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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七章 涅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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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哲哉相识是在两年前的京都,五月槐花纷飞的时节,一段并不浪漫的异地邂逅。
那时他还叫朝歧让,15岁,就读于舞鹤市立中学三年级。而她是樱吹,没有花奈。若不是他问起,她也许连“樱吹”这个姓氏都想不起来。
逃亡得匆忙,除了自己和几件衣服,什么都没带。下飞机后护照和行李就丢掉了,任何有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都会碍事。
原本就只是一场为了逃亡的逃亡。忘记来处,不知去处。
就在这时遇见了他,朝歧让。
两个那般迫切需要对方的人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偶然相遇,绝对是命中注定,一直到现在她还是对此深信不疑。
地点是驶往东舞鹤站一列电车上,傍晚七点半,电车里拥挤不堪,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人的汗臭味。
在人口稠密科技发达且极富恶趣味的日本,电车色狼这项名产她虽早有耳闻,真正遭遇中年发福的怪叔叔揩油后却是惊讶不已。起先是大腿和腰间几次似乎无意的触碰,看在拥挤的人群皱着眉退开,没想到居然得寸进尺,一把将她搂住,手探进裙子,抵上下/身厚颜无耻地磨蹭起来。
怎么说,无论身高、模样、穿着,她都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吧?居然下得去手?有没有公德心啊?
她看着车窗玻璃反射出的身后一脸猥琐淫/笑年纪堪比鳯夜烬他老爸的欧吉桑还有他正环在自己腰上动作下流的脏手,咬着牙向后踹去,不料正好露出空当,双腿立即被圈住,挣不开。
干!第一次坐新干线就遇到这种事!
腰上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欧吉桑靠上她肩膀,微喘着向她耳里吹了口气。
这个味道……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竟然,不是人类。
交/欢期吗?也难怪了。
大脑只有胡桃大的低阶生物居然为了猎/艳附着到人类身上,尽管稀奇……杀无赦。
不能出手,无论是怎样斩杀都会伤及这个人类,这么多人在场,杀人会引起注意的。不过作为一个理应大隐于市的逃亡者,若是引起轰动,兴许反而不会被怀疑到。况且,总有一些人,人间蒸发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她像是每一次解决尾巴一样,摘掉手套,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如果能宽敞点就好了。
伴着巨大的轰鸣,电车驶进隧道,狞笑的黑色骤然笼罩了车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下面,鸟枪久候。
猎物在到手的前一瞬被推开,随后手腕被钳制住抵上车窗,强烈的煞气震慑得她僵直了身,不敢动弹。
这般傲慢的凶煞之气太过熟悉。
爸爸……
隧道里呼啸而过的风撞击在车窗上,夹着车轮摩擦铁轨规律的机械撞击声,淹没了一声凄厉的尖啸。
“看清楚了,这是活人。”少年嗓音慵懒,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
站台的灯光刺破黑暗。身后已然换了个人。
高她近半身的少年的左手搭在她肩膀上,浅笑道:“你的小爪子很厉害啊。”
所幸只是个路人甲。
她松了口气,揉揉手腕,戴上手套。
仅靠气息就能震碎影魈的灵魄,不简单的路人甲。
京都府的被监护人,泷泽七海管辖下么……剪璃?
男,大约十五六岁,黑发,黑瞳,关东口音,穿舞鹤市立中学校服,单肩背包,篮球鞋。
剪璃家大多是关西人。那就是诡妖喽?
“你受伤了?”少年俯下身凑到她颈后,有血气,“很严重吗?”
“没大碍。”解决尾巴时的意外,磕了几只游魂后已经不疼了。
“那就,后会无期。”
这时电车靠站,广播里响起温柔的女音,东舞鹤站到。
少年轻吻她的脸颊,提了提书包,随着终于流动起来的人群下车。
那少年身上有一种傲慢的气质和些许浓厚的成年人味道。
极强烈的熟悉感。她喜欢这味道。
第一眼就被他的魅力吸引住脚步,迫切地想要去追逐他,渴望跟随他。
也许,这就叫一见钟情。
“为什么跟着我?”
回家的路上,路灯把少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长巷的砖墙上,好像书里的长腿……哥哥。
“我很困了要回家睡觉。”
她站定,看着他的眼睛,胜券在握,“你不希望我跟着你吗?”
少年看了她一阵,突然笑了,右边嘴角歪歪的,转身继续往家走,她便跟上。
第一眼就被她的笑容吸引住眼光,迫切地想要去挽留她,渴望守护她。
也许,这就叫一见钟情。
命中注定,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
没有人规定说,一见钟情一定是爱情。
7
“你叫什么名字?”
“朝歧让。江户川的川,大井町的井,南禅寺的南。你呢?”
“我?”她愣了一下,还记得护照上的写的是……“樱吹。樱花的樱,吹雪的吹。”
“名字呢?”
“樱吹。”
“呃,我问名字,不是姓。”
“……樱吹。”
“……好,随你吧。”朝歧让翻了个白眼,拿过她的背包拎着,“这么轻?”
“三件衣服和一点钱。”
“噢,”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坏笑,尾音挑得很高,“翘家的呀!”
算他言中?她也不确定那个从里到外让她讨厌个通透的地方算不算她的家。
“我没有家。”
他冷哼一声,摇摇头笑道:“翘家的人都说自己没家。今晚就去我家过夜,多住几天应该也可以。不过,周六我得送你泷泽先生那,让她送你去东京。抱歉了,我没有家,十岁时我被养母领养,家里还有养母和妹妹,所以不方便收留你。”
“我不需要收留,我一个人可以!”说罢她抢回背包转身就要跑,被朝歧让反手抓住左胳膊。
“放手!”完全挣脱不开。
朝歧让别过头去,吸吸鼻子,说:“你要是不想没了这条胳膊,就跟我走。”
她不敢挣扎了。他没吓她,从寻得她的味道开始,他就一直在忍耐。
灵魄纯度高的小孩子最好吃了。
京都府,舞鹤市,朝歧宅。
“妈,有希,我回来了。”在玄关朝歧让拿了双拖鞋给她。
“哥今天怎么这么晚啊,不过刚好饭快熟了,赶快去洗手啦。”一个和朝歧让年纪相仿的女孩从厨房走出来,系一条淡绿色围裙,齐腰的长发打了个蝴蝶结,端着一烤盘曲奇饼干出来给朝歧让,“喏,我烤的唉,尝尝看——这位是,花奈?”
朝歧让仰头把曲奇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嗯……樱吹花奈……英语老师家的孩子啦……她去进修就拜托我照顾几天嘛……咱家离她家比较近嘛……不好拒绝啦……拜托啦……你跟妈说没?”
“说啦,她同意了。”女孩俯下身对她微笑着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拓真有希,阿让的妹妹。”
“打扰了。”她后退一步,鞠躬行礼。
“不用客气。”拓真有希递上烤盘,“要不要吃曲奇?”
“千万不要!”朝歧让推开烤盘,护在她前面,“你加了几匙糖?甜得我都牙疼唉!”
“四匙半啊,完全照着食谱来的!”
“用的汤匙吧?烤饼干要用茶匙的!”
“你除了煮泡面还会干什么?就是汤匙!”
“汤匙会腻死人啊!”
“你死一个给我看看啊!”
两个人顶着额头为了一块饼干争执不休,在她看来甚是好笑,却也不乏羡慕,她都没跟谁痛快吵过架。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拓真有希,她和朝歧让感情很好。
“有希,阿让,不要再吵了,准备吃饭了”说话是朝歧幸枝,拓真有希的妈妈,朝歧让的养母。
“好——”两人异口同声道,然后互瞪了一眼,正要分开时朝歧让抓住拓真有希的肩膀,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就拉着自己进他房间了。第一次去他家就被拉进房,真是失礼。
他房间里东西不多,乱七八糟的课本和杂志堆在写字台下,用椅子挡着,勉强算干净整洁,家里有两个女人在,必定有人帮忙整理的。
“请坐。”把她摁在床上,朝歧让微笑道,“房间有点乱哈,不用担心,晚上你睡隔壁有希那。”
第一次进他房间就被带上床,真是失礼。
“唉,‘花奈’是什么?”
“我瞎起的。”他摸摸头,“你又不肯说你的名字,我只好随便编一个喽。不难听吧?”
“一般难听。”
于是她有了一个暂时的假名,樱吹花奈。略显幼稚的大众名字,朝歧让说他们隔壁班有个学生就叫花奈。
拓真有希进房间时拿了医药箱。
“有希在学校学过急救,让她帮你看一下。”朝歧让拍拍她的肩,随后他去门外把风。
拓真有希拆她胡乱缠上的布条时怕弄疼她动作十分小心,不过这温柔并没有持续多久,看到伤口后她立刻变了脸色,出了房间找朝歧让商量去了。
“她是不是……”
“不是,相信我,周末我就送她走。”
“她杀过人……”
拓真有希声音发虚,捂着嘴巴怕妈妈听到。
朝歧让进屋时她已经放下袖子,整理好衣服,静静坐着等他的反应。
似乎自己过于平静的模样更加刺激了他。他忍着眼眶和喉咙里的烧灼感,仰头倒吸一口气,咬着牙说:“揣着块铁你不嫌沉啊?”
8
没有麻醉,工具简陋,伤口几乎愈合,朝歧幸枝还在门外不能叫出声来,因而取出子弹的过程异常艰难。
为了避免她挣扎,朝歧让把她紧紧摁在怀里,肩膀被咬破了也没松开。
拓真有希技术不赖,两次出血都即时止住了,总算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给她包扎好伤口。
切肤之痛。
整条手臂好像没有了一样,疼痛沿着骨骼一路啃噬,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晚饭时间简直就是煎熬。直到晚上裹在被子里,她才望着天花板默默流下眼泪来。
“还是很疼吗?”朝歧让帮她掖了掖被子,“抱歉不能带你去医院。”
“有希姐姐她……”
“通灵而已。很多小孩子都通灵,长大以后就不会了,时间长了,还以为那些都只是一场梦。”
“……为什么影魈会附上人身?不是不靠近活人的吗?”
“我也很奇怪,谁知道呢,饥不择食了吧。”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泪水顺着脸颊滑到颈间,凉凉的。
“不问我怎么会受枪伤的吗?”
他看着她,没有发问。
眼球微微转动,对上他的目光。
“我是。”
他依旧沉默。
不该问的事他绝不会问。
很显然,这个问题不该问的。
他当然知道她是,看到她青蓝色的眼瞳和睡着都不摘的手套就猜到了。但他必须送她走,这么躲着不是办法,去泷泽先生那她能得到更好的生活和教育,像正常人类一样。
“你好好休息吧。有希晚上要赶作业,夜里疼的话叫她声就好了,她那有止疼药。”朝歧让起身关灯,出了房间。
房间里猛然暗下来,瞳孔微缩,仍然挺尸状望着天花板发呆。脸上的泪痕干了,干巴巴的难受,想揉,胳膊抬不起来。
暂且留下无异于坐以待毙。她来这是为了追逐他,而他自以为有资格关心她要丢掉她。
所以她必须走,要逃离这里,逃离朝歧让。
于是她逃走了,在家里只剩她一人的时候,跳窗逃走。以为可以像逃来京都一样容易逃去群马,却被没大脑的麻烦绊住了脚步。
靠海的缘故吗?京都的魂灵活动异常猖獗,白日下竟然肆无忌惮地冲进人群猎魂。她就是被这般狂妄凶猛的其中一只影魈盯上了。
上班上课的时间,街上略显空荡,她拖着受伤的手臂狂奔起来,顾不得向偶然撞到的行人说抱歉。两旁的街景房屋让她觉得眼熟,待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户人家门口。看见门牌上“朝歧”二字她立刻转身跑进巷子,靠在有葡萄藤攀爬的墙边大口地喘息。
不是要逃走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这一次逃不过了?
看见上班中途匆匆赶回家取文件的朝歧幸枝,她确定了这个想法。
发现平常一直锁着走廊的窗户大开的朝歧幸枝很快找到了她。
“你怎么跑出来了?家里太闷了吗?”朝歧幸枝弯下腰微笑说,“跟阿姨回去吧,这么乱跑,你姐姐会担心的。要是我没回来,你跑丢了遇到点什么可就不好了。”
“不要……不要过来……”她睁大了眼,屏住呼吸,连连后退,背在身后的手颤抖地摘下手套。
“怎么了?”朝歧幸枝疑惑地问她,“不想回去吗?”
她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不要过来,快走,别跟过来,它会——”
她没有要杀朝歧幸枝,而是她身后的影魈。
朝歧让赶到的时候她缩在墙边,看着朝歧幸枝已经发凉的尸体,呆了神。
这个女人,昨天还微笑着问自己喜欢吃什么的女人,一边看肥皂剧一边为女儿熨裙子的女人,切水果给儿子要他早些休息的女人。
就这么死了。
猝死。
“对不起……”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表现得异常平静,沉默了好一阵,拿出手机丢给她,“打电话给有希。”然后拾起朝歧幸枝的手提包,走出巷子拦了辆计程车去她就职的公司送最后一份文件。
接受了养母同事们的安慰后,他踱步到海边坐了好久好久,终于在太阳没入海平面之前找到一个电话亭,拨出一串隶属大阪的号码,没有人接。
他没有怪她。养母的死,责任在他。
陪有希去领死亡证明的那天下午,泷泽先生来找他,问他今后的打算。
他说,他要离开京都。
于是泷泽先生给了他一串号码,隶属东京都文京区一所精神病医院。
男人认出他的声音后饶有兴趣地询问他近况如何。
他只是重复道:
久违了,烬学长。
9
言毕,花奈吐了一口气,摘下手套,伸手去摘丁香枝头的一片叶。叶片却在指尖碰触的一瞬褪去色彩,从叶尖开始,顺着叶脉和枝条,随风消逝,凋零为灰烬,最后会是整株植物。折了枝条,丢在地下,顷刻只剩一撮灰烬。
这世间的种种去处,最不过是整个世界都化为灰烬。
腐蚀术,这骇人的异能让她好一阵不敢摘下那副下了重重缚咒的手套。
执着地想要变强,想要保护自己,终于再不能亲手触碰任何事物,除了自己。抛弃这个世界,不如说是选择被这世界抛弃。那些逃亡在茫茫人海只能拥抱自己的日子,是她永远的噩梦。
所幸都过去了。
“所以,我们是这样认识的……”神佑仰起头,闭眼,轻叹口气。
果然吗,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人。
“朝歧幸枝离世后,哲哉就带我来了东京。寄住在千代家,后来我们找到了大房子,有了自己的家。”花奈把手套收进口袋,“你养母的死,我真的很抱歉,都是因为我……”
“是意外啊,不关你事。我说过你可以跟着我,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我不是也正在这么做吗?”神佑看了下表,再不去药店要关门了,“我们走吧。”
“啊?”
“不回去吗?”
“我约了人。”
“噢?”神佑拿她打趣,“男的女的?”
“想什么啊!女的。倒是你,赶快回家睡觉啦!你看看你,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几天没睡了?”
“晚上想你啊。”神佑俯下身捏捏她的小脸。
“油嘴滑舌。”不客气打掉他的手,花奈吼他,“还不快回家去!”
果然已经恢复记忆了吗……我的哲哉。
这样,该怎么拿你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