时华某不会留手。”
“等等,老头!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要给扬羽自由,让他安心退隐。”我说道。见他似在犹豫,我又补充一句:“我可没有华大侠那种风范。你要是不肯,我便做那‘任何人’……”
“可以!”尚云城妥协道。“但在决战之前,我要华锦生你承诺不将我之身份公开。”
华锦生点头允诺。
此事过后,扬羽便告别我们去归隐了。尚云城似乎伤得不浅,此后再没找过我们的麻烦。华锦生的伤势被柳明嫣说中,那日真气大动之后便留下暗疾,久久不能痊愈。但这却并没有影响我们游历山河的脚步。途中一如既往地偶遇将我们误认为商人的匪盗之流,也全数被华锦生轻松收拾。但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剑没有以前那般凌厉了。入秋的时候,风华正茂的他,鬓角竟生出了白发。而我的肩伤虽仍不时作痛,但我的右手已完全无碍。我的琴艺因此一再精进,让华锦生赞叹不已。
我们拜访了江南名坊,翠烟楼的坊主。我向她展示了我的琴艺,博得她的赏识,更将匿踪多年的焚鹤古琴赠予了我。
我迫不及待地盼着第二年开春,因为那便是我与扬羽约定相见的时日了。然而,就在除夕夜,华锦生收到一封战帖。
尚云城约他在上元节于淮川蘅岛一战。
【残林返照江湖远,扶犁犹顾半亩田。】
站在石桥上看着江水东流,身旁人如潮涌,我恍然若失。
扬羽自然是不会来了。但我懊悔的是,锦生现在也许正与尚云城大战,我却没有在他身边,而是来此等一个渺茫的约定。他对我的照顾也许我一生也偿还不了,但我的心却紧系着一个相识不过两天,更与我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也许人心就是这般矛盾吧,但我知道,现在我应当作出理性的决断了。最后一次看了看四周,我回到酒馆取马,准备向蘅岛而去。然而,一个熟悉的人却已在酒馆内等我。
“你是……柳明嫣的学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着眼前这名少年,回忆道。
“师傅有要事,吩咐梨儿来请沈公子往草堂一趟。”他说道。
“柳大夫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华大侠告知的。”梨儿简短地说。
“华锦生在草堂?”我不解道。
“嗯,天晚了,请沈公子速速动身。”
到达怀素草堂的时候,夜已深沉。我急冲冲地推门而入,却见华锦生与柳明嫣正在桌边饮茶。
“锦生!你没事!太好了……”见到华锦生风姿依旧,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嘘,小声!别吵到病人。”柳明嫣面色一冷,微愠道。
我抱歉一笑,在桌前坐下,小声问道:“跟尚云城的约战,你打赢了?”
然而华锦生却面露难色,思虑片刻,方才开口:“我到蘅岛时,尚云城已死,胸前插着羽毛形状的暗器。我推断是燕扬羽所杀,于是四下寻找。我在一里外见到扬羽昏厥在林间,身受数剑,命在旦夕,便将他送来了这里。”
听完华锦生的叙述,我的眼眶已红。而华锦生与柳明嫣两人也都不再说话。我即刻起身,来到屋后。只见病床之上,扬羽青丝凌乱,身体被包扎多处,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
我不忍再看,回到桌前,问柳明嫣道:“柳神医,请问……”
“能做的我都做了,之后的,便要看他的造化了。”柳明嫣打断我的问话。
当晚,我与华锦生在草堂内住下。翌日一早,我便去观视杨羽的情况,却不见他的影子。
我急冲冲出门,却见大雨倾盆。回到屋内,我发现桌上留着一封书信,是给我的。
他并未提到昨日之事,只是说这一年他过得很好,每日在山间研习琴艺,悠然自得。他说华锦生是一名真正的大侠,而且是真心待我,要我珍惜这份情感。最后,他为失约之事抱歉,并说如果来年有缘,再来赴约。
署名:杨羽。
后来,华锦生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也不能再带我游览山水了。我与他就此在淮川边的那个小镇结庐而居,用剩下的钱买了半亩农田。年初时他还有气力做些农活,秋后便连下床也有些吃力了。我每日照顾他的起居,毫无怨言,因为我明白这是老天给我偿还他对我恩情的机会。
第二年的上元前夜,我在入暮时安顿好锦生,便往镇上去了。我背着焚鹤古琴来到那座石桥上,心内兴奋难抑。
日渐西沉,极目远去,江波浩瀚,天地两茫茫。
入夜时分,只见: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似有故人,步踏春阳。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