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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白庄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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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轧轧车轴声传来,每一击都踏在心上,重厚窗帘深垂密掩,遮盖了外面漫天的雪白光芒,将坚固精致的内厢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
风声大作,可见这被八匹马拖拉的车子是以全速前进,轮子滚在满霜的雪地中,碾过无数晨昏岁月,把那段静谧安好的流年抛在了身后。
心中微动,手掌有汗,随着车轮滚动马蹄声扬,便知身后的白庄越来越远了,陌泉恍惚的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寂寥闪过,便立即归回了平时的清冷。
“殿下。”身边有沉稳的声音响起,他抬头,风长递了暖炉塞在他手里,眼眸略带关怀:“窗外风寒,路途遥远,请保护身子。”
“多谢。”陌泉淡淡一笑,接了过来。
“啊,殿下,我们真的离开了青峰城呢!”太子的随从绛云坐在两人对面,悄悄地掀起窗帘一角说道,脸上神情半是惊讶半是恍惚,也看不出来是悲是喜。
“你很高兴?”陌泉淡淡说道,绛云自离宫便服侍在自己身边,虽淘气好动,和太子性情淡然的个性截然不同,但却忠心不二,机灵聪慧。这次回去,陌泉自然没有允许他如其他人一样,装扮成自己的替身先回京城,而是让他留在身边,随时服侍。
“啊……还好吧,只是觉得仿佛如梦一般。”绛云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瞧瞧看去,见主上恹恹地别过头去看着窗帘隙缝,知他虽看似冷淡但心中必定不舍,便咳了两声,朗笑道:“但回家也好,主子,小的还真想念锦月楼的糖醋烤鸭,前几天下山买东西时,听王大妈说他家长子去咱们京城做生意……”
绛云身为伴读随从,自然可以随时下山走动,见太子有几分凄楚神情,前路又是凶险未卜,便把平日听到的趣事八卦说来解闷,那些事儿自然不是全出于云国,但四大国的民间风俗大同小异,经他那如伶牙俐齿一渲染夸张,倒也有趣得紧。
风长知道这随从的心意,有时也搭上几句,说的绛云越来越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把那些趣事说的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陌泉不忍拂他好意,打起精神听着,久了也听的入神,倒也不觉时间难捱。
马车一路飞奔,经历来路时的惨痛追杀,剩下的几个骑兵将士都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回京城,何况风长设下的圈套仿佛也有了效果,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
没了身后追杀,众人更是专心赶路,除了在驿站换马,都是歇息片刻便再次启程,几天披星戴月的奔波下来,京城便近在眼前了。
“呜哇——!”白皙指尖扣进窗槛,一口口黄水吐下,到最后只剩干呕。
绛云搁下铜盆拿起毛巾,转身正要扶起主子,眼前却有一高大身影一晃,已有一双有力手臂把陌泉太子轻轻扶起,靠在了自己身上。
风长凝视眼前少年,只见他微微阖眼,蹙着的眉头仿佛平静湖面上的一点涟漪,几缕青丝拂在脸上,宛如流泉,长睫如扇,肌肤凝雪,虽然晶莹剔透,却是毫无血色,直逼那窗外飘荡的霜雪色彩。
太子的生母华妃苏氏为大云第一美女,眼前的太子遗传了她所有的优点,若是生为女子,必定是倾城毁国的貌。
“咳……”车轮一颠,厢内之人都不住摇晃,陌泉刚才吐完,这样一折腾,不觉咳嗽起来。
风长心底一叹,从绛云手中接过蜜水,稳住陌泉,又是抚背又是拍打的替他喂了下去。
几天连夜驰骋赶路,车内的窒息空气让他都觉得难以忍受,然而他和绛云都可出外骑马赶路,但陌泉却不行。前途之路茫茫无尽,一路不停地赶着仿佛直达天涯海角而毫无目,若是坐久了,只怕被闷疯,但这少年却是淡然冷漠地忍了下来,虽面带疲惫病态,也并无抱怨。
“殿下,可感觉好了一点?”感到手下的脉象稍微稳定了一下,风长便接了个软垫来,让太子靠着,再倚在自己身上。
“有劳将军。”片刻过后,陌泉才缓缓开口。胃中难受,头脑晕眩,连话都懒得说,便偏过头去靠在了软垫上,却感到那人身上的气息传了过来,寒冬飘雪的清爽夹着外面阳光灼在盔甲上的温暖,竟是无比安心,胸口也舒坦了些。
抬眼看向外面,只见仍是几日不变的雪景,皱眉问道:“我们在哪儿?”
“回殿下。刚刚过了石头镇,傍晚便抵达京城城外了。”风长恭谨答道,放下药碗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陌泉的长发,犹如明亮缎带的乌发蜿蜒落下轻拂手臂,竟有了缠绵缱绻的样子。他微微蹙眉,正别开了手臂,肩膀上一重,回头看去,却是陌泉靠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隔着软垫而坐,窗外风雪飞啸。
“那很快就要回宫了。”陌泉喃喃说道,又想起什么:“将军何时进来的?”他记得他方才正在外面策马而行。
“听到殿下的动静,似是不适,微臣便……”话未说完,只见太子猛然转头,清亮双眸微带恼怒,虽然虚弱但还是撑起身来抱住了软垫,离开了风长坐在窗下的角落下。
“殿下?”风长惊愕,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让平时冷静的皇子有这样的反应。想要告罪,但见陌泉已把头撇了过去靠在窗槛上,紧闭双眼不理他,冷傲的表情上竟有几分生气的样子。
“呵呵……”绛云在旁边看的笑出声来,挨着将军身旁坐下,小声笑道:“殿下最讨厌被人看到不堪的样子,想必是……”羞成怒闹了,他吃吃笑着想道。
“绛云!”一道冷厉声音响起,口气已有不耐,小随从急忙缩头吐舌,坐回了方才的位置继续收拾了。
闻言,风长不觉惊愕。忍不住再次望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年。
这一看,不觉软下了目光。
原本他只道这金枝玉叶为人高傲,待人虽是有礼但却不善,但一路奔波下来,陌泉的百般坚忍他看在眼里,也不禁惊诧。昔日只觉得这帝王之家受尽万民供养,吃苦流血也是应该的。然而现在带着这个少年亡命赶路,眼看他脱尽辉煌珍贵的衣袍、遣走众星捧月的随从、在冰天雪地里与他共赴激战的这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
一个即将踏着无数白骨鲜血前进的少年。
想到这里,不觉心头微紧,想都没想便脱口出声:“殿下,臣……”
话未落下,马车猛然停顿,两人没坐稳,都往前冲了出去。风长手上的一杯茶全都扣在身上,却急忙抱住陌泉的身子,一头撞在车壁,还没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又是一颠,只听厢内的东西都哐啷作响,茶具瓷碗纷纷掉落破碎,窗帘也狂烈摇摆起来,外边风声大作,后方已有人追来,马车如疾箭驶出。
绛云迅速前来护住太子,风长掀开门帘一看,岂料耳边一声呼啸,一只羽箭穿贯了他脸边的车墙。
风长眉头一皱,当即拔剑,掀帘探出身去,只见眼前的风景正快速地往后退着,仅剩的数十护驾骑兵都举着盾在车边护着狂跑,见他出来,其中一位立即喊道:“将军……!”话还未完,只听远方有谁喊了什么,成千上万的羽箭便如雨一样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射下!
几匹骑兵惨叫出声,纷纷落马,后面的步兵和随从都不住地高呼护驾,忽然一声惨叫,在风长前面的一个骑兵中箭落地,只剩下马匹随着群众往前跑着,将军见状,犹豫片刻,便退后几步,纵身一跳!
“将军!”绛云见状,伸手想要抓住他,但对方已跨上马背,风长怒吼道:“进去!”又转头向众人大喊:“往前冲!听到没有!都往前冲!”
他从怀中掏出一袋东西,扬起手臂往队伍外丢去了什么,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是夹紧马肚,一声怒吼,往前冲去:“走!”
他丢下的玻璃球触地边碎,一阵阵红色的烟雾立即燃起上升,他不住地向前狂奔丢球,路边便全都扬起了赤雾瘴气,把队伍遮盖。
将士们立即会意,领队高喝一声,全都加速往前狂奔而去。
“保持阵队!握持你们的盾牌!冲!”风长领队持旗怒吼,马蹄奋扬,身后一阵赤雾浓稠如血,像是在雪地里张牙舞爪地开了一朵血花。
疾风急吹,路上冰屑如刀飞溅在脸上,众人拼命奔冲,身后亦是蹄声如雷、靴声震地、疾矢破空之声不绝,偶尔回头看去,只见一片麟光铁林,一队人马怒气冲冲、威武凛凛而杀来,突破了红雾、践踏了雪地。
蓦然数只着火箭矢凌空射来,风长暗道不好,眨眼之间,马车已经着火。
又见几道银光闪烁,敌方长矛腾空而降,直直刺向拉着车子的马儿,只听骨头迸裂之声,后面两匹马被戳出血窟窿来,濒死的动物挣扎怒嘶,想要摆脱缰绳,无奈前面仍有六匹骏马奋力狂奔,一时被缰绳困住拖着纠结不断,而后面则仍拖着车厢快速前进。
风长看的心惊,只听一声巨响,竟是车前左边轮子分裂粉碎,车厢被已死的马儿扳住,重重一磕便翻滚而起,身后敌方有人大喊命令,众箭手都齐齐举弓瞄准,眼看陌泉所在的地方就要被射成刺猬,风长怒吼一声,持剑高喊,掉头而去:“常海,方航!”
几个将士应声而出,随着他迎上追杀的敌兵。
后面,众刺客只见一匹玄马昂首怒嘶,高鸣愤奔而来、
马背上,风长脸色严峻,浑身充满萧杀的冰冷之气,如修罗战场上的鬼魅大将。
髙氏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历年来不知多少事情由他们一手遮天,培养的刺客自然无所不作,有千百人的鲜血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暗士手上流过。
但那却都是暗杀。趁他人不措而成功的暗杀。
而眼前此人,却是浴血疆场,身经百战,从黄泉之中,正面硬杀出活路的人。
连逐渐逼近的身影都带着尖锐的刀刃杀气的——风长将军。
他手持一把斩刀,扬手高挥,白光闪下,便听到骨头迸裂,血光四溅,带头两人立即活活地被斩成一半。
众人惊震在原地,却见风长高持斩刀,直直把武器向他们投去,只闻耳边风声呼啸而过,银光寒冰如刃,正中一人胸口,因用力极大,一直把他往后面拖去,连贯穿几人,众箭手顿时大乱,还未反应过来,风长已向前拔出斩刀,奋力挥下,把对方连人带马地劈成一半!
风长再次挥起斩刀,招招必杀,红血飞溅,洒了一地白雪,开出一滩妖娆猩红的梅花。
刀起人亡,转眼间竟只剩十余人。
将军高声怒吼,挥动刀柄,向一匹人马重重顶去,马仰人翻,敌军一片大乱。
“将军!我等在此挡住,请将军速回!”常青见这批人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便出声劝道:“大业要紧,不可恋战!”
风长抬头,见不远处又有一批人马逐渐逼近,又看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人皆目光凌烈的看着他,沉思片刻便狠心掉头,瞥向属下一眼,目光悲壮,咬牙道:“风某有幸!能与你们并肩作战!”说完重踢马肚,决然掉头:“保重!”
车内,陌泉捂着额头摇摆站起,红血缓缓流下,遮住了视线。
他只感到胃中一阵翻滚,视线模糊,手脚发凉,不得不咬牙忍着。
在旁边扶着他的绛云也是脸色苍白,肩膀被破裂而出的木屑穿贯,满身是血,仍然支撑着护在他面前。
马车左右剧烈摆动,以风一般的速度往前奔跑着,两匹死马已被保护他们的将士砍下,剩余的六匹马奋力狂奔,一个巨震颠簸,两人都往后倒去,还不得不抓紧四处,以免从破残的窗门四壁被甩出。
“殿下……”绛云护着他而被撞到伤处,不觉脸色惨白,但还是漾出一抹笑容:“若是登基,小的可要一份厚厚的……”
“绛云……”见他呼吸细微,目瞳渐散,陌泉咬牙喊道:“撑住,若是你死了,本宫就……”话未说完,猛然一声巨响,钢铁长矛破窗而进,旁边的绛云使劲挥出一掌把他推开,自己却被活活穿贯了胸口,马车巨颠,顿时把他甩了出去!
“绛云——!”陌泉大骇,伸手扑出去却什么都没拉到,绛云的笑脸在眼中留下了片刻的浮影,转眼便在数丈外重重落下。
风中有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
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往后逝去。
空洞而广大的声音四方八面的把他包围。
迅速旋转的天地中,只有他一人,单独赴死。
那时,陌泉看见了他。
四周霜雪如海,漫天冰冷碧蓝的雪片呼啸飞扬。
金灿明阳笼罩大地,耀眼的几乎睁不开眼。
那个男子在车边策马飞驰,一身玄衣铁甲突兀的破裂了清空白昼,仿佛开天辟地的利剑。
陌泉撑着痛楚,透过从额头流下的红血看着他。
对方也转过头来,一双深邃如夜的眸子仿佛仲夏最灿烂明亮的星空,直穿瞳目、抵达心扉。
“殿下——!!”
风长的声音飘渺遥远,仿佛从苍穹彼岸传来。
但对陌泉却如雷贯耳,他一个激灵,立即从即将昏倒的晕眩里觉醒。
咬牙站起,太子用尽了全力,往窗外伸出了手。
在被对方紧紧握住的那一霎那,他忽然感到一阵撕裂四肢的疼痛,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狂奔的马蓦然转弯,来不及停顿刹车,车轮崩裂,车厢从地上重重弹起,顿时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