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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白庄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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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之后自然一切安好,风长带着众人住进了客栈,又急忙请了大夫查看众下属的伤势,忙到三更半夜才歇下。
剩下几人虽早已习惯战场上的辛劳疲惫,但这连十天的追杀逃亡能让铁打的铜人都筋疲力尽,年少的在踏入城内便落下马背,年纪较长的则是咬牙忍至郎中疗伤之后才获得片刻安宁,沉沉睡去。
倒是风长,待被包扎了伤口之后,洗净一番又换了套衣服,牵了马独自往白庄走去。
一夜北风紧,地上积雪沉厚,踩上去如踏在柔软毛绒之上。
月光如珍珠成纱,街道旁边的屋顶上皆是层层厚雪,水冰成柱,映的四处都是银光璀璨。
四周静谧,时而有积雪纷纷落下的细微声音,夹在空旷的冷风声中。
风长牵着马,缓缓地向山上走去。
青峰城之所有其名,是因它为建在山坡上的一座城,而在最顶端的地方,便是天下贤臣明帝的摇篮——白庄学院。
由十二位贤师掌握的山庄,每隔八年收八十位弟子,不看出身,不论地位,从琴棋书画到治世政策,从天文地理到用兵战策,教尽世上知识,缔造天下安康福泰之栋梁。
风长缓缓走过城镇,只见房屋渐少,山路渐宽,抬头看去,却见一道平坦宽路弯弯曲曲地向山顶沿去,望至顶端,却是灯火辉煌,白庄所在的地方竟是夜不熄灯,仍有许多书生文人在埋头苦读。
往上走去,道路两边立着挂着灯笼的石柱。一路光明充足,一排排的乳白灯笼光晕温柔,闪烁着淡淡的光芒,走着走着便觉得心情逐渐舒坦。
蓦见一牌坊树立在道路之中,上面刻着苍劲有力的四字,曰:“知贤自贤”。
风长见状,不觉微微一笑:“真是天真。”
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然而,君子岂能不贤,贤者,方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但若是如此,那这各国战争又从何说起?
他摇头叹息:“这些文人,只会纸上谈兵。”
经过被雪铺满的树林之后,有一栋书楼竖立在一片墨绿树林之中,气势雄伟,方形锥体,高入升天。便知这是白庄的藏书阁,一年三百六十日都为世人开放的‘云楼’了。
只见这建筑高耸入天,造型简洁,无比巨大的正门台阶前,可见无数素色长袍的书生,或互相拱手打招呼,或蹙着眉思考着什么慢慢向里走去。也可见女子素颜挽发,用薄纱遮面,由丫鬟随从服侍着款款入楼。
在风长身后,也不时有人抵达,都是满身风尘仆仆,来不及歇息便急急往内赶去。
即使已过三更,也不见有人面带倦色。
风长沉思片刻,便在旁边系了马,大步走近。
踏进正堂,不觉眼前一亮,
四处烛光明亮,犹如白昼。
此楼的中心是空的,四壁则是分为七层,每层都积满了无数的书架卷轴。底楼有数张巨大的大理石桌案,供来者写字抄本或把宽长的卷轴摊在案上欣赏。忽然一声口哨响起,风长抬头,只见第三楼有人探出头来,向不远处的一人挥挥手,然后把一本书用吊着的竹篮拉了下去,四周也是有不少人正在把楼上所找到的书籍托下给同伴。
仔细看去,可见每层楼的栏杆上有一面巨大的圆镜,如此便可在白日从最高的地方让阳光反折到另一面镜子,来来回回,让整楼都可有充足的光亮。
“真是周到。”风长不觉赞叹,但左右打量,却不知可从哪里开始寻找陌泉太子。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阁下可是风长将军?”
转身看去,却要微微低头,但见一名少女,双眸明亮,朱唇微启地笑着看他,见他转过头来,不觉踮了踮脚,嘟嘴低呼道:“啊……好高,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高。”
风长微微一愣:“阁下是……”
“你可唤我兰陵。”少女一笑,歪头继续仔细地上下打量他。
“兰陵……?”风长皱眉,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立即收敛眉目,往后退了一步,弯身拜下:“末将见过公主殿下。”
“平身吧,在此地不用多礼。”兰陵公主笑眯眯地回答,但也款款弯身,优雅行礼:“兰陵见过将军。
兰陵公主李曲莲,为大云的邻国——恒朝的二公主。
四国之中,恒朝为盛强富饶之首,当今皇帝号盛华,以《太和通鉴》治国,竟允女子参官,以才用才,出仕不分性别出身之别,唯才而用,缔造四方学者皆向往之,收尽四海奇才。寥寥十年,已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李曲莲正是恒朝储君的同胞姐妹,盛华皇帝及其后的次女。
“将军随我来吧。”李曲莲从侍女手中接过灯笼,自己挑着在前方引路,回头道:“阿陌已等待许久了。”
听她以字称呼自家太子,风长不觉一愣,但还是问道:“太子殿下已知在下抵达青峰城?”
“那是当然……”曲莲不以为然地挑眉笑道:“否则将军还真以为这时刻仍有大夫醒着替贵国勇士治疗?更何况……”她撇撇嘴:“你们来城门那会儿的喧闹连这里都听到了。”
风长苦笑:“惊扰公主了。”
“说什么呢。”兰陵公主轻笑,眼神真诚:“将军从云国京城到此地只用了短短十天的时间,一路上怕是……艰辛万分。”她咬重了最后四个字,脸色严肃:“兰陵敬佩不已,愿我朝之中也有如将军这般英勇忠心之辈。”
“公主过奖。”风长脸上显出愧色,微微欠身:“忠义两字乃为臣之本,微臣只不过是……”
“木讷。”忽然曲莲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哎?”风长不觉惊愕。
“我说将军你,真是木讷啊……”摇摇头,兰陵公主嘿嘿一笑,提着灯继续向前走着:“和阿陌真是相配呢……”
风长皱眉,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眼前的小公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沉默的继续走着。
书楼之中极为静谧,唯有翻页铺卷、磨墨甩笔的沙沙声。
他们随着旋转的楼梯往上走去,半路中兰陵公主便退下了跟随在左右的侍从,单独与他走上书楼。
片刻后,他们便到了顶端,穿过无数的重重书架屏风,这才来到了一扇精致雕刻的门前。
曲莲在门上轻轻叩了几声,声音温柔:“阿陌,风长将军到了。”说完便对他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好了,将军请便。”
见她神情坦然,风长也毫无怀疑,抬脚步进。
只见室内宽坦,一片青色迎面而来。
定睛看去,却是无数垂挂青纱从天花板上落下,犹如幔帐一样地挂在四处,仿佛深深浅浅的一泓碧水流落在房内。几盏灯光晶莹闪烁,光影浮动,越往里面看去越是错落幽深。
风长不敢惊动室内之人,正欲开口时,却听一声:“这边。”
那声音冷清,平稳坚定,虽犹带稚音,但已有威严。
挑起青纱往内走去,穿过了书架屏风,在最后一层碧绿清馨的软纱锦罗之后,有一个朦胧人影正盈盈浮动。风长稍理了一下衣着,稳定踏前。
掀起最后一层纱帘,见有一张白玉桌案,上面凌乱地放着书籍卷轴,一盏灯晕漾着温暖光芒,柔光氤氲成雾,在那后面,有一个披发赤足,身穿一袭青衣的清秀少年,正在桌前缓缓写字。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搁着一盏熄灭的灯笼,以及一件仍有残雪的斗篷披风。
风长惊疑不定,那少年也未抬起头来,仍然认真磨墨写字。
片刻之后,大将军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拜倒:“末将风长,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悄然无声。
只有笔划过白纸的磨擦声音,一笔一横,仿佛都画在了心上,击破了沉静。
“父皇如何?”终于陌泉太子说道,也缓缓抬眼,看向了跪在地上之人。
“陛下病重。望殿下能速归京城,伴其左右。”风长垂下眸目,平静答道。
“若要将军十万火速的从京城赶来,那么陛下的大限,怕是要到了……”陌泉淡然说道,又再次低下头去继续写字。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起身吧。”
风长惊愕,没想到如此大不敬的话会从眼前的这个纤瘦皇子口中这般自然的说出来,也不好接口,谢了恩就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四处寂静,时而有丝丝冷风从窗门隙缝之中吹来,微微拂动四处的纱帘。
陌泉凝神屏息地在纸上淋漓速写,风长则是垂首静立。
两人都沉默不语。
片刻后见对方仍毫无动静,风长不禁抬眼,仔细打量眼前之人。
乌发雪肤,眸如幽潭,这少年虽年龄与方才见到的兰陵公主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他虽单薄纤瘦,那握笔之手却坚定稳重,冷漠的背影隐约透出庄严之态,纵然是弯身伏案,也有一股凌然严厉的帝王之气。
“本宫是否如将军所想象的那般?”冷然声音忽然响起,风长惊觉,急忙垂下了眼眸。
“臣逾越了,请殿下降惩。”
陌泉微微一笑,别起自己袖子:“你倒是说说,自己犯了何罪?”他抬头望向站在一边的将军,眼瞳寂寂,竟毫无少年的清澈或天真,唯有一片深渊般的黑暗,看久了,竟有跌入进去的感觉。
“臣不敬。”
“不敬?”陌泉挑眉,笑容戏谑:“若不看清君主的样子,如何效忠?”
风长微楞,抬头看时,陌泉已转过身去了,摇曳在地的青碧长袍犹如一横秋波,仿佛流淌在深山寒月下那般冷凝。
“何时启程?”陌泉背对着他问道,再次转身过来时,手上竟多了一盘茶具,唬得风长急忙迎上,双手接过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才发现房内竟毫无服侍之人,不觉惊诧地看向太子。
“这里的事情一向是我自己打理,不用麻烦别人。”太子似是看出他的惊讶,便毫不在意的说道,笑容清淡如烟,也不对他客气,指指放在一边的茶几:“搁在哪儿就好。”
“是。”风长轻轻把东西放下,却见陌泉已经坐在对面,坐姿慵懒散漫,倒不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更像一个正在品酒赏月的风流公子。他见陌泉没有任何旨意,便也缓缓地在对面的座位盘膝坐下,却是犹在朝堂的端正坐姿。
“回殿下,若可以的话,臣希望能够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启程。”
“那你的手下呢?”陌泉缓缓地喝了口茶问道,神情悠然:“大多都受了重伤吧?如何护我回京?”
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一点,风长微微蹙眉:“回殿下,随臣来者皆是吾朝的悍将勇士,这点小伤对他们不算什么。”他顿了顿:“若真有重伤者,还不如留在此地,等完全愈好了再返回京城。如此一来……”或许能逃过一死。最后几字他没有说出来,但他也明白,太子是知道的。知道他们出城之后,即将面对什么样的刀光剑影。
陌泉没有说话,眉角间也无胆怯或恐惧,唯有一片平静悠闲,白皙的手指静悄的划过茶杯边缘,看着杯子里的盈盈茶水,然后轻轻一笑:“若是如此,那明天便启程吧?阁下觉得如何?”
“臣……遵旨。”风长垂眸答道,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微臣……带来陛下的一句话询问殿下……”
“哦?”这倒让陌泉有点惊讶,不觉挑眉看向他:“何事?”
风长抬头,眼光严肃尖锐:“殿下登基,将如何处理髙氏一族?”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对方却没有回答。
太子用同样的谨慎仔细地看着他,虽笑容未退,但却有微微萧杀从他弯曲的嘴角隐约透出。
过了片刻才淡淡一笑,举起杯子饮完了茶,轻描淡写地:“自然是灭九族。”语气温柔轻微,仿佛三月春风微动杨柳,风长却捕捉到一丝凌厉冷意。
“那……四殿下呢?”他顿了顿问道。
大云四皇子为安贵妃所生,年仅三岁,与陌泉太子一样,是皇族唯一生存的两个皇子。
安氏一族尽力除掉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为了扶四皇子为帝,掌握大权。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太子舒适地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慵懒的仿佛一只刚刚吃饱的猫儿:“必须斩草除根。”他轻轻微笑,声调里有一丝冷厉,更胜窗外的寒月风雪,似乎处死手足对他来说再也平常不过,而黄泉白骨也仿佛人间仙境一般美丽。
但风长分明看到了在他眼中的一丝挣扎。
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仅仅十六岁。
还未登基,便已被迫沉浮在杀戮暗争之内;还未离开青峰城半步,便已可窥到在京城向他狰狞微笑的命运和流血成河的惨景。即使知道历代帝王必经的路,但他还是有所不忍。
“这答案可让将军满意?”陌泉看着他,眼底毫无波澜,微笑挂在嘴角,寂寥的寒冷。
闻言,风长站起身来,垂首跪下,额头叩地,坚定稳重说道:“风长愿意以命起誓:尽敝所能,护殿下安然抵京,统治大云,开创盛世!”
“有劳将军了。”太子笑意更深,风长抬眼看去,却觉得那瞳目比之前更加深邃,似乎多了一丝悲凉。视线相碰,一双明眸缓缓从将军脸上扫过,竟然有清泉流过轮廓的感觉。
转眼之间,陌泉已恢复方才的悠闲优雅:“若我的回答不如父皇所期,将军会如何?”
风长抬头,眼神平静:“护殿下回京,然后暗杀髙氏一族。”
闻言,陌泉与他平视:“凭你一人之力?”
“若不成,便死。”
太子默然,眼神闪烁,缓缓说道:“在这之前,你我并未见面,你怎不知陌泉太子可能早已死去,而在你面前的我,其实是髙氏派来的替身?”
闻言,将军不觉抬头,微微一笑:“在这之前,殿下也未见过臣,难道也不怕臣是髙氏一族的人?”
两人相视一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场大权争夺处处都是陷阱猜疑,他和他都在赌。
若是输了,粉身碎骨的下场都算是轻的。
相视看去,还好,对方也是一样的奋不顾身,
以死抵抗。原来这前往湮灭和摧毁的黄泉之道上,纵然玉石俱焚,也有人相伴。
眼眸温柔,笑意朗朗,那少年褪去了所有的冷然尖锐,果然温润如玉,朦胧光晕下的青衣如翠、乌发如泉,眼角弯弯,双唇微启,竟有些憨憨的摸样。风长看着,不知为何一阵心疼,便别开了眼光,垂下眼眸:“殿下英勇,末将佩服。”
“佩服什么呢?”陌泉摇头,又为两人的茶杯酌满:“历来帝王之路皆是白骨森森,你我只不过是铺在通往大云盛世的路上的一块砖石。”他口气讽刺:“就算今日真是高氏之人前来询问,本宫还是一样的回答。”
“我不是指这件事情。”风长站起身来,这次他并未用敬语,而是定定地与太子平视:“在城外,多谢你救我和我的手下。”
太子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觉一愣,风长已微笑起来,眼光温柔:“为此,就算你不是太子殿下,我也必定护你安全回家。”说完他站起身来,恢复恭谨姿态,欠身跪安:“如殿下所愿,我们明日便启程罢。一路颠簸,望殿下今夜还好好歇息。”
话毕,他躬身行礼,悄然退下。
陌泉不语,看着他缓缓走出了房间,只是毫无表情地喝完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