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雾浅 何处是关乡》木叶清筑

35、曲有误 无人顾-2

　　年关将近，南安城郊的陵园里一片寂静，这个时候，绝不会有人前来扫墓。只有落叶簌簌飘零的萧瑟，只有守墓的老人清扫落叶的声音，刷拉——刷拉——拖出长长的余音。石阶上覆满红叶，这里还不曾扫到。温浅轻轻踩上去，窸窸窣窣，碎裂了落叶的脉络，空气仿佛震了一下，又重新归于沉寂。
　　她走到一座雪白的墓碑前，弯下腰放下手里的花束，伸手异常温柔掸去黑白照片上轻微的浮尘。
　　花是蓝色鸢尾，象征爱，友谊，宿命中破碎而流离的感情的蓝色鸢尾。
　　照片上的人那样年轻，沧桑和困苦还不曾在他生命中留下烙印，而他已如流星，于最灿烂的夏季间陨落。
　　“阿隽。”她低低唤了一声，像年少时一样，照片上的江从隽依旧漂亮得令人近乎窒息，灿如星辰的美貌，一眉一目皆宛如鬼斧神工的雕琢，惊艳得动人心魄。
　　那还是他刚刚签了公司，从北京连夜飞回来找她报喜，那天晚上在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下拍的全家福，她，他，以及小年。
　　他那时候不知道多高兴，漂亮得不像话的眉眼里，满满的都是意气风发，好像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天地之大，他可以呼风唤雨。他说：“阿浅，以后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老子不差钱了！”
　　又跟小年说：“你可得给老子好好读书知道不，以前爸妈在的时候就想着我考个重点光宗耀祖，不过看来我是不可能了，你别让我看扁了，就算你出国读博士你哥我也供得起。”
　　可是温浅从没想到，这张照片会变成他的遗照。丧礼办得非常匆忙，阿隽不喜欢拍照，屈指可数的几张照片里几乎全是七岁之前拍的，只有这张。小年跟自己被从照片上P掉，就像从此他们阴阳两分，再也不能相见。
　　“阿隽……”她抱着冰冷的墓碑，脸贴着同样冰冷的照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隽。”她想声嘶力竭地哭出来，可是眼睛里干涸一片，除了不断重复说着对不起，她什么都办不到。
　　可是阿隽，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到底该怎办啊。
　　我没办法……帮你报仇了……我没办法了……
　　“他说我妈妈是他的未婚妻，他说我是他的女儿，他说我应该叫他父亲……我不信，我不信，他一定是骗我的，他们害怕我嫁给宁衍，就用这么可笑的借口来骗我，那样我就没办法跟宁衍结婚了……他们都在骗我！”
　　她紧紧抱着那座墓碑，冰冷的，苍白的，就像多年前她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她满手是血，从滚烫到极冷，仿佛火跟雪交织出来的两重天。阿隽，她的阿隽，就那样在她怀里渐渐死去，她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没有了。
　　从此以后，她除了报仇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她想毁灭那个毁灭了阿隽的家族，哪怕它根深蒂固得她只能是飞蛾扑火，可是执念一旦生起，她就别无退路。
　　“他把我这么多年的信念都摧毁了，如果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如果他真的是我的……我怎么办啊，阿隽……你又怎么办……”
　　“可是我……怎么会属于那种家庭……”她恨，她怨，她几乎不能承受这样残酷的真相，比她过去的二十六年累积起来都还要残忍的真相。
　　她有多恨宁家，就有多宁愿宁疏桐说的全都是假的！
　　天中忽然落起了冷雨，南安已经连日晴天，这场雨格外来势汹汹，大颗大颗的断珠接二连三地倾泻滚落，夹着苦寒的厉风，逐渐凝成了半雨半雪的冰冷颗粒，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感到刺骨的冷，而墓碑上很快积起了薄薄一层细雪。
　　不多时，她身上也覆上了一层雪色。
　　“阿隽……”无意识的喃喃低语，指尖从墓碑上飘然滑落，陷入委顿之前最后的呼唤飘散在雪地中，消逝如风，“阿煜……”
　　阿煜。

　　“少爷。”周泉小心翼翼地敲了书房的门，恭谨请示，“前往机场的车已经备好，航班会延误两个小时左右，所以时间很充足。”
　　这几年，一旦遇上雪天，少爷的心情都会十分不好，在曾家做了十余年的周泉已经总结出了这条规律，今天又是雪天，所以他格外小心，竭力避过所有雷区。
　　曾煜从书房中走出，大病初愈之后的脸色依旧苍白，却依旧清贵俊美。他遥遥望了一眼窗外不断飞落的雪花，纯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暗色。
　　少爷果然心情不豫！
　　周泉即刻提起颗早就钓到嗓子眼的心，全线戒备。原本想说：“少爷，你才刚出院，就先不要急着去伦敦开会了。”之类的话赶快咽了回去。
　　意料之中的坏脾气并没有出现，他只是聚精会神看了一会儿雪，便淡淡说：“走吧。”
　　雪地中蜷缩着一个极瘦弱的身影，曾煜眼睛遽然紧缩，弯腰捂住心口。周泉急得赶快丢下行李问：“少爷，少爷，是不是觉得心脏——哦对，药……药！”
　　然而还没等他翻出药瓶，曾煜已经疾步朝着那人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大衣。
　　他脸色非常差，不仅是生病的缘故，更多的是动了怒气。
　　他压低声音，沉沉的竭力抑制情绪：“温浅！如果你觉得伤害自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的话——恭喜你，你做到了！”
　　可是她在他怀里，浑身冰凉，脸颊却鲜红滚烫，眼睛里水汽朦胧，看得他心里一紧，旋即心疼得可怕。
　　这样乖巧安静呆在他怀里的她，仿佛是隔了三生三世再重逢，一分一秒都是弥足珍贵，也令他心疼得几乎窒息。
　　她紧紧望着他，仿佛觉得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眼泪一点点涌了出来，她动了动干裂的唇，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听不清晰：“阿浅……你说什么？”倾身将耳贴近她的唇，她紧紧揪住他衣衫上第二个纽扣，攥得指尖发白。
　　“阿煜，对不起。”
　　她强撑着凭着多年前的记忆回到这里，并不奢求真的可以见到他，其实她真的以为自从他们分手之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是想再看看，她跟阿煜，一起住过的地方，不然她会以为，那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她一场幻梦，一场空。
　　短短五个字，却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终于安心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身侧是熟悉的温暖的，渴望了多年的气息，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