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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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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春风来,少年得意马蹄疾。
不知几时起,春风得意楼在四国遍地开花。
春风得意楼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你跑到街上,问一百个人,保准一百个都知道,然而给的答案,也有一百个。
它并不神秘,四国繁华之地,随处可见。
但它又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来头又是如何。
人们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你想要最好的酒,去春风得意楼;
想要最好的美人,去春风得意楼;
想要最好的佳肴、最好的首饰、最好的字画古玩,还是去春风得意楼。
举凡世人种种吃喝玩乐、闲赏欢愁,尽在春风得意楼。
而若是你有什么麻烦,一样可以去春风得意楼。只要带够银子,万事称心。
从京城到大都,时髦的少年人们,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已成风潮。
每年桃花最好的时节,春风得意楼都会办一场大热闹。
上一年是江湖快剑评选;上上年是四国花魁争艳;噱头虽俗,但的确都很招人。
今年的主题是“水上飘”,是江湖第一轻功高手的角逐,这也罢了,主要是地方选得妙,在凤起的江州。这江州自古是四国出名的鱼米水乡,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那时节去,正是桃红柳绿枝头俏。
我看着面前的请柬,趴在桌上,一根手指在上面画的莲叶上打圈,另一手轻敲着下巴墩。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回想下,我上一次出远门,还是正经奉命替姬少陌去齐来看她外甥女。那也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身上早闷得起毛。只是家里几个看得严密,何小轩那只猴子虽则对我半点不恭谨,却很擅长紧逼盯人,也不好意思跑远了。
正好数日前小谢说要出门一趟。出门其实不稀奇,每年里他总要出去个把月,采摘些特殊的药材,或者做些别的事,我也不多问。
稀奇的是,这回出门,平日与他十分不对付的小四,居然也跟着一起走了。
这好比冬日里开出了荷花,西边出了太阳,我心里那是好奇得要命,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多难得两尊佛一起离开,八卦虽可贵,自由价更高。
所以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居然迎风落泪。
何小轩奶声尖叫:“娘啊,你怎么哭了?”
我深情道:“娘亲舍不得你两位爹爹,这是离殇。”
琉璃在边上直翻白眼。
江晋久嗤一声道:“想笑就笑吧,别憋出毛病。”
叶归人则嘻嘻看了我一会,走过来摸摸我脑袋。“何其轩,你也不容易。”
眼神居然很温柔。
我微一愣怔,这人已经走开了。反思方才的心悸,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感动,泪更是扑朔朔滚落下来。娘诶,这得多缺爱,才会叫如此随意的一丁点理解,就搞得人大厦将倾。呜呜呜呜呜,总有一天,我翻身妻主要把歌唱。虽然历史教育我,总有一天这一天,比永远还远。
用完晚膳,我去晋久屋里看他哄何小轩睡觉。
何小轩这厮精力充沛得惊人,禀性又十分狡猾,真不知道像谁。
他喜欢每一个爹爹。对着四爹爹是撒娇卖乖,不过最怕的也是他;缠着谢爹爹捣鼓瓶子罐子,嘴甜得什么似的,马屁滚滚,不过在某人情绪变化前,闪得也快;跟着叶爹爹舞刀弄剑很哈皮,不过被灌醉两次后就懂得距离产生美;只有对着江爹爹,那真是耍赖耍宝上全套。
也不晓得江晋久这别扭少爷哪里来的耐心,这些人里,反是他肯对这猴子谆谆善诱,教他认字画画,抱着哄着几个时辰也不嫌累。何小轩多精啊,平日里好似对我们一视同仁,关键时刻只要他。晚上也不肯跟奶妈睡,只想缠着小江。
我看着江晋久仔细给他掖上薄毯,道:“晋久啊,你也有段日子没去看江夏了,不如明日带着小轩去看看小叔吧。”
江晋久回头瞄了我一眼,很爽快地说:“好啊。”
我没想到这么顺利,又磨蹭一阵,就说回屋子看会儿书去。
临到门口,听到背后某人说:“银子管江湖要,琉璃被何求吃死了,你讨不来多少的。”
脚下一顿,“哦”了一声掩上门走了。
出来摸摸自己脸,莫非上面真的写着四个大字:我—要—逃—家!
行到西苑,却没见到惯常在月下舞刀的小叶子。再看他屋里亮着灯,走近几步,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叶归人青衣束发,一手撑在门框,“来了?”
我停在原地不动。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笑道:“你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我吸口气,点点头。“那我先回了。”
头几步还能保持矜持,一出西苑小角门就蹦了起来。
掏出怀里请柬亲了一口。
去,还是不去,这根本不是问题!
江湖啊,美人啊,热闹啊,我何汉三又来啦!
翌日,大大方方地同叶归人行到庄口,然后回头跟一众人等摆摆手。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太记挂,作为若何山庄的庄主,我有责任,偶尔也得去江湖转转露个脸,留下几个传说才是。”
不晓得什么缘故,我这小破庄子在四国武林慢慢有了名声。人们都知道云上有个若何山庄,庄主很是神秘。有人说其人仙履神医,有人说其人剑神退隐,有人说其人一刀春水无痕,也有人说其人是当年凤起第一才子,来历纷纭,然若何山庄庄主的世外高手身份,已是定论。
因了这个名头,但凡江湖上有甚大事,都会有拜帖送来府上。只是我从来都没机会出席,所以不能叫世人得知,这真正的若何庄主,偏偏以上都不是,就是个最无用的草包公子。
无视何求和琉璃等不以为然的嘴脸,蹲下抱住何小轩亲了一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临走了,这张平时讨嫌的小脸看上去着实可爱,竟有几分不舍。
亲完一口又一口。“小轩轩,娘亲要出门一阵子,你可得乖乖的,莫惹江爹爹生气。”
何小轩一撇嘴。“你去吧,有小叶子看着,我放心得很。”
我闻言一呆,在旁边众人压抑的笑声里给了他一个小爆栗。
“小鬼头胡说什么?小叶子是你叫的么!”
何小轩哇哇叫着,就被叶归人笑着抱了起来。他躲在这人怀里,两个胖手十个小棒槌捂着脑门,漆黑大眼瞪得滚圆,腮帮一鼓一鼓。“娘亲最没良心,江爹爹昨夜说你要走,小轩还不信!”
好么,有了靠山就变脸了,这孩子到底像谁。
我也不敢看江晋久,咳嗽一声道:“宝宝,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下来吧,娘亲与叶爹爹要走了。”
何小轩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江晋久抱了回去,我与叶归人冲大家点点头,牵过何求备下的马儿,看着门口那揽着小娃、玉树临风的人影,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愧疚。
“晋久,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事,我寻个机会买去?”
他浅浅一笑,星眸灿灿。“无甚,你自己玩得开心些。”
我高兴地点点头。那是那是,难得出门,我可不得尽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之际,又听到他在背后说:“见到大哥的话,替我问个好。”
这一下我人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回头惊道:“什么?”
江晋久盯着我,面上是久违的讥诮。“我说你出门在外,若是碰到谢大哥他们,替我问个好。”顿一顿,两眼洞明,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我有些狼狈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答话,策马上路。
渐行渐疾的蹄声,遮盖了我湍急的心跳。这人平日哪里肯叫谢清流一声大哥,不过是瞅个机会激我。有的人,在我们家是禁忌。不得提,却总被人惦记着。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中秋,跟他们四个呕了气,跑到后院伤春。
金风过,桂花香满头。
正怅然际,听到右首围墙上有人轻笑。“秋思落谁家?何其轩,你是在想我么?”
这人我认识,应该说纠缠还不少,无论承认与否,也总在脑际盘桓,然那时当真突然出现在面前,眉目鲜明,黑眸灼灼,又让人莫名恍惚,看了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再言语,只是脉脉与我对视,唇角微微翘着。
直到我听见谢清流喊了一句轩轩,才猛然回过神,下一秒,已不见墙上人影,更觉怔然。
那四个不知为何弃了牌局,心绪来潮跑来找我,我迷迷糊糊地由他们拉去喝酒,一面偷偷咬着手指,看看方才究竟是梦是幻。一不留神咬得重了些,眉头都皱起来,转眼却看到谢清流了然的笑。“轩轩,这么大了还啃手指么?”
脸立时有些烫,胡乱扯了一句什么应付,他又笑两声也就罢了。
那么痛,应当不是梦吧,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墙上寂寂,墙下却站着一个瘦削挺拔的玄色人影。背影沉默得像一杆墨竹。小四,你在看什么?
没过一阵子琉璃八卦给我听,说隔壁离着不远的那个庄子,搬来一户新客。
我说哦这乡下地方居然也挺吃香,是什么人家?
琉璃撇撇嘴,说那家的下人很是德行,嘴巴很严,神神秘秘的,她打听半日也不得知。
我默默听着,及后不经意地问道,那家人匾上写的什么?
琉璃说叫什么木樨山庄,继而嘲笑那院里并没有半棵桂花树,也好意思叫这个名字。
我笑她小心眼,吃了个软钉子就这样埋汰人家。没料到用不了半年,那庄里真就种满了桂树,一到时节,馥郁的香气即使在我家后院也能闻到。
我说我喜欢这个味道,就叫人在后院树下支了个秋千床。
有时候自己拿壶酒,在那里一摇一晃地发发呆歇个下午觉。
然后有一天发现何求找了人来后院砌墙。
我诧异地问这围墙又没坏修什么修啊。她扫了我一眼,低头道公子啊,姑爷只是吩咐砌高些,我也是奉命办事。听她这么说我也就闭嘴了,及后再看到她们把墙边几株杏树换了,也不曾问什么。
只要我这秋千床挂的树还在就好。我这么想。
然后就知道我想得还是太天真了。什么叫一念成谶呢。
那一日的事,我其实只记得一个模糊影子。
像往常一样,抱着半壶杏花醇在秋千床上憩着了。半梦半醒间,看到围墙上立着一个人,他笑着说这墙好似变高了,我也笑着说那你跳下来小心些,别折了腿。他一听两眼闪亮,说你真想我下去么?我拍拍身边,说来啊,这床躺着可舒服了。然后这人好像真就下来了,淡青色袍子迎风鼓荡,好似一只骄傲的鹤。他毫不客气地躺在我身边,举止熟稔,表情也是那么自然温柔。
虽然这床上躺两个人有些挤,我却一点不以为杵,反而挺高兴。
那午后接下来的事我已经不复记忆,只是每每念及就觉神思荡漾,眼前闪烁着树影里蹦跳的斑驳日光。
可惜后来酒醒了,那秋千床不知为何断了线,之后连那树也被砍了去,我也就慢慢改掉了这个习惯。有些事,他们不问,我乐得装傻。
我这回出门,到底是看热闹,还是盼着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无论如何,出来散散心总是好的。
“想什么呢?”人在出神,没留意有只胳膊横过来,手里抓的是我的包裹。
转头看到小叶子似笑非笑的脸,“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我接过包裹,吐了吐舌头。
他看我一眼,温言笑道:“晚上到了客栈,咱两个找个地方喝酒去。很久没在外头这样了。”
我一扬马鞭,高兴地道:“好!”
入夜在客栈安顿了房,我与叶归人到街上找了个熟食铺子,要了几碟猪耳花生,又要了两壶五粮陈喝起来。平日在家喝惯了上品美酒,今日再尝这小摊上的粗酿,倒觉得辣口之外,别有一番滋味。一杯入喉,即刻心头火烧火燎的痛快。
“爽!”叶归人与我对视而笑,急着又是一口。
我呵呵笑着,也跟着又闷一口。没几个来回,一壶就干了。
抬手叫老板再上酒,她正忙着招呼另一桌的客人。
三个都佩刀带剑,显是江湖中人,一样拿着酒壶兴奋地说着什么。
与叶归人刚落座的时候,他们还打量过一番,后来见我们只是闷头喝酒,也就不予在意了。
我等老板的时节,就听了一会他们热烈的讨论,这一听,竟然知道江湖上除了春风得意楼的“水上飘”会,尚有另一桩热闹。
两年前春风得意楼搞出了一份天下兵器谱,把四国武林中知名的人物都列了一个遍。这东西出来后嗤之以鼻的有之,将信将疑的有之,奉为经典的有之,不过无论态度如何,里面的排名都成了人人乐道的谈资。而接下来每一年,春风得意楼都会根据这一岁发生的最新武林事件,对其进行重新归类和整理。
我家小叶子,去年在刀类高手里排名第三。说起来,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那套刀法叫做醉舞。骚包啊骚包,我当时就此嘲笑了他半日,而叶归人只是哼了一声,并未反唇相讥,眼睛却只盯着那两个排在他前面的家伙。排第一的号漠上狂风,排第二的叫折梅弯。
隔壁这桌群江湖人讨论得正欢的,就是漠上狂风和折梅弯两月后在齐来东华山天外阁的决战。
我看看对面发呆的叶归人,笑了,举杯一饮而尽。
过得大半个月,终于抵达了江州。
果然是个好地方。迎面的风带着水汽,沾衣欲湿。
树绿得轻,花红得浅,人长得也秀气。
来之前我已经打听清楚,十日后的“水上飘”竞会,就在江州城西的万里荷塘举行。
那万里荷塘是江州出名的盛景,水乡特色,到处是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溪道纵横,汇集最广处,是连绵成片的荷塘,到的盛夏时节,那接天莲叶田田,映日荷花粉靥,足以颠倒众生。
我坐在快活林的二楼临窗位置,要了壶荷叶青,就着这里出名的清蒸塘鱼,就着窗外的万里荷塘碧景,吃喝起来。玉液满,琼脂滑。长袖起,清歌咽。
还没看到什么热闹,吹着湖边熏风,已经飘飘欲仙。
如此坐了半日,听到楼下一阵嘈杂,有人喊着“楼主怎么今日来了?”
心里一动,往下望去,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人慢慢行上楼来。
这快活林是江州最大的酒楼,地理位置极好,就建在万里荷塘边上。我到得晚了,本来还怕没了房间,谁晓得掌柜的一见我,就给安排了一间上房。
我有些诧异,却也懒得多琢磨。这地方马上盛会在即,江湖人那么多,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公子,其貌不扬,气势不兴,与江湖也素无恩怨,应当没人有空来算计我。
那日酒肆吃完酒,第二日小叶子果然就消失了,半个招呼也没打,只给我留了一包银票。
我点了点,居然有我们出门时全部财产的大半,不由偷笑,知道他临阵脱逃,大概也有些心虚。
其后一路行来,甚是安稳,连不长眼的小毛贼都没有遇到半个。
想来这江湖,其实也并不像人假想的那么危险。
在快活林住了几日,听周围人闲谈,知道了不少春风得意楼的八卦。比如这酒楼据称就是春风得意楼在江州的驻地,又比如这次盛会那神秘的楼主也会出现,而又有声称见过他的人表示,这天下闻名的楼主原是个异常俊俏的青年男子。那风采,那身段,啧啧啧。
我当时在边上听着,猛喝了一口酒,颇过了一会,才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
俊俏的青年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家里就有四个不是。别这么没出息。
只是从以前就觉得,这春风得意楼的主人,大概会是那个人。
也只是大概吧,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但此刻见真人现身,多少有些期待,看着他颀长挺秀的背影,乌发用绿玉环套着,一步步走上楼来,发尾随袍角轻微摆荡,心跳居然就跟着逐渐剧烈起来,等那人行到楼梯尽头一个转身时,只觉胸口一窒。
眉比荷清,眸似澄塘,白玉般的面颊上有一道淡淡疤痕,却丝毫无损他的秀致风采。果然俊俏,只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摁下心里淡淡的失望,再打量时,又觉一股莫名的熟悉,这个人——
或许是心有所感,这被人簇拥着的得意楼主突然回眸盯着我,目睛闪闪,水波弥漫,继而绽开一笑,迈步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