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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豆词 ...

  •   乐善堂内的陈设较之宫中他处要简约素静许多,除去十二扇的紫檀嵌玻璃画描金花鸟大屏风和炕前的四足铜胎掐丝珐琅香炉外,不过是几个剔红方胜摆盒,两套象生瓷书而已。至于皇帝一向心爱的挂瓶、粉彩器、自鸣钟等等,在此处都不见所踪。(1)
      炕桌上摆的是唐临王右军的《平安何如奉橘帖》,是应皇帝兴之所至的要求,特意从御书房调到此处的,本副硬黄纸,绫本的前隔水上是七个漂亮到炫目的字:“晋王羲之奉橘帖”,横则带钩,竖则加点,屈铁断金,镂月裁云,其下是作书者的一方朱文连珠玺:上宣下龢。(2)
      众人皆知,与《奉橘帖》相较,皇帝更加看重和喜爱的还是《快雪时晴帖》,自它进入内廷以来,不但时时在其上题写跋语诗句,押了数十方鉴赏玺印,更干脆在养心殿为它及《伯远帖》、《中秋帖》辟出了一间三希堂。(3)
      皇帝喜欢在一切藏品上留下自己占据过的痕迹,于书画则是朱印墨字,于瓷玉则是刀笔鉴刻。然而他决定今日仍然不在《奉橘帖》上题字,除了内府收藏例行公事的“石渠宝笈”、“乾隆御览之宝”和殿座章外,他也没有再加盖任何赏鉴章。(4)
      并不是担心自己一笔圆烂的赵孟頫在宣和天子的瘦金体边相形见绌,宣和天子和他所代表的灿烂优雅的文明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成为过自己先祖的俘虏,更何况六百年后又轮到他来做这一切的主人,他是古稀天子,他是十全老人,从白山黑水到烟雨江南,从满人到汉人,煌煌天朝所生产的繁荣、风流和富饶都是为了取悦他的。
      年迈的皇帝坐在炕上,一边等待着,一边手捧着《奉橘帖》作如是想。但是隐隐约约的,他的头脑总不能完全说服他的心。究竟为什么如此想证明拥有过这些东西,他的第一颗鉴赏章究竟是押在了何处?
      “羲之中冷无赖•••••”他看到贴上如是写道,这是一个千年前古人的心痛。作书人早已化为尘土,但心痛却留存了千年,此刻等待本身和这种不善的提醒都不由得使他有些毛骨悚然。坐在重华宫的乐善堂中,他想起了等待时的无力和空虚。
      皇帝一遍遍发问:“还没有到吗?”宫人好脾气的一遍遍地安慰他:“就快到了。”皇帝日渐稀疏的眉毛挑了起来,是要发怒的迹象,宫人们的心也随着提了起来。但是毫无征兆的,皇帝便垂下了头,发出了低低的鼾声,宫人们相视舒了一口气:皇帝毕竟已经老了。
      宫人们不知道的是,老皇帝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半梦半醒。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个古老的梦,早得重华宫还只是乾西二所,他还只是皇四子,刚刚迎娶了自己的福金,从毓庆宫移居到了此处。
      是怎么恨上那人的,皇帝记得很清楚;但究竟是怎么喜欢上那人的,皇帝却早已经不记得了,抑或他从来都没有梳理明白过。也许喜欢上那个人,就像喜欢上二王的字帖和汝窑的青瓷一样,原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再问理由反倒是奇怪了。
      一切起源自雍正六年,皇帝命令平郡王福彭进入内廷,陪同两代皇子读书。所谓两代,即弘历弘昼兄弟和圣祖年幼的皇子们。这些人当中,算起来属福彭辈分最小,他是代善长子岳托的五世孙,对弘历尚应当叫声“叔祖”,遑论弘历的小叔叔们。(5)
      福彭并不是第一次入宫,早在康熙五十八年,他的父亲老平郡王纳尔苏随同大将军王胤禵西征之时,圣祖就曾将他与胤禵的两个阿哥一起接入了大内亲自教养。而弘历这一生都很爱回忆和津津乐道的圣祖膝下的生涯,已是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事情了。
      福彭在圣祖崩后即归家而居,年幼时几个月的相处早已经没有了印象,所以弘历只记住了二十岁时的福彭。两年前因为其父纳尔苏获罪,他以十八岁的稚龄承袭了平郡王的爵位,而身为准皇太子的弘历在其后数年仍不过是个没有封号的宗室。那样的少年得意,圣眷恩隆,他在所有人面前的态度却永远是沉静温和的,有时甚至于显得有点谦卑。
      小叔叔们在背后议论他,一致认为他的这种个性一定是来自父母两家的获罪——除去雍正四年皇帝以“贪婪受贿“为罪名将其父纳尔苏革退圈禁,他生母所出自的江宁织造曹家也在经历了康熙朝数十载烈火烹油一般的鼎盛后,在去年被锐意革新的皇帝抄没。虽然皇帝对于小平郡王的宠爱似乎一点不曾因这些事情而改变,但是小平郡王自己却不可能没有顾忌。还有一点原因他们没有明白的说出来,但是弘历仍然听明白了。曹家早在摄政王多尔衮薨后便划属了内务府包衣,是纯而又纯的旗下出身,但是在血统上他们仍然是汉人。
      弘历见过老平郡王纳尔苏,所以虽然从来未曾会晤,但他坚持认为福彭温良的性格和他那清秀得偏于柔美的相貌一定都是源自他的母亲曹佳氏——前江宁织造和两淮盐漕监察御史曹寅的女儿。
      他小于福彭三岁,可以说是年龄相仿,因为朝夕相伴的读书生涯,他们很快熟识了起来。在乾西二所的乐善堂内,他们常常在一起谈论诗文,或者时政。福彭的话不多,但每每言论,都能命中要害,更与他心中的意思相合,这让他心生窃喜。后来成为宝亲王的弘历在撰文送他西征之时,用这样几句话来描绘这位挚友:“王器量宽宏,才德优良,在书室中与之论文,每每知大意,而与言政事,则若贯骊珠而析鸿毛也。“
      在福彭不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温和的望着对方,似是永远贮藏着一线宽容的笑意。十七岁的皇四子看着他,有时就会想起一种粉青色的瓷器,他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北宋时代的官窑还是汝窑,只知道它拥有着一种含蓄沉静到了极处的美丽,据说因为在釉药里调入了玛瑙末,它的光华是从釉色深处透出的,那种隐隐光华让原本冰冷的瓷看上去温润得像美玉一样。那是北狩前的宣和天子最喜爱的瓷器。
      也许喜爱是从那时开始的,也许并不是,他当时便分辨不出,何况又隔了几十年。
      因为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创造出了这种瓷器,弘历后来偷偷去查看了内府所藏宣和天子的画像,画像想必是早年的,画中的赵佶年轻而俊美,有着清秀柔和的五官和温文尔雅的目光,头戴展角襥头,身穿朱色朝服的他,是一个汉人中最标准的美男子。(6)弘历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美则是另一种类型的,清癯的面型、疏秀的双眉、浅淡的眼褶和挺直的细窄鼻梁,一望而知都是太祖血液的一脉承续,而虽然天生拥有着微微上翘的嘴角,谁都可以看出他的面孔上其实并无笑意。(7)
      外表温和的少年与外表冷漠的少年之间的友谊,从谈诗论文开始,在课后的乐善堂内像温水一样平淡的生成和持住。作诗,写字,煎茶,看宫人扑枣,探雀儿,傍晚听风吹落叶声、雪天的夜里一起吃哈密瓜,尽是些当时只道是平常的琐碎事情。
      雍正七年的春天,皇四子弘历在已经颇具规模的圆明园中侍奉皇帝起居时,皇帝决定命画师郎世宁画一幅《平安春信图》赐给他。画中的皇帝和皇四子皆着宽袍广袖的汉服,皇四子微微躬身,依竹而立,正接过皇帝手中递来的一枝梅花。(8)
      皇帝想传达给他和众人的意思明白不过,早在雍正元年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下的那个名字自此也再无悬念。皇四子是欣喜不过的,心中如同真的接到了春信一样暖意融融。那时他彻底放下了心来,他想,自己和那人都是如此的年少,而他们的前途真如同锦绣一般光华灿烂。
      郎世宁的画作是臆想中的,他只是先瞻仰了皇帝的御容和皇四子的相貌,然后凭空添补出了人物的衣着和姿态。这一点使好奇心很重的弘历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他将《平安春信图》取给福彭看,笑着说:“以后咱们也一起画一张这样的像。”然后又说:“这汉人的衣服,穿上应当好看的。”即便是皇太子,在宫中说出这样的话,也属于悖逆。他肯毫无机械的说给福彭听,其实因为心中是将他当做真正的密友的。于是福彭也没有规劝他,只是笑着答道:“是。”
      除了在宫中上演的南戏中,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汉服,大约是受了那个笑容的鼓励,弘历对于此事的兴趣渐渐高了起来,后来终于命人偷偷去寻了一件来。取来的衣服已经显旧,香色的折枝梅花纹丝绸,交领右衽琵琶袖,大约是宫中旧藏的前朝衣物。这并不是弘历熟悉的那种形制,他一向以为汉人的衣服都该像父亲行乐图中的那样,有上衣下裳,袖口宽大直垂到地面。
      虽然与想象相悖,雍正七年初夏的午后,他还是叫福彭到乐善堂,请他试穿这件费了很大周折才取到的衣服。因为有关禁碍,他事先遣退了所有的人。福彭对于他的种种要求,总是持一副宽和的态度,似乎是臣子对于主君的恭顺,又似乎是兄长对于幼弟的纵容。所以这次他虽然微有犹豫,最终还是和往常一样答应了。
      穿上时还算顺利,但是待得弘历过足了眼瘾之后却遇到了一点麻烦,福彭并不熟悉和靠带子固定的衣服打交道,所以他将大襟和小襟处的衣带都系成了死结。于是弘历上前去帮忙,在解开他衣带的那一瞬间,他做了一件本应当让自己惊讶不已、羞愧不已的事情,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自然,似乎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他顺势将福彭压倒在了乐善堂的炕上,任凭衣衫委地。紧张和慌乱中,他似乎听见福彭喊了一声:“四阿哥!”
      如果他的头脑稍微清楚一些,也许可以分辨出那温和的声音中大约有抗拒和谴责,然而他的脑海和身体内都燃着一片熊熊的战火,就如同一百年前他的祖先骑在马上,用铁与血征服那一片优雅而灿烂的文明一样,彻骨恐惧的同时也有着彻骨的快意。
      他们恐惧它,却又如此渴望拥有它。
      待到火势稍稍退减,他看见福彭已经悄然穿起了来时的衣服,望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只是臣子的恭顺和兄长的纵容,仿佛这一切不过也是他偶尔提出的无理的小要求,就和过去一样。他后来忿忿的想,也许他对他,一直就只是这样了吧。
      而于他对他却不是,既然有了第一次,渐渐地就会成为习惯。这种习惯的可怕,是直到有一天,福彭告假没有入宫,他才惊觉发现的: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不能容忍见不到他的日子了。
      还有,其实他很早便发现了,自己并不喜欢南风,自己只是喜欢他而已。
      好在次日福彭还是来了,他问他昨日有何事,福彭答道他的外祖母带着一干亲眷到平郡王府去看望长女和女婿,身为外孙的福彭自然要相陪。他想起来这件事,于是关切的问道:“你舅舅一家已经到京了么?”福彭回答:“是,去年便到了,就住在蒜市口。”他稍微有些懊恼,因为福彭一向孝顺他的母亲,这于他自然是件大事。而这样的大事他居然没有告诉过他。但是弘历也不便再多问,因为将曹家抄家,使得福彭母亲伤心的人毕竟是自己的父亲。(9)
      曹家败落后的日子大约过得有些艰难,在弘历其后的追问下,福彭偶尔也会说起他的外祖母李氏、舅舅曹頫常在平郡王府走动求助的情况,有时他们还会带着他的表弟曹霑同去。曹霑小福彭六岁,但是似乎与他意趣颇合,有一次福彭在转述完他们之间的一次关于诗文的谈话后,甚至笑着预言:“此子异日必为我大清文章之魁首。”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中的神情与往日不同,可以说得上是眉飞色舞,那种沉静的光华瞬时间被冲破,就像赵佶硬笔一勾,因为带出了锋芒,而熠熠生辉。(10)
      那个样子的福彭他只见过一次,却是因为说起别人。
      他忍不住要从福彭的只言片语中,描摹出曹霑的样子,年少聪明,淹通诗书自然是不必说,如果他生得像他的姑姑,那么应该也是和福彭有着一样的清眉秀目。这个想法让他心生不快,终于在一次欢好过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福彭问起了他的相貌,福彭想了想,懒洋洋的用两个字为自己的表弟做了总结:“黑、胖。”这个结果使弘历暂时满意和安心。
      福彭在欢后总是懒洋洋的,需要小睡片刻,不是很爱搭理他。弘历最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他一厢情愿的认为那是他对自己隐藏的依恋。今天在曹霑长相一事上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更是刻意温存的用炽热未退的手臂圈住了福彭,他们如此年轻,彼此的肌肤都光滑得像瓷器,他很想在福彭的肩上撕咬一口,看看那从皮下透出的隐隐的光采是不时也是因为玛瑙末的缘故。
      他甚至还想,以后可以善待曹家。曹家不但是福彭的至亲,也是他的福金富察氏的至亲,既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亲人,他将来不会吝啬他的恩典。
      他和福彭的事,想必富察氏是了然于心的,作为乾西二所的主母,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瞒过她,然而对自己或对外人,她从头至尾什么都没有提起过。想起这一点,他总是觉得很感激她。
      而皇帝对于福彭的恩宠也一直没有中止,次年的雍正八年,他先是被任命为镶蓝旗的满洲都统,其后代表皇帝前往盛京修葺福陵前的河道之事,因弘历准太子的身份不便远行、弘昼恰好抱病,便也落在了福彭的头上。(11)
      雍正八年对于皇帝来说是不幸的一年,这年的五月怡亲王允祥薨逝,皇帝因为这位最亲密的兄弟和最忠心的臣子的去世而悲痛不已,他下令辍朝三日,亲自为其素服一月,赐谥号为贤,并使其享配太庙。在这片很不轻松的气氛中,皇四子嫡福金富察氏的长子在六月出生了,这桩喜事稍稍冲淡了皇帝的哀伤,他将此子赐名为永琏。在众人的眼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便是大清的皇太孙。
      福彭回京后,似乎稍稍消瘦了一些,他人生中第一次的远行想必给他良多的感慨。但是因为宫中近来频发的种种不幸的事情,皇帝的情绪变得有些暴躁,皇四子只能时时小心侍奉在侧,除了听得几句福彭在向皇帝述职时例行公事的汇报,没有顾得上向他询问细节。(12)
      但是他不问他,他也可以主动来向他诉说,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弘历细细回想起来,似乎果然一向都是自己先提出要求,他才温顺的依照命令执行,他从来没有主动的为他做过些什么,或是要求过什么,这个不经意的发现使他有点怅然若失。
      其后遇到纳尔苏的四阿哥,在宫内任三等侍卫的福秀,倒是和弘历说了几句福彭在盛京的所见所闻,语多有趣,他随口问道:“是你家大阿哥说给你听的么?”福秀笑答:“有一次说给我姑表弟,我在一旁听见的。”
      微弱的不满,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在一瞬间浅淡的布满了全身。
      从这一年,弘历开始整理自己做过的诗,希望将来能够将它们刊刻成集。出于对准皇太子的趋奉,他的叔叔允禄允礼,弟弟弘昼,亲臣鄂尔泰、老师朱轼、张廷玉不请自来,都为这本尚未结成的集子写了序。虽然对那人有冰裂般的不满,虽然那人并没有主动请缨,但是序言一定还是不能少了他的——这是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事情,那些诗记载的都是他们在一起的年少岁月,还有不少根本就是为他写的,他不做序怎能算得上完满?
      与他说这件事的那日,又刻意的与他耳鬓厮磨了许久,问他:“把你到盛京的事情也说来我听听。”福彭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也”字,眼中仍是宽容的笑:“四阿哥想听些什么,臣说给你听。”他的语气依然和从前一样,弘历却从其中听出了例行公事的敷衍,他有些恶意的想,在那个黑胖子面前,他大概是能毫无顾忌的朗声笑出声来罢?或者那个什么曹霑根本就不是黑胖子,只是福彭随口这么骗自己的?一家就出了两个王妃,怎么会生出黑且胖的孩子?
      想到自己有可能受骗,尤其是被这人骗,他的不满尤甚。这桩事由他敷衍过去罢了,另一桩上可不成。这日他怀着委屈和气愤,纠缠他直到宫门下千两之前,用手指、嘴唇和牙齿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他眼看他有些行动不便的穿好衣服离开,才疲惫而满足的睡去。
      应当是弄疼了他,他却一声都没有吭,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报复和不满,只是纵容他玩着另一种新鲜的把戏。有时弘历恨恨的想,如果哪天他能回过头来重重给自己一拳,或者干脆发狠把自己压在下面,他的心中都不会这样憋屈。
      其实舍不得这样对他,但是既然有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每次都要在他身上留下些什么,似乎也成了他的习惯。只有留下什么东西,他才觉得他是属于自己的。慢慢的,他也就不再等着那一拳的到来。
      直到某一次,似乎是过分了一些,一向不言不语的福彭突然轻声喊他:“四阿哥。”他心中暗喜,做好了他或是求恕或是犯上的准备,他却只是嗫嚅着说:“前日奴才换衣服的时候,叫奴才的额娘看见了,追问是怎么回事。”他问:“你是怎么说的?”他回答:“我一时想不到别的说道来,只说是奴才的媳妇••••••额娘叫她去,说再这么着就休了她。”
      弘历的手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开始还好,渐渐回过味来就觉出他这回答的恶毒,他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他做出的事情,居然被他用一个女人去顶缸。原来在他的心中,自己就是这么的荒唐、滑稽和可笑。
      他的手指重新抚上了他的肩,沿着他的脊骨一路往下,几乎是在手上加力的同时,他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那就让你额娘休了她!”
      冰裂大约是这样渐深的,各自穿好了衣服,他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温和的笑意中永远透出疏淡。无论看上去再怎么温润,瓷器究竟只能是冰冷的。
      也许对任何人他都是这样的罢,只有作如是想,弘历的心中才能稍稍平衡一些。对于他的事情,不能往深处想。
      这样心情在时好时坏间,也就很快到了雍正十一年。弘历的诗集已经大致编好,因为不断地在写诗,所以也不断地在往集子里填补,福彭的序也已经写好了,中规中规的例行公事,因为他一向是这样的态度,弘历也便忍了下来。
      年初皇帝收他、弘昼、福彭、允禄、允礼、张廷玉、鄂尔泰等人为弘法同修的门徒,并赐他法号“长春居士”,福彭的则是“如心居士”,这样他们之间又多了一层法缘。(13)二月初七日,皇帝加封皇四子弘历为和硕宝亲王,同时得到封号的还有诚亲王允袐和和亲王弘昼,虽然去年底便已决定了此事,但是拿到“宝亲王宝”时,弘历依旧很是快意。这时他已经收藏到了一些唐寅、仇英和沈周的书画,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他少不得一颗这样表明身份的印章。
      福彭则在同月兼任了玉碟馆总裁的职务,他们依旧时常往来。弘历这年已经22岁,行事比年少时沉稳了许多,福彭因此得幸没有出妻。
      三月底的午后,他们在乐善堂内谈起了去年起噶尔丹策零侵犯哈密塔勒纳沁之事,因为春意的混沌和话题的乏味,最终还是演化成了另一桩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不知是因为今日宝亲王的心情格外好,还是别的原因,他总觉得这日午后的平郡王比往常要稍稍多些主动。
      平郡王仍旧懒洋洋的,这也是他多年不变的习惯,也许因为春日的困乏,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种懒洋洋的样子,仍旧让宝亲王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其实对自己还是有所依恋的。在这个午后,他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看他的秀气的眉头、纤长的睫毛和颌下隐隐的青色须根,心中就像过了火一样的急躁。
      到底要怎样做,这个人才能永远都属于他?
      宝亲王悄悄地溜下了炕去,找出了那颗“宝亲王宝”,因为怕金子的凉意惊醒了他,他还先将那颗印放进了怀里,直到金属的温度变得和体温一致。他悄悄地沾上朱砂,悄悄的将这印记鉴在了他靠近锁骨的脖颈处,就像无数次他用嘴唇做的那样。
      他也知道自己此举的无聊,然而他还是很虔诚的这样做了,仿佛他单方面的盖上那枚印,就得到了承诺和担保。
      他于是很安心的拥着他睡去。
      年轻的宝亲王不能预料的是,在这个春日的午后,他和那人之间,某一种关系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结束了,上天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他们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联系,他们是君臣,他们是挚友、他们是同窗,他们是修道时的师兄弟,他是他的远房叔祖••••••
      但是某一种关系,永远结束在这个春日的午后。
      宝亲王醒来时臂弯已经空了,他问进前来侍奉的人:“平郡王呢?”那人笑着回答:“适才叫皇上叫走了,说是要问他玉碟馆的事情。”他于是也便不以为意的伸了伸懒腰,下炕来把鞋穿好,等着他回来和自己一起晚膳。
      天色将暮的时候,等回的却并不是他,而是皇帝的旨意,来人如此传达:“万岁传王爷前去养心殿侍奉。”他未作多想,接旨后便准备前行,来人又加了一句:“万岁叫王爷带着金宝前去。”
      弘历的额上突然冷汗涔涔直下。
      皇帝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因为长年繁忙的政务,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脾气也越来越坏,对大臣尚能节制,对待亲近之人却已经渐现严苛。分明是东窗事发的情况下,弘历满心忐忑不安的前往,皇帝却只是询问了他关于一幅画的事情。
      画中人身材清瘦,年轻俊秀,穿着折枝梅花的道袍,头上戴着飘巾,桌前是蕉叶,手中捉笔做写字状,取怀素蕉叶学书之意,这正是是雍正八年时他自己的画像。那年因为气愤福彭在盛京叙闻上的偏向,他赌气让人只画上了自己,但是究竟忍不住,还是用了那人穿过的那身衣服做蓝本。(14)
      皇帝对他说:“虽说行乐图作如此打扮并无不可。只是有些关碍体制的事情,你要仔细。你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又说:“此画甚好,可以留存,你将宝鉴上罢。”看着他哆嗦着手将印瑟缩的盖在一角,又说:“有你的印在上面,以后千秋万世都知道你喜爱过这件东西。除非毁了它,否则瞒不过世人眼。——所以有些时候,还需要慎重。”(15)
      只是这几句话,在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宝亲王的双腿都已经软了。其后他向皇帝身边的近侍打听当日下午发生了什么。有人回答他:“平郡王当时正在述职,万岁忽然问,朕怎么记得以前福彭的脖子上没有这么一块胎记呢?看了有片刻,便将奴才们都斥退了。”他呆了很久,又问:“那你可知晓皇上曾不曾为难平郡王?”那人答:“只是让王爷一直跪着,好像还说了句:“朕一直把你当自己子侄看待••••••”余下的奴才便没有听见了。”
      其后再见面,他开始是有点担心福彭说起此事时的尴尬,然而看到福彭还是原来的那副老样子,似乎这被铁腕天子堪破的暧昧尴尬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于是宝亲王的心情又转为企盼,最后是怨恨:出了这种事,都不肯告诉他,全然不顾虑他会担心成什么样子——这个人为何会凉薄至此?然而他既不说,他也实在不好主动去问。等许久以后他旁敲侧击时,他又只是装糊涂。于是那个下午,皇帝究竟都对他说了些什么,于宝亲王和世人都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在当时,时间并不容许忐忑的宝亲王去一窥其中的究竟。皇帝在四月初就将平郡王从玉碟馆调到了刚刚设立不久的办理军机处。军机处临近养心殿,平郡王以25岁的年龄进入大清这等机要核心,时人皆说是圣眷有如天日之隆,所谓炙手可热势绝伦不过就是此意罢。当然也有稍知内情而且不甚厚道的人会顺势续上后面一句:“慎勿近前丞相嗔。”
      平郡王的办公地点便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繁忙的事务和他如今的身份都不允许他再像以前一样自由的出入内廷。军机处正在办理的大事是应当如何应对噶尔丹策零持续的异动,参知政事的宝亲王时时会因此事在皇帝的身边与他碰面,然而也仅此而已。至于他再去乐善堂,已经是八月发表定边大将军后,他前来向他辞行了。
      八月间,原本驻乌里雅苏台的顺承郡王锡保因为噶尔丹策零兵越克尔森齐老而不肯驰援,被罢去大将军后削爵。这种喜欢让人雪后逢霜式的刻薄是皇帝一贯的作风,众人并没有惊讶,但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为这大清最高的军职选择了一个25岁的少年。
      乐善堂内,宝亲王请平郡王饮茶,嘴上说:“福彭前程无量,需知这个职务年羹尧45岁才得到,便是岳钟琪也是到了40岁。”
      福彭却只是笑一笑,说:“是皇上的恩典。”
      于是他便再说不出话来,就连风刀霜剑,千万保重一类的套话也是。只是问:“有旨意要去多久?”福彭摇头:“旨意是接替锡保驻守乌里雅苏台,不知。”
      他无言的看着他,虽然知道此役的副大将军是惯于噶尔丹部作战的额驸策凌,心中惊恐和担忧还是不能言说。而他也只是心事满腹的,将他的清茶喝成了酒。桌上的珐琅钟已经快要指向下钥的时辰,他也越来越焦躁,盼望着他能将郁积在心中的话都说给他听。
      他想听些他说些什么什么?希望他多珍重?希望他不要担心?希望他等他平安归来?无论什么,只要是他说的就好。
      在最后一刻,平郡王忽然离席跪在他面前,向他叩头:“臣此去心中并无牵挂,只有一事,不敢不预先烦请王爷操劳体恤。”他伸手去牵他:“福彭和我说话,何必要如此?”福彭避开他伸出的手,摇摇头,终于开口跟他说出事情的原委:“六阿哥受我阿玛差遣,前往随赫德家索取过财物。我只担心我走后,内务府要查办此案。如果有此事,恳请王爷在皇上面前保全我家人。”
      他说的六阿哥是福静,和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随赫德却是接任曹寅的江宁织造,雍正五年奉旨抄没了曹家,而曹家的家财也就此被皇帝赏给了随赫德。此事干碍非同小可,弘历不得不先问清:“你实话告诉我,这可是你阿玛自己要的?”福彭迟疑了片刻,回答:“是替我舅舅家。”他又问:“ 你哪个舅舅?”他答:“曹頫。” “为什么?”他接着追问,不知想问出些什么。“追欠的官银还未完••••••”这是他问出的结果。
      不错,追欠的官银未完,还有他的儿子曹霑已经长成,需要成家立业了。宝亲王看着他,咬牙忍不住要冷笑。
      “糊涂!”不顾福彭即将远征,他仍然击案喝骂了出来:“已有旨意叫你阿玛在府中静养,他自己既出去不得,为何还要牵扯儿子去做这失心疯的事!便是你自己,朝廷给的俸禄少了么?不够接济你那劳什子的三亲五眷,开口问我要,就低了你的身份么••••••”
      那人是满面的羞愧和惊惶,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分辨,却到底什么也都没有说。他终是不忍心见他这副样子,最后点头答应他:“你放心就是。”看到他松了口气,向自己叩头称谢,他没有伸手再去扶他。
      下千两的声音在神武门东西两侧的宫墙内回荡,他独自坐在乐善堂内,茶水已凉,心中也有一点点牵丝一样的痛苦。也许是因为他前程未卜的远行,也许是因为他行前竟然再没有一句向自己的问候,也许是因为他方才的神情。
      原来他对他并不是无所求,只是那卑躬屈膝的请求是为了别人。他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温和的疏淡,提起了某些人,他也有热情如火一样的关心、痛苦和执念。
      他不知道这事认真查起来是什么罪么?不知道皇帝刻薄的性子认真发做起来会是什么下场么?
      弘历很无力地想: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次日他以宝亲王的身份,出送新任的定边大将军,直到百里之外的清河。在回程时,他写下了几首赠别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六年此日清河畔,君作行人我独归。(16)
      福彭走后两个月,老平郡王向随赫德索贿之事果然案发。据宝亲王的听闻,可能是出于庄亲王允禄的告发,所以皇帝将此案移交内务府的同时,勒令允禄主审。
      允禄很快的向皇帝汇报了问出的结果:纳尔苏前后共两次向随赫德索要银三千八百两。至于是给谁,也在讯问过随赫德及其子富璋后说得很清楚:从前曹家人往老平郡王家行走,后来六阿哥并一个赵姓太监到了随赫德家看古董,二次老平郡王又使六阿哥同赵姓太监,向随赫德家借银使用。
      不但是纳尔苏和福静,其后更牵扯到了福彭,福静被问询时交代:“我大哥哥听见,即向我说,所借银两,务必急速请还,若不还使不得。”又有富璋的证词:“今年三四月间,小平郡王差两个护卫到我家,向我父亲说:你借给老王爷银子,我已经知道了,嗣后你这里若再使人来往,或借给银子,若教我听见时,必定参奏。”凡此种种,足可证小平郡王早在半年前便知道了此事,别的暂且不问,知情不报的罪名算是逃不得了。
      他的十六叔允禄,向来和康熙朝废太子胤礽的嫡长子弘皙过往甚密,宫中甚至一度流传出弘皙是圣祖指定的太孙的谣言。看来这次的事情,又引涉进去了千丝万缕的麻烦。
      果然,宝亲王马上就听说了庄亲王给皇帝的上奏,称讷尔苏已经革退王爵,圈禁在家,却又使令其子福静,私与绥赫德往来行走,索取银物,殊干法纪。相应请旨将伊等因何往来及送给银物实情,会同宗人府及该部,提齐案内人犯,一并严审定拟具奏。
      顾不得再去计较福彭为何当时刻意隐瞒着不与自己商量,情势到了这一步,只要皇帝点头,让宗人府再行介入,事态将无可收拾。宝亲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前往养心殿,跪在皇帝面前,一遍遍地恳请他放过平郡王父子。与其说是纳尔苏的案子,不如说是宝亲王的态度触怒了皇帝。他冷冷问道:“你如此不顾身份和体面,是为了公心,还是为了私情?”其实宝亲王可以冠冕堂皇回答:“臣是忧心定边大将军因此事忧恐,不能安心治军。”但是不知为何,这话他就是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泪。皇帝勒令他回去,不要再插手这次的事情。他执拗的违背了父亲的命令,只是不住的叩头,直到额角在冰冷的金砖上碰出血迹。皇帝最终失去了耐性,冷冰冰的甩下一句:“你不知自重也随你,只是仔细脏了朕的地方。”说罢拂袖而去。
      他听着父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擦干了眼泪,跌跌撞撞出了暖阁,让四周人惊讶的看着异日皇帝最心爱的皇子,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跪在养心殿外,凭人怎么劝说也不肯离去。
      十一月夜里的风如同尖锐的刀,直剜到他的骨髓里,剜到他的心里。他不知道远隔千里的乌里雅苏台的夜是不是比这里更冷,那个人是不是也被一片风雪声聒碎乡心,无法成梦。他看着暖阁内的灯始终没有熄灭,那是他的父亲还在批着无穷无尽的奏折,他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想起离去前父亲脸上似乎是轻蔑,又似乎是失望的神情。还有父亲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不知道究竟哪件更令他心痛。
      夜色渐渐退却,天渐渐的明亮了起来,淡薄的冬阳投在冷透的身体上,如同万管钢针一齐刺下,由刺痛转为灼痛,灼痛又转为灼烫,直到最后好像是架在炉火上被烧烤一样。他想叫人把四周的炭盆搁得离他远些,却怎么都没有开口的力气。在无穷无尽痛苦焦躁的辗转后,手心中突然有了一点惬意的清凉,让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他隐隐约约记得那种感觉。
      今年的早春,他和那人一同在圆明园内泛舟,那天有丝丝的烟雨,他们穿着绿色的蓑衣,迎面是清风,脚下是碧水,天地间那样的温柔,他从来都没有体会过。他问:“江南也不过如此了吧。”他答:“不及。”于是他向他讲起了金粉六朝的沧桑,风帘翠幕的风流,以及满市珠玑罗绮的繁华。
      他同他一样,自小生长在京城,这一切一定又是听那黑胖子说的。他说到了忘情处,抬起衣袖,替他拭去了脸上沾染的雨线。
      他不知道那个不经意的动作是怎样在一瞬间平息了他心中的不满,继而让他欣喜若狂。他握住他的手,许诺道:“那么以后我们一同去江南看看吧。”
      他的手泛着微微的凉意,恰到好处的中和了他的燥热,就像现在一样。
      宝亲王惊觉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王妃富察氏熬红的双目。她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喑哑哭腔:“王爷•••••”他从她的掌心抽回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宝亲王一病很久,其间皇帝并没有遣人来问询或是赐药。但是他听说了皇帝对于平郡王府一案最终处理的旨意:绥赫德著发往北路军台效力赎罪,若尽心效力,著该总管奏闻;如不肯实心效力即行请旨,于该处正法。
      后面直接缀了“钦此”。丝毫没有提及纳尔苏或福静或是曹家,连那三千八百两银子也不追还了,他终于彻底安下了心来。
      算是对得起那人了。
      病好了,他想前去向皇帝请安或是请罪,但皇帝总是避而不见。这种冷漠的态度,是从小受尽了父祖宠爱的他难以忍受的。大概这是皇帝能想出的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在乾西二所惶惑的等待中,他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用火箸默默地划着燃尽的死灰,在灰上一笔笔地写下想念他的诗句:暖阁熏炉刻漏移,闲情万里忆相知。高斋趣永三余乐,绝塞风寒列戍悲。约计凯旋应指日,欲缄书寄更无期。难堪剪烛轻吟夜,念到寒更耄幕时。(17)
      划完了他又有些发呆,因为他不知道那凯旋的指日究竟是何日。直到雍正十二年的炎夏,在一个夜雨中再写下《夜卧听雨》时,他仍然没有回来。
      朱明届候天方永,如烘暑气焦尘境。
      座间挥扇手欲疲,林下乘风吹不冷。
      今朝一雨洗烦嚣,入夜蒙蒙万缘静。
      杨柳荫中罢暮蝉,梧桐枝上收清影。
      时有匡床高卧人,一杯芳润浇苦茗。
      夜凉霜簟好安眠,芭蕉滴响残梦醒。
      醒后悠悠动远思,思在龙堆连雪岭。
      如心居士在军营,年来王事劳驰骋。
      即此清凉夜雨秋,行帐残灯悬耿耿。
      天心仁爱当偃师,坐看绝地狼烟靖。
      百万健儿归故里,静洗兵戈只俄顷。
      犹忆去年烟雨中,绿蓑共泛沧波艇。
      清宵蝶梦亦偶然,人生何必叹浮梗。
      借有好风吹送诗,知君应在三秋领。(18)
      宝亲王书学赵子昂,此时笔意的圆柔婉媚已经有些赵书的形象,他录下这首长诗,还有些别的话,差人给他送去。
      没有等到他的回信,这一年他率将军傅尔丹赴科布多截击噶尔丹部的北路驻军,征途艰险,大约并没有收到。
      不过宝亲王听说了皇帝的旨意,因为噶尔丹部大败,欲同喀尔喀部议和,年底定边大将军即将回京。他于是又有了细细的喜乐和希望,等待了太久,郁闷了太久,初时的痛苦反倒不值一提了。想着他回来后,都要同他说些什么?说说他新寻到的《奉橘帖》,说说那帖子上“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的平淡佳趣,问问他塞外的风光,军旅的生涯,问问他有没有收到他的诗。(19)
      他们可以抵足而眠,听着窗外的雨声相和,慢慢的诉说,说着说着就各自睡去,就像他们年少时常常做的那样。
      最终哪件事宝亲王都没有说成,定边大将军匆匆返京,在次年年初又匆匆被调往鄂尔坤,皇帝命令他在额尔德尼昭之北筑城。他们没能够会晤。
      只有在新年时,他给了他一封例行公事的请安信,宝亲王忍了下了,他想:非常之时,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
      他没有再等待太久,这一年,就是雍正十三年的八月,皇帝突然暴卒,内中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他们终于在大行皇帝的丧仪后见面,这时候正大光明匾下的密匣已经开启,和硕宝亲王弘历即皇帝位,以明年为乾隆元年。
      年轻的嗣皇帝是以勤王的名义召回的定边大将军福彭。他黑了许多,被一身缟素衬托着,尤其显得气色越发的难看。回来后,他没有主动求见新皇帝,而皇帝一开始也并没有太在意:初登大宝,事务实在太多,而且他刚刚回京,家里也需要安置。但是没有忘记表示对他的恩宠,在他卸去了大将军一职后,皇帝命他和庄亲王一同协办总理事务,此位同于宰相。
      他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谢恩和请安折,皇帝忍了下来,他想:不忙,可以再等等。
      其后又让他担任了正白旗的满洲都统,意犹未尽,很快就又转成了正黄旗。
      其后他又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谢恩和请安折,皇帝又忍了下来,他想:自己的脾气确实比少年时要好得多了。
      御前行走的平郡王,比较起年少的时候,话则更加少了。除了听他汇报和请示公务,皇帝几乎听不到他别的言语。有时不得不事无糜细的发问和提醒,才能引他多说出几个字来。自然也一直没等到他主动的求见。
      到了乾隆元年的暮春,算来他们已经整整分别了三年,皇帝的好脾气和耐心终于用尽,同时他也悟出了自己的失误:如今他们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君他是臣,他怎么可能先来找他,说那些他认为是礼数以外的事情?
      这个想法让皇帝又怀抱上了新的希望,于是在某个春日的午后,他在刚刚重新修缮过的养心殿召见了福彭。他行过礼,很恭谨的退到一边,皇帝叫他坐下,他谢恩后便很恭谨的坐下,等待皇帝的发问。
      皇帝默默地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他确实黑了,不光是黑,而且显得有些黯淡,从肤色到神情都给人一种提不起精神的感觉。昔日那种温润的光华隐退到了压抑的程度,他不再是青瓷,而变成了一块上古的玉,奉在神坛上作为礼器使用的那种。
      皇帝算着他的年纪,他只大他三岁,今年刚刚二十八岁。还正是盛年。
      这个数字冲淡了那种黯淡带给他的些少恐慌,他安下心来,笑着问道:“福彭这些年可好?”
      若是对于别人,这句话纯粹是句废话,因为公务的关系,这大半年来他们几乎日日都要见面。但是对于他来说则不是,皇帝认为以他们的心意相关,这句话已经可以含纳自己一切想问的意思。
      他低头,简短而不失礼数的回答:“臣很好,谢皇上垂问。”
      他等了半日,其间喝掉了半盏茶,也没有等来下文,这才能确定他已经说完了,而且并没有什么欲言又止的犹豫和纠结。
      不是不知道他一贯的凉薄,也不是不习惯他一贯的凉薄,是不知道他的凉薄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程度,也不曾习惯这种丧心病狂。多少年来辛苦压抑下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在皇帝的体内荡气回肠。他砸掉了那只茶杯,又向听到响动试图探头探脑进入暖阁查看的人扔出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画珐琅瓷瓶。伴着清脆的碎裂声,那人凉薄的眼波中,倒影出了他额上暴出的青筋,扭曲的面孔,和为怒火烧得通红的双目。他就带着这样一副尊容,拎起了他衣领,开始向他滔滔不绝的控诉。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他是如何担忧,一支冷箭,一场风寒都可以让他们永远隔绝。他替他和他家和那黑胖子去向父亲求情时是压抑了心中多少的恐惧,他湮夜跪在养心殿外是多么的屈辱,他的冰凉的泪水是如何在眼眶里就被寒风吹干。还有他想都不敢的,因为他,先帝是不是直到临终前还带着担忧,不敢放心的将大清交到他的手中?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嘶哑,而且发现无论是汉语、满语、蒙语、回回语或是藏语,都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的愤慨,于是他干脆奋力扯开了他的衣襟,就势将他压在炕桌边,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逼迫他哭嚷、求饶,逼迫他说出他心中和自己对等的思念,逼迫他收起目光中那永远带着隔阂的疏淡和那副貌似忠良的温和。
      皇帝喝了一口凉茶,发现那只杯子仍然抓在自己的手中,很滑稽的完璧着,那快意恩仇的一切都不过是存在于臆想。他纤长的手指无力的从杯沿上滑了下来,然后很寡淡的说了一句:“朕也,还好。”
      不知怎么,当了皇帝,胆子似乎反而越来越小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找出些话题来:“朕的集子已经叫人去刻板了,年底就能印出来,朕想了想,名字不必奇巧,就叫《乐善堂集》罢。”
      平郡王自然和以往一样称善,又说了些公事,他便勒令他跪安。然后一个人慢慢躺下,轻轻念叨了一句:“福彭••••••”这两个字的发音让他感到无比的生疏,居然是在嘴上和心间念了那么多年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自以为此事中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脾气,并且保留了自尊的皇帝开始张罗着刊刻他的诗集,又亲自为它做了一篇御制序。与皇帝和众人相比较起来,平郡王的序就越发显得敷衍,但是皇帝还是没有舍得把它删掉,依旧附在了前面。集中署名赠送平郡王的诗即达40余首,次年春天《乐善堂集》刊行后,他立刻赐了两部给福彭。
      也许是因为被作诗者的情谊感动,也许是因为被诗文提醒而记起的过去的年少时光感动,平郡王这次的谢恩折也稍稍比往常逾矩了一些,在感恩及表忠心之后,他又写道:“俾臣以弱龄猥蒙圣恩,得侍龙潜于朝夕,如天之幸,虽人事浮隔,未敢稍忘。”
      这不符合程式的一句话,让皇帝心情大好,他命人不必将折子存档,放在手边翻来掉去看了几天。而这时候他也一厢情愿的为福彭的冷淡找出了新的借口: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少年时代的轻狂,总有一天是要慢慢减退了的吧。他比他年长,这一天自然也比他到得早。
      皇帝想,或许这样这没什么不好,他就在他面前,天天都能看见。他想和他说话就能马上说上,虽然少了几句,终归要比他在乌里雅苏台时要好多了。而且他还是尽心尽力的为他办理着各种差事,就算只是在公事上,但是这种予取予求的态度,仍然让他想到从前许多快乐的时光。
      他对他的要求,实在已经降到了最低。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希望能够就这么凑合着维持下去。
      他在乾隆三年将他从总理大臣擢升为议政,作为给他的而立之年的礼物。他想,有了这些辉煌的经历,他将来可以和自己一起彪炳青史了。
      如果没有弘皙逆谋一案,没有那混账曹家和此案千丝万缕的牵扯,他也许一世都不会发觉那个残酷的事实,或者说,至少没有必要血淋淋的去直视。所以多年以后,拿着那黑胖子写的书,他仍然觉得自己今生遇上这家人是无比的晦气。
      乾隆四年的初秋,北京城里的树叶刚刚开始在早晚渐凉的风中飘落时,皇帝以“诸处夤缘,肆行无耻”为名,将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革职锁拿。弘升是恒亲王允祺之子,在本案中不过是被皇帝用来杀了儆猴的鸡。不过皇帝的初衷也不过止于此,他以为眼下惩治了弘升,已足以给他夤缘谄事之人一个警告。
      此人便是弘皙,康熙朝废太子,被先帝追封的礼密亲王胤礽的长子。当时圣祖虽然废弃了胤礽,但是仍然十分钟爱这个嫡长孙。康熙末年,圣祖为废太子在京郊郑家庄兴筑王庄,耗费银近三十万两。雍正元年,已经获封理郡王的弘皙从宫中移居此地。雍正八年,更被推恩加封为理亲王。自此,众人皆以为源自康熙四十七年以来,纷扰不堪的夺嫡终于有了收煞。
      皇帝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素来知道这位堂兄似乎因为自己无可挑剔的出身和圣祖暧昧的态度,仍然对乾清宫有着种种意淫不足为奇,但是以他胆量,也仅仅只能止于意淫。而一向与他交往的那些人,也都是些最不长进的无赖宗室,所谓蛇鼠一窝即是此意。既然是一窝蛇鼠,又何需太过在意。
      仍然抱着亲亲睦族之意的皇帝此时不知事情绝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月初,宗人府上奏,称理亲王弘晳与庄亲王允禄、前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老怡亲王之子弘昌、弘晈等宗室子弟“结党营弘,往来诡秘”,议请分别惩处。皇帝命福彭等人审理此事,最终决定免去庄亲王的亲王双奉及议政大臣各职,又将弘昌等人革爵,弘升圈禁。对于弘皙的惩罚,是革去亲王爵位,仍住郑家庄内,皇帝自以为处分并不为重。
      这是十月十六日,平郡王福彭毫无预兆的向皇帝递上了一封奏折,上称:“臣治下包衣人李如蕙、披甲人奚受,私赴外县生事,请旨革职,交部治罪。”又引罪说:“至臣约束不严之咎,亦请皇上交宗人府议处。”
      事出突然,皇帝当日并没有细问,也只觉得福彭不过仍然是在和自己打着官腔,便也冠冕堂皇的批复道:“平郡王不必交该衙门议处。”只是为了避嫌,让他暂且离开了主审的位置。
      然而紧接着,巫师安泰供出弘晳曾向其问询“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等语,再细细讯来,正是乾隆三年七月间嫡长子永琏薨逝时事。皇帝的勃然震怒始于此时,去年他最心爱的儿子去世,让他经历了成为皇帝以来最大的痛苦,他悲伤无尽的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了永琏的名字,下令辍朝七日,又将早夭的娇儿追赠为端惠皇太子。而这类丧心病狂之徒,竟于君父哀痛,储位中空之时,出此大逆之言,怀此犯上异志,这是皇帝全然无法忍受的,他下旨再加严查。然后便是他全然没有料到的结果。弘皙仿照国制,在府中擅设立内务府,下属机构会议、掌仪等司且不说,弘皙有意行刺且不说,与平郡王属下李如蕙相交滋事的,听闻竟然便是曹家人••••••
      他早该想到的,这死而不僵的一家人,同他的妻弟傅恒、怡亲王府、庄亲王府、理亲王府都有着无边丝连,更不要说那人了。
      皇帝把着平郡王日前递给自己的奏折,一时间透不过气来,胸臆间也泛滥出了一阵阵酸腐的恶心。他当然万分不相信以福彭的性情,会参与这类事情;但是他万分的相信为了包庇那家人,他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他?
      心上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汩汩的往外流着血。他伸手去摸胸口,满手都沾染了鲜血。他低下头去查看,鲜血一直流到了足跟。在这个秋日,皇帝可以闻得见自己周身湿漉漉的血腥气,这种味道又引诱他想起了许久前的梦,与恐惧伴生的快意——不错,他的确是从血的气息中感到了快意。他彻底放纵了自己阴沉的思绪,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因为被背叛,而像凡夫俗子一样愤怒、伤感,他是皇帝,他完全可以因为被背叛而兴奋,因为他的讨伐终于师出有名。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抓住了他背叛的罪名,过去他也一直在背叛,但那是大清律治不了的罪。不像这次,他的一切郁积,以光天化日的形式,终于有了释放的机会。
      他又怎能容许自己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
      皇帝传旨,在已经升格为重华宫的西二所召见平郡王福彭,顺便带去的还有另几句多余的话。他本以为听了那几句话,他会拼着性命赶来,但是实际并非如此,他不知因为何事迟到了近三个时辰,以至于皇帝不得不疑惑他真的起了异心,或是佩服他炉火纯青的定力。宫使很为难的请示皇帝时,天几乎已经全黑了,他说平郡王虽然已经策马到了神武门外,但是马上就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平郡王此刻进宫,出宫时便要大费周折。皇帝已经在乐善堂内摩拳擦掌了半日,几乎没有考虑,便挥手叫他不必顾虑。
      福彭的脸色十分难看,步履踉跄的进入乐善堂,向皇帝下跪行礼。皇帝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刻请他起身,只是将他的奏折甩到了地上,作为发难的开始。
      福彭并不曾再去看它,他很虚弱地把额头触到地上,沙哑了嗓音:“臣知罪。”
      皇帝望着他冷笑:“多说几个字,于你并没有坏处。”
      他埋低头,声音中似有无尽的痛楚:“臣知罪,请皇上按制重处。只是恳求皇上不要••••••”
      皇帝没有追问,好整以暇的等着他,风水流转,现在轮到他来揣测他的心思了。
      他果然不敢再让皇帝多做片刻等待,嗫嚅着,十分艰难地继续下去:“不要株连无辜。”
      皇帝无声地大笑了起来,一切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笑着问:“那么请平郡王教给朕,朕如果不兴大狱,酷刑法,又怎么分辨何人无辜,何人有辜?”
      他惊恐的抬头,那种神情让皇帝非常满意,于是再接再厉:“朱师傅以前教过,前朝永乐年间,靖难之后,明成祖用的一种什么法子,一举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平郡王,你若是还记得,不妨告诉朕。”看着他只是浑身颤抖,他又笑着说:“当时我们明明一起听的课。——你与朕多年的同窗,不会连这也忘记了吧。”
      他满头皆是细密的冷汗,不断的涌出,像是身罹重病。沉默了许久,低声吐出几个字:“瓜蔓抄。”
      “不错,朕想起来了,郡王的谏议甚好,”皇帝微笑,“朕预备采纳。”
      他咬着牙摇头:“不可。”似是在规劝,又似是在哀求。
      “为何?”
      “皇上是圣主••••••”
      “明成祖也是圣主。”
      那人张口结舌,对答不出。皇帝这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和先帝其实都是一样的刻薄,因为他决定乘胜追击,火上浇油:“平郡王今夜出宫之后,不必回府,直接持着朕的手谕,先搬到宗人府去住一阵子。”他仔细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福彭不必担忧,朕知道你绝无共谋之嫌。等案子问清楚了,朕自然会放你出来。”
      说完这话,他感到心花怒放,甚至有些感谢眼前人犯下的罪行。他得意洋洋的召唤:“预备笔墨,朕要拟旨。”
      “陛下!”那人扑到了他的脚下,“不可••••••”然后他很快转变了口吻:“有罪之人尽可惩处,只是奴才伏乞主子,不要株连•••••”
      他的那种卑微,一如七年前一样,再次刺痛了他,他冷笑:“站起来说话!——你究竟是姓爱新觉罗,还是姓曹?”
      他双手紧紧地牵制住皇帝衣襟的下摆,紧闭着双眼,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奴才的母亲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了••••••”
      “你是孝子,朕也是。先帝交给朕的基业,朕不敢徇私。”他反诘,在全盘占了上风的今夜,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手段能使出来。
      他慢慢的后退,直到他们中间有一段可以看清楚彼此的距离。他的语音满是柔媚,与他眼中的疲惫、屈辱和不甘截然不同:“奴才求主子稍念旧谊,奴才家人生生世世感激主子天恩无尽。”
      他看见他苍白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假领的扣子,一瞬间突然对他感到有些失望,对他这种拙劣的乞怜手段也有些鄙视——凭什么他觉得隔了这么多年,被他拒绝了这么多年,这一招仍旧能够打动自己?
      皇帝冷冷的端坐着,等待着,预备着在适宜的时机给他更沉重的回击。然而他兴奋的表情都没来得及隐去,就慢慢僵在了脸上,那副神情使他看上去如同见到了鬼了一样。
      他褫去了假领,又解开了衣襟,裸-露出的脖颈,在靠近锁骨处是一片肿胀的乌青,隐隐仍有血迹,隐隐仍有墨迹。皇帝兀自凝神半日,才分辨了出来,那是一处新的刺青,或者说是一处新的黥痕。正方形的,中有篆字,勉强可以辨认。
      宝?••••••亲王宝!
      他怎么能够这样恶毒?他怎么能够这样卑劣?他怎么能够这样忍心?先帝究竟说了什么,那西征的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怪不得晚了三个时辰,怪不得神色如此怆偟,怪不得一直在战栗。原来是这个缘由,原来不是他以为的缘由,原来今日前来发难的其实是他。他早就设好了圈套,一直冷眼看着自己拙劣的表演,耐心地引着自己入彀,原来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击。
      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知道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隐藏在何处,毫不犹豫的捅下一刀,还算准了自己绝没有还手的力气。
      谁能说这不是多年耳鬓厮磨的知己呢?
      皇帝如遭巨雷噬,平郡王却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上百条人命只是牵系在了这最后一句话上:“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感激皇上不尽。”
      皇帝愣了半日,“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是他从来多么恳切的心愿,而事到如今,他终于在今生今世都拥有这个人了,他却也终于在今生今世都失去了他。
      今生都把握不住,何谈来世?皇帝咬牙,突然挥手:“滚吧。”
      他松了口气,继而心中涌过了一丝不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缘分,就割断在这一瞬间了。慢慢整理好衣冠,他向皇帝行大礼:“谢陛下——陛下保重。”
      “夜风吹开锒铛锁,绣房灯暗兰膏火。分明记得拥衾时,是耶非耶帐中坐。”皇帝分明记起少年时代的平郡王,在窗下读一首诗,自己新写的诗。
      那时的自己接着续下去:“翩姗姗,来何迟?死怜更比生怜痴。金鸡呜呜月如练,相见何如不相见?”(20)
      皇帝没有回头,于是在和少年时光告别的仪式中,他永远的缺席了。
      弘皙的案子消无声息的了结在一个月后,除了将弘皙的圈禁地由原郑家庄府邸改于景山东果园内,并没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而皇帝随后也下令销毁了此案中一部分卷宗和口供,内中有些隐情,后世再难察觉。
      老平郡王纳尔苏卒于第二年,王妃曹佳氏继而逝去。以治丧的名义,皇帝名正言顺的将小平郡王从议政大臣中除名。世人尽道权势熏天的平郡王失宠于此时,平郡王府败落于此时,而家道尚称小康的前江宁织造曹寅家也从此一蹶不振,再无翻身之途。(21)
      皇帝的同窗挚友,平郡王福彭,卒于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当时平郡王四十岁,皇帝三十七岁。
      在即将步入中年的这一年中,皇帝前后脚失去了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两个人。三月皇后富察氏薨,赐谥孝贤,皇帝悲伤欲绝,下令辍朝九日。十一月平郡王去世,皇帝又下令辍朝二日,赐谥为“敏”。敏者,聪慧也。
      终乾隆一朝六十年,得到辍朝殊荣的,也仅有帝师朱轼、端惠皇太子、孝贤纯皇后,以及平敏郡王福彭。
      皇帝派遣皇长子永璜前去祭奠,特地嘱咐:“去看看他的领子有没有戴好。”皇长子一头雾水的领命而去。
      许多年后,拿着那本《石头记》,看到其中那个名叫水溶的北静王,皇帝仍然能够想起自己初见那人时的情景——那时的自己还十分年轻,也很容易对人动真情,而他则和书中人一样年未弱冠,当真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他算了算,其实曹霑最初见他应该也是在那一年,那么他们眼中的那人应当是一模一样的罢。
      还有被那人盛赞过的文采,他也不得不感佩,同样是一个意思,自己费了那么多唇舌,到底也没同那人说清楚,于他不过只是书中人的几句话罢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也终于懒得再哄骗自己,也终于敢于承认了:不论福彭有没有喜爱过这个黑胖子,他都没有喜爱过自己。不论先帝曾经同他说过什么,那三年西征发生了什么,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改变。一向以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追逐,他便承受,却至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而自己也从没有过那种能够理解他的能力和智慧,这大概是他们一切隔阂的起源。
      皇帝喜欢赵孟頫,毕生所学只得孟頫皮毛;喜欢作诗,却极鲜佳作;喜欢书画,每每将赝品辨识成真;喜爱瓷器,所仿汝窑釉色光芒毕露,神形皆散。他征服了那片文明,却在想亲近她们的时候屡屡碰壁,这样的无力,一样源自他并不具有理解她们的能力和智慧。至于这一点,则是皇帝不肯承认的了。
      那个人内心深处究竟想些什么,究竟想要些什么,他为他自己的认知所局限,永远不能洞察了。人已经去了,余下的便只有遗憾和心痛。
      “陛下••••••”有人轻声呼唤他,他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又倚着炕桌睡着了。睁开惺忪的眼睛,眼前是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拾起了跌落在地的《奉橘帖》,毕恭毕敬的为他送回了桌上。
      追溯上去,这双手的主人有着美玉一样的面容,明星一样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朝气,这一切让皇帝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他笑着问:“和珅,你来了?”
      那人微笑着回应:“陛下,臣来了。臣给陛下带来了一样新鲜的东西。”
      那是一匣名叫《红楼梦》的书,皇帝翻了几页,微微笑了起来。
      他既然颜色和悦,和珅便不失时机的向他进言:“书是极好的书,只可惜少了后三十回,臣命人续写,已经补齐。臣恭请御览,此书不愧大清说部之奎首,臣请陛下允许天下刊行。”
      皇帝望着他,笑道:“这书朕读过,禁碍语甚多,后三十回,又觉尖酸酷烈,很不喜欢,当时便命人毁弃。如果其中碍语皆删除去,可命武英殿刻活版刊印。”
      他喜出望外,准备叩头向皇帝谢恩,皇帝摆手让他免礼,指着身边示意他坐下,几乎是以宠溺的语气命令:“朕的目力大不如前了,抄本又字迹零乱,和珅来为朕读一段罢。”
      他享有这种殊荣很久了,此时并不以为意,坐下后询问:“臣从头为皇上读起?”
      皇帝摇头:“不记得是二十几三十几回了,有一段曲子,宝••••••贾宝玉唱的曲子。”
      他大约读这书读得很熟了,很快就寻到了那一段,慢慢的为皇帝朗诵起来: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读完了,他发现皇帝有些怔忪,疑心他又要睡着了,试着叫了一声:“陛下?”这一声,便引得老皇帝抬眼看了他半日,目光中尽是不明所因的慈祥和依恋,然后问道:“把你脖子上的那块胎记再给朕看看。”(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豆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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