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日月无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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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日月无双
三天后，L市中级法院的法庭上。
这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蝉鸣喧沸，日光带着些微的灼热感。法庭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从外打开，逆光走进来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装，墨蓝色斜纹领带束住脖颈，身姿笔挺，步伐稳定。
他走到律师席上，站定，视线稳稳环视全场。最后，目光在掠到被告席时，静静顿住。
那个身处被告席，却全然不以为意，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正是琉璃报社的主编素还真。在这桩被瞩目很久了的案子里，以诬告陷害罪被起诉。
他注视着素还真的眼睛，眼神交汇处，凤眼中忽然眸光微动，接着轻轻点了点头。
一眼之下，无语胜过千言。
下面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呼，“月才子！”
月才子，谈无欲。
在蛰伏了三年后，作为被告方的辩护律师，又一次出现在了法庭上。
这是桩在L市轰动一时的案件，很长时间以来，都被当成大报小报的头版头条来传播。案情之复杂，处境之凶险，叫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人都济济一堂，在这即将到来的庭审里，屏息翘首，观望着法庭上的瞬息万变。
而就在这帷幕开启时刻，离开公众视野多年、律师界“日月才子”中的月才子谈无欲，再次昂首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是传说中的月才子复出的第一战。也是他本该在三年前就结束的律师生涯中的最后一战。
他像是把尘封了多年的飒飒宝剑，数载韬光养晦，然后一朝出鞘，青辉耀三尺，寒光照铁衣。
——惊才绝艳，莫可逼视。
了不起。旁听席上有曾经见过日月才子风采的，摸了摸鼻子，不由得低声感叹。
日月才子同时出现在法庭上，上一次还是在三年前。只不过那时候，日月相背，月染晦暗，此一时，却是光华毕现，日月同辉。
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像这样的情境，在素还真和谈无欲的一生中，亦仅有这样的两回。
法庭如战场，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闻不到的火药味。谈无欲不急不慌，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是沉稳，更是成竹于胸的淡然——
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人。再庞大的强权恶势力，也敌不过铁证如山。
所以，即便是永远八风不动的北辰元凰，也在“相识”的证人出现的那一刹那，彻底惨白了颜色。
旁听席上瞬时大哗，只有坐在前排的慕医生单手撑着下巴，眉梢眼角都是笑。
——果然是大不一样了。
三年前的谈无欲，是利剑，剑锋带着双刃，咄咄逼人，伤人伤己。三年后的谈无欲，依然是利剑，只是霜刃被收在了剑鞘中，敛去了锋芒，却愈发显得锐利厚重。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什么都变了，却唯有一份骄傲，不改当初。
抵抗暗夜里的黑手，收集被掩埋的证据，说动曾经翻案的证人再次出庭，个中艰难，不一而足。
而这一切，在此刻的素还真身上看不到，在谈无欲的身上也看不到。法庭上的谈无欲，字字如刀，声声铿锵，眼睛里跳跃的，是卓然不可轻窥的神采。
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的艰辛，也没有人知道，就在开庭前一夜，一间灯光黯淡的小屋里，他与那曾做伪证的证人独坐到午夜近两点。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长时间的软磨硬泡过后，面对着显然油盐不进的证人，谈无欲长叹了口气。
他单手背后，踱着的步子停下来，声音陡然间冷若冰霜。
他说，我和素还真，从小斗到大，从来没有什么心意相通的地方。但只有一点，我们不谋而合。
他转过身，一字一顿地道：“我们从不相信，有人可以践踏律法，只手遮天。”
那一刻，月光洒在他身上，清明透亮，映的是铮铮傲气，照的是风骨疏狂。
“既求成败得失，更求无愧于心。”
这是三天前的那个夜晚，谈无欲心里莫名跳出来的一句话。后来他回忆了半宿，才想起来，那句话原来是很久以前的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素还真的发言词。
做律师这一行的，没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纠结了那么多，无非是官司利益与心中道义间的博弈权衡。素还真自去当他有勇有谋的荆轲，只是阴错阳差的，倒硬生生把他谈无欲逼成了千金一诺的季布。
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知怎么，又微微笑了。
还能怎么办呢？千忧万虑，不若放手一搏。
三个小时后，素还真当庭宣判为无罪。而数月后，涉及到北辰集团贩毒的重案再次于这里开庭，则又是后话了。
***
“请客请客！”
从法庭上走出来的素还真被呼啦拥上来的一帮人团团围住。
“去吃金老妖的羊肉炉！”
“大夏天的吃羊肉炉会热死人啦！去街口新开的那家大排档！”
“什么大排档，要去就去五星级酒店咯，素还真你大难不死，这次一定要大出血！”
“……哼。”
喧闹一下子静下来。人群自发地散开，脱下黑色西装的谈无欲板着脸走出来。
“要吃什么，”他眉头皱得老高，下一秒，僵直的神色却很慢很慢地柔和下来，“咱们自己回家做。”
哗！刚刚消停下来的一伙人哄然又闹腾开——
“噢噢谈老板的手艺！”
“一起去一起去！”
……
夏天的夜来得晚，从法院出来，已经是五六点钟，夕阳方才浅浅地落下来。
素还真开着辆莲花跑车，后视镜上悬了只蓝色水晶做成的小月亮，亮晶晶的，照着人的眼。法院与平安路离得远，开汽车需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好在走的并不是主干道，没遇上堵车，一路平稳行进着，一路跟着亮起荧荧的灯火。
谈无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上车起便静静的不说话，只管盯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瞧。L市不是平原地貌，到处都有高高低低的坡路。斜前方的缓坡上是片新建的高档住宅区，一栋栋的小房子，掩在郁郁的绿荫里，间或露出奶黄色的檐角，远远看着，很像阿九房间里摆着的积木玩具。
“师弟。”素还真注视着前路，右手大开大合，很帅气地将车转了个弯，“今天在法庭上，多亏了你。”
“没什么。”他沉默了一下，像是不知怎么排列组词一样，过了半晌，才低声说：“就算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这么一笔糊涂账，只怕算一辈子也不能算清。”素还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忽然就勾起唇角笑了，“不过师弟你不用担心。这一辈子算不完，还可以留到下辈子去算。”
“呸，”他霎时间憋红了脸，“素还真，下辈子我可再也不想看到你！”
“哎呀师弟，你这话说的好生无情。”
“对老奸巨猾的素还真，本来就不需要留多少情面。”
“诶，素还真若是老奸巨猾，那谈无欲是不是可以称得上老谋深算？”
……
没营养的嘴仗一旦开掰，法庭上那极有压迫力的辩才已全然飞去天边。汽车在蜿蜒的道路上行驶，时间在话语声中悄悄流逝。没知没觉的，平安路上的家，也一点点近了。
素还真手上把着方向盘，一句玩笑话抛出来，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他侧过头：“师弟，无欲？”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领带略松开，脑袋向左微垂着，睫毛轻轻扫在瘦的凹下去的脸颊上，眼窝处有深深的阴影，额上还拂着几缕散发。
睡得那么沉，那么静。连呼吸都变得轻软绵长。
太累了。
素还真想。
这么多天来的劳苦奔波、明争暗斗，还有刚刚在法庭上那通唇枪舌剑、剑影刀光，都是生理与心理需要扛起的巨大压力。
然而他相信谈无欲，那些曾是他一己承担的重任，他相信谈无欲同样也能担当得起。
只是这一刻，是该好好休息了。
刹车，熄火，把车停到路边。他低头看着谈无欲的睡颜。这个人从小就身材瘦削，怎么喂也还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可就是这么一副嫌纤薄的肩膀，却永远挺得笔直，他看你的时候，嘴角紧抿着，眼尾轻挑着，似有似无的，总带着股骄傲的神气。
唉。素还真轻轻叹口气，莫可奈何地笑了。
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下来。车厢顶上亮着只昏黄的照灯，光线柔和恬淡，笼在人身上，似乎把一切都渲染得温情脉脉。那一瞬间，连素还真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的一双眼里，早已是温柔似水。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小小的车厢里，气氛安静得有如一池静水。只有音箱里的醇厚女声还在循环往复地唱，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是不是？彼得潘的故事已变得遥不可及，然而，有一种心情却会随着岁月沉淀，历久弥坚。
素还真笑了笑，伸长手臂，将音量调到最低。
香樟树下，汽车拐过一个弯，向着前方的小路驶去。渐渐地，消失在了降临的夜幕里。
平安路上，转角西点屋的故事至此谢幕。
***
……诶？你问我，后来呢？
后来，阳光明媚，后来，平安静好。
生活永远在继续。L市，在这座不大内陆的小城里，有一条长不过两百米的小路。这条路的两旁种着的香樟树，街头街尾住着几户人家。有羊肉炉做得很美味的便利商店，有一年四季芬芳如春的鲜花店，有养着各色小鱼儿的金鱼坞，有家挂着水晶珠帘摆着橡木书架的小书屋，书屋的对面，还住着个经常拖稿的职业作家。
每一天每一天，日子就这么流水一样悠缓地过。
然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夏天去了秋天来，枫叶落了白雪飘飞。
这是一个日光温煦的春天。
路边的草地上开出了小野花，香樟树的绿叶摇摇。
剑子作家正在电脑前奋笔疾书。
梅花坞里的海藻头老板站在凳子上，朝鱼箱里撒食，一群金鱼张着嘴巴围上来。
小蝴蝶抱着把月琴坐在鲜花丛中，边弹边唱新编的《蝶君十二恨》，英俊的红衣女老板把笑靥掩在折扇下。
秋山谷书店里新进了一批书，今年已经上了大学的银狐小朋友在养父的指导下，将一本本书分门别类地放好。
岘匿迷谷风铃店里，黄衣银发的慕医生懒洋洋地半卧在摇椅上，身后的白衣青年在埋头做着第365只风铃，他的脚边，还趴着一只摇着尾巴咬着麦芽糖的虎斑猫。
平安路109号，谈老板穿着雪白的工作服，正弯腰在烤箱前烘焙着糕点。这时候风铃声动，他抬眼看到有人从外推门走进来，笑如春风：“师弟，早上好。”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日月无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