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夕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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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夕风雨
沉默而温柔的夜，一条小路弯弯折折。染了月光的青石板上，一前一后，慢慢的，走着两个小身影。
起先的时候很安静，后来，不知是谁提起的话头，有一言没一语的，终于有了说话的声音。只是在这样和风微凉的晚上，草木安静，虫雀休憩，一切的音调都被放得很低。絮絮的，蒙蒙的，隔了一道月色，像附在耳边喁喁的细语。
……
“无欲，今天老师留的作业，你会做吗？”
“会。”
“这么晚回家，你们家大人会说你什么吗？”
“不会。”
“上次一起玩的那个电动游戏，我有想出一个新的玩法，你要不要听？”
“你想说就说，干嘛绕弯子。”
“耶，要是师弟你不想听的话，我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啊。”
“素还真，你很啰嗦诶。”
……
没知没觉的，相处的模式又回复到了平日里的拌嘴抬杠——好像这才是能让他们彼此都自在的方式。而在这轻浅的声音里，夜色被渐渐消磨，路有多长已经没有了确定的概念，光阴的流转也变得浑然不觉。就这么晃悠悠又转过了一个巷口，走在前面的素还真忽然顿住了脚步。
“天黑了，这边没路灯，你拉住我的手好吗？”
谈无欲蓦地一愣，大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话已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要。”
虽然明确接收到了拒绝，素还真却没吭声，只是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伸出手的姿态坦白又执拗。前面的小巷子黑沉沉，这段路上的最后一盏路灯照在他身上，映着他的眼睛，黯黯生光，像住进了星星。
谈无欲看着那双眸子，犹豫着，慢慢地，握住了素还真的手。
——这算不算是一个约定？双手交握的一瞬间，好像前世注定，好像本该如此，不管前方有怎样的未知与不安，他们会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一起走在暗昏的小路上。
夜很黑，路很长，谈无欲心里却出奇的平静。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在之后的很多年，这夏夜的一幕会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在他一个人面对所有责难的时候，在他被怨怼与不平淹掉本真的时候，在他不顾所有孤注一掷的时候，那个夜晚微弱的灯光，那只手掌心的温度，像是被烙进了心底最深处，总也忘不掉，丢不去，也……舍不得。
因为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因为沧桑变幻，世事起伏。但是，若是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即使是孤身一人，也从不感到孤独。
月色悠然里，下一瞬，他听见素还真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到了。”
***
黄昏时分，无欲天开放式的厨房里，响起潺潺的流水声。
无欲天今日生意好，不到五点，各色的糕点就被扫荡一空。谈老板于是早早打烊，收拾了杯碗盘碟，摆好了桌椅板凳，和晚归的素还真一起忙碌在厨房里。无欲天厨房的布置来源于谈老板的亲手设计，奶油色墙面，浅黄色地砖，冰箱上摆着一盆茵茵绿萝，天花板上挂着只橘色的吊灯。暖融融的光线映在玻璃门上，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有温暖安定的况味。
冲掉最后一只碟子上的泡沫，谈无欲想了想，说：“今天，醒恶者来找过我了。”
素还真正站在水池的另一边，听到他的话，手中的动作似乎顿了顿，然后慢悠悠地应了一声。
“哦。”
“素还真！”不知怎么的，一股火气砰的就窜上了脑门，他一摔盘子，“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师弟。”沉默了一下，素还真依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关掉水龙头，在围裙上擦干净手，然后转过身，眸光平静的望过来。
“你明白的，我并没有放弃。”
谈无欲忽的就愣住了。
如果不是素还真出声提醒，也许，他真的几乎快要忘记，他和素还真之间，其实很多时候很多话，不用多说，也能明白。
恰如此刻，素还真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淡然又坚定，暗光流动，像是在说无声的话。
——北辰集团的案子里，水有多深，要扳倒它有多困难，你我都知道。
——但是，我并没有放弃。
“……随便你。”过了良久，他闷声道。
素还真了然地微微一笑，一面弯腰把杯碟逐一放到烘干器里烘干，一面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师弟，你知道北辰集团的前身是什么吗？”
他皱起眉。
素还真接着说下去：“几年前，L市警方破获了一起最大的毒品交易案，其中甚至涉及到了器官贩卖和拐骗儿童。虽然在当时，那起案子的主谋南宫神翳被警方正法，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手下的组织并没有受到完全的清洗，反而变得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
他不觉一惊：“你是说，翳流？”
几年前，翳流的案子轰动全市的时候，他和素还真都还活跃在法律界，对于整个案件的前后因果，也算是是知之甚详。
素还真点点头：“如果我调查的不错的话，如今的北辰集团里，大部分人，包括醒恶者，都是翳流的余孽。”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坚持的原因。”
握住玻璃杯的手瞬间一滞，无法抑制的，他的心底微微一动。
相识相知，相怨相离，这么多年来，他见过老成的素还真，世故的素还真，一肚子算计的素还真，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素还真，却是最率性天真最少年意气的素还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虽千万人，吾往矣。
努力按捺下心中的悸动，他撇过眼，淡淡道：“但是，我也说过，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明白。无欲，其实……”不知是否是他听错，身后，素还真像是苦笑了一声，话音里却是欲言又止，“关于这件案子，我本也不愿让你牵扯进来。”
“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他板着脸，砰砰锵锵地把杯碟收进消毒柜里，“总之，在无欲天的这段时间，你要如何我不管，只要不给我乱添麻烦就可以了。”
话说完，他扭过脸，再不去看素还真的表情。过了半晌，只听到素还真似乎是笑了笑，然后轻声说——
“好。”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大部分时候，素还真都是早出晚归。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案子有了什么进展，他不问，素还真也就不会说。像答应好的那样，彼此沉默着，心照不宣。只是每一天，看到素还真回来的时间愈来愈晚，而每次回来，总是抿着唇角，面上虽然笑容依旧，眼睛底下，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
他想，素还真大约已经到了一个很困难的地步。
周末的下午忽然起了风，一阵一阵的，散掉了日光凝聚的热气，抬头看，天边飘着羽毛状的云，丝丝缕缕，全翘着高高的尾巴。
都是要变天的征兆。
他于是提前让寒山意和冷水心回去休息。晚饭等素还真回来，正好熬起了一锅浓醇鲜美的鲫鱼汤，外加一小碟谈老板亲自拌的素菜，清清爽爽的，好看又味美。餐桌边，他握着筷子，淡淡地说：“天气预报说，今晚大概会有台风。”
素还真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笑道：“是吗，我知道了。”
晚上到了九点，风雨果然越来越大，巨大的雨点挟着风雷，落在窗外，摇着街边的香樟树，哗哗的响。
谈无欲站在书房的门外，抬起的手停滞在门板上，迟疑着，很久没有叩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心理斗争，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敲了敲门。
里头却没有应声。
心里微微一跳，这一次，他没再犹豫，伸手转开了银色的门把。
门并没有上锁。
迎面就有一股凉凉的风的味道，带着雨水的腥气。他抬起眼，才发现原来窗户没有全关上，留着一条细细的缝，白色的窗帘在眼前鼓胀，一息一合，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而靠墙的单人床上，素还真上身倚着枕头，被子斜拉着盖着双腿，眼睛却是轻轻闭着的，罩纱台灯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深深浅浅，一片阴影。
“素还真？”
他皱了皱眉。
那个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是一副睡意昏昏的模样。
怎么睡得这样沉？
不会是装的吧……
他犹疑着，慢慢走过去，关上窗，拉好窗帘，再低头看了眼素还真。
真的是……睡着了。
白色的长发散在枕边，双目轻阖着，睫毛的影子落在眼帘底下，有一点倦怠，也有一点郁郁。
这样切近地看着他的脸，才倏然意识到，还真是……有多久没有这么近的去和素还真相对了？
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那些有意一较高下的恶作剧，他的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促狭玩笑……以前的素还真，永远胜券在握，永远是一副神采奕奕的翩然模样，从来不肯他面前示弱，也从来不会在人前显露无奈的一面。
但是现在，抑或是此刻……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时过境迁，人非物是。
约莫是被风吹到，睡梦中的素还真很轻微地蹙了一下眉。意识到自己正在凝视素还真的睡颜，他慌忙移开目光。这一错眼，却看见床边一叠印着密密文字的资料，一半散在枕畔，一半落在地板上，大约是素还真睡前看的东西。他弯腰捡起来，随手翻开前面的几张。谁知不看则已，一眼之下，却是愈看愈心惊，愈看愈胆寒——
这厚厚的一叠文案，都是素还真收集来的，有关北辰集团的罪证。
他原以为自己已了解了北辰集团的大概，却不曾想到，之前他所触到的，亦不过是冰山一角。北辰集团暗地里的操作、背后的助手，以及支撑它的强大势力，种种黑幕，一一俱现在眼前，白纸黑字，惊怖地触痛人眼。
他不知道素还真搜集这些资料花费了多少功夫，也不知道掌握了这些资料的素还真下一步计划为何，他只知道，就算如此，素还真想要扳倒北辰集团，也会比他预想的困难得多。
他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眼素还真，有个声音沉沉地闷在胸口，若有若无，涩涩的，像叹息。
——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问者无声，答者不言。
窗外落雨如瀑，风声鼓噪着人的耳膜。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手下不自觉地拎起被子，中途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雨声分明有那么大，靠近素还真的那一瞬间，他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温软，绵长，和心跳保持着一样的频率。
……没关系，反正素还真也睡着了。
他咬咬牙，把被子轻轻拉起，盖到素还真的身上。
“无欲……”
床头上，素还真突然之间睁开眼，黑亮亮的眸子里笑意盈盈，映着自己眼中来不及掩去的慌乱与担忧——这个人，哪里还有半点困倦的影子？
“你！”
一时间，他不由恼羞成怒。
“陪我多坐一会儿，好吗？”
转身甩手的刹那，他听见素还真声音很轻地说。
仅仅是一瞬间的犹豫，他没有再吭声，也没有再拒绝，只是默默抿了一下唇，然后侧身坐在了床沿边。
坐在床边，却别扭地转过眼，定定只瞧着面前一壁粉墙，屋内灯光温柔，屋外风雨凄然，隔着薄薄的窗帘，可以看见外面英国式的铁灰色路灯被雨雾罩住，朦朦胧胧的一团光晕。
他不去看素还真，素还真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这样僵持了半晌，只听见素还真忽然噗的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他很凶地一挑眉。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
素还真止住笑，不急不缓地解释着：“那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游戏，一起打架，每次你被我诳到干坏事的时候，都会一脸气呼呼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回忆，素还真的面上也现出了几分悠远之色：“那个时候的你，和现在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无欲，说起来你大概不会相信，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有你在，我就会很安心。”
不知怎么的，他双颊边骤然有些发烫，回头瞪了素还真一眼，小声道：“你不要给我灌迷魂汤，不管用的。”
素还真唇角一勾，过了会儿，又道：“师弟。”
“干嘛？”他没耐烦地回了一句，“又怎么了？”
“我倒觉得，你生起气来的样子，比不生气时还要好看。”
“素还真！”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倏地站起身，当下只觉得坐下来听素还真胡扯就是一个错误，“我回去了！”
“师弟，”拉开房门的那个瞬间，晚风贯穿了小屋，窗帘在身后飞扬起一个轻盈的弧度，风雨声里，他听见素还真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素还真不能，谈无欲却能。”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一夕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