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冷却清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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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口决堤那一年，秋子刚刚满十岁。
洪水滚滚，从远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滚滚而来，据说冲毁了方圆数百里内所有的良田和村落。
秋子不知道方圆数百里到底有多大，他只看见从小居住的村子像一块被卷进激流的黄泥巴，在洪水的冲袭下迅速消融。
村口储存过冬食物的粮仓，昨天他和虎子二丫躲猫猫的小树林，隔壁会做木器活的王大叔的屋子……随着滚滚洪流沉浮，很快消失不见。
秋子腿一软，跌坐在小山包冰凉潮湿的土地上。
小山包自山腰以下，近乎一半被浸泡在了浑浊的洪水里。小山包并不算太高，但是对于身材瘦小的秋子，每次爬上山顶挖野菜，来回路程加在一起总是走得他腿酸。
今天本来和二丫他们约好了到村外的小池塘捉鱼，一大早却被阿娘打发去挖他最讨厌的野菜。他还因此和阿娘大吵了一架，连阿娘给他准备当午饭的面饼都没带，就赌气挎着空篮子冲出了门。
其实，他的脾气向来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早就想好了，山坡另一边，山脚下那种又酸又甜野果该可以摘了。等挖完了野菜，他去摘上一些带给阿娘，她吃了就不会再生他的气了……
水声隆隆，秋子感觉这水流像是穿透了他的身体，冲走了他心口的热气。
忽然，他的身子一震，看见脚下的水流里，一块木板打着旋儿激荡着飘过。时沉时浮的木板上，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死死的抱住木板，用力得连指尖都几乎要钉在木板里。
那孩子满脸惊慌绝望，抬头看见岸上的秋子，张开嘴大喊道：“救——”
一个浪头打过来，那孩子呛了一口的水，不住的咳嗽着。一眨眼，木板带着人已经去得远了。
秋子呆呆的注视着水流中越去越远的木板，直到终于消失不见。他陡然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秋子眼前是一片浓浓的黑暗。他僵直着四肢平平的躺着，感觉到身下阴湿的凉意不断包裹住他。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是无星无月的夜空。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洪水已经退去，同时也带走了它所经之处大部分的生灵。
这个夜晚，没有人声，没有灯火，听不见村子里熟悉的狗叫，听不见稻田里秋虫的鸣唱，甚至连风都静静的停留在了树梢上静止不动的枝叶间。
天地茫茫，举目所及，皆是漆黑一片。
秋子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还有血液在体内缓慢流动的声音。都是他自己的，只有他自己。
秋子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好像转瞬之间，这天地间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突然降临的孤独感和窒息感铺天盖地的包围了他，将秋子压得喘不过起来。他跪在地上，张着嘴，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剧烈的喘息着，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刀割似的疼。
他想哭，却流不出眼泪。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胃发出饥饿的吼叫，腹中仿佛在灼烧。他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太饿了还是想呕吐，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右手紧紧的握住左手腕。
左手的手腕上套着一个羊皮护腕，这个护腕，是阿娘特意为他缝的。护腕冰凉，护腕下的皮肤却是火烫，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针扎般的疼。过了好一会儿，秋子深深的吐了口气，抬头望向东方。
太阳从东方升起。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即使辨认出方位，秋子也不知道他到底该往哪里走。
东边是肯定不行的，那里是洪水的源头，往那里走，只会比这里更加荒凉。而洪水自西向东倾泻，西方……大概也走不通。
南或北……秋子摇了摇头，两年前，他就是一个人一路要饭，从南方北上来到这个小村子里的，他一点也不想回去。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决定了方向，秋子立刻站起身，走下小山包，往北方走去。
北塞荒凉，一路走来，都是随着秋气渐浓而显得愈发凋敝的旷野和山林。好几天了，秋子也没有看见一点人烟。
不过还好，过惯了苦日子的孩子不怕逃荒。路上渴了饿了，运气好能抓到小鸟兔子田鼠等小动物，运气不好也能找到点野果野菜，实在不行，某些树木的树皮树叶也是可以吃的。
偶尔在途中遇到疑似也是在逃荒的人，秋子总是默默的躲开。
失去了一切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逃荒路上的第二天，他无意中遇见两个在路边歇脚的难民。正当他准备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其中一个难民用石块敲碎了身边同伴的脑袋，然后饮血止渴。
逃荒的日子，一天犹长于一年。秋子已经忘记了时间，但是越来越难寻觅的食物和渐渐光秃的树木不断的提醒着他，秋光消逝，快要入冬了。
冬风乍起的时候，秋子终于走到了一座城池下。他识字不多，却还认得那城门上头刻着的，是关城两个字。
他曾听说过，关城是中原的最后一站，出了关城便进了大漠，那里已经是关外的土地了。
什么是关外，什么是中原，秋子都不懂。城池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比野外更适合生存和过冬的地方而已。
他打起了精神，快步朝城门走去。
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干什么的，走开走开！这么大的告示没看见吗，乞丐与难民一律不许入城！快滚！”
秋子吃了一惊，问道：“这位大爷，都快过冬了，这荒郊野外的……为什么不让我们入城？”
卫兵不耐烦的道：“小乞丐，废话还挺多！大河口决堤，西南方爆发疫情，上头已经下令，所有城池不得接纳乞丐和难民，谁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病！快滚吧，再废话我就不客气了！”
关城外一里处的石头山上，一个小小山洞里铺满了干草枯枝，这是秋子花了两天时间为自己准备的过冬之所。
他在山里剥了尽可能多的树皮和可以贮藏的野果堆在洞里，虽然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气温如何，但是冻死之前，最起码要做一个饱死鬼。
洞外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天气也越来越冷。某天秋子一早起来，发现洞口光秃秃的矮灌木上竟然结了一层亮晶晶的霜花。
一动不动的猫在洞里实在冷得让人受不了，秋子朝掌心呼了口热气，跺跺脚往山林中走去，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在山林间上蹿下跳的穿行了一段时间，身上渐渐暖和过来。绕过一株大树，秋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屏声静气的听了一会儿，像只小小的老鼠一样蹿进了一旁的树丛里躲了起来。
过了片刻，从林中另一边传来响亮的马嘶。紧接着，骏马蹄声得得，踏碎一地枯叶，拉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了秋子的视线之中。
赶车的是一名身高体壮的中年大汉。看见他，秋子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腹部——他的矮个子都是饿出来的，什么时候能吃得饱，他一定能长得比这大汉还高还壮。
大汉吁一声勒停了马，跳下车，轻轻扣了扣车门，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少爷。
这大汉面相凶恶如狼，此时的神情却忽然温良忠厚如犬，让秋子不由心生好奇，想看看能让一头恶狼变成家犬的少爷，究竟是一副什么摸样？
车门打开了，秋子有些失望的在心里啊了一声。
从马车上下来的不过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健壮，脸色苍白，目光疲惫，甚至带着点病容。
其实那人五官俊朗，眼睛很亮，笑容温静平和，气度沉稳不凡。但秋子想的却是，让这家伙去种地的话，他会不会晕倒在田埂上？
想着想着，他自己偷偷的乐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马车前的主仆二人，朝这边投来隐晦的一瞥。
秋子听见那个年轻人朗声道：“有劳各位一路相随，李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了。”
他还没来得及奇怪对方是在和谁说话，马车前的空地上，忽然凭空多出了三道人影。
秋子赶紧咬住嘴唇，将一声鬼呀的惊叫生生咽了回去。
那多出来的三道人影中，一个瘦长如竹竿的人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小李探花，李寻欢，久违了。”
秋子默默的记住了那位少爷的名字，眨了眨眼睛，静静的听他们说下去。
他渐渐听懂了，大概是那个名叫李寻欢的少爷杀了这三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的大哥，现在这三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找上门报仇来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秋子还是懂的，他有些失望的心想：那个李寻欢看起来斯斯文文，居然是个杀人犯。
咦？
秋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用力看向那边，一直瞪到眼睛发酸。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三个人都倒下了？
他们死了吗，是李寻欢杀死的？
——意识到那三个人确实被杀死了的那一刻，秋子感觉，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他的胸膛中破壳。
仿佛烈火燃烧般的感情瞬间蔓延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烫，喉咙发干。
心脏跳得很快，但他很清楚，那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渴望——就像初生的雏鸟仰望天空高飞的老鹰，才抽条的小嫩苗膜拜参天的巨木——
——如果他也能这么厉害的话——
忽然，他后脖领子一紧，眼前一花，被人凌空提起。
为李寻欢赶车的大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树丛附近，长臂一伸，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秋子从树丛底下揪了出来。
“少爷，是个孩子，”那名大汉有些惊讶的打量了他几眼，粗声对李寻欢道，“看样子是个小乞丐，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秋子被他拎着，茫茫然的扭头看看他，又看看李寻欢，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老鼠，神色颇有些可怜。
“……我、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惊吓，而是紧张。多年的乞讨生涯，磨练了他察言观色的本领。
秋子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掌心，依照他的经验，这种时候装得可怜一点，十有八九就能蒙混过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冷却清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