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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 ...

  •   第二次见到那个男人,他已是我的未婚夫。他的名字,叫迟渊。

      正式成婚的日子,定在两年后的今天——我二十岁的生日。

      而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没有祝福,没有欣喜,有的,只是被迫与一个已不被我看作男人的男人同居的悲哀。

      只是悲哀,不是后悔。若时间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在那张类似卖身契的协议上按上我的手印,签上我的大名。

      为了偿还,我愿意。当然,偿还的对象,是爷爷,而不是那个叫迟渊的男人。

      我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曾经欠过他什么。

      放下手中的行李,我环视着这套三室一厅的公寓。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这已算得上奢侈。

      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这里,从今天起,便是我的家。我与另一个男人的家。

      他似乎刚刚出院,属于他的房间里,有这样那样的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而我,就在蒙了尘的沙发上坐着,偶尔空出点眼角的余光,看像那个有人影晃动的房间,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试图回忆他的样子,想起的,却只有他怪异的笑。

      那笑容,我想我已经明白为什么。

      我还记得,他是个没有四肢的男人。仅仅,只是记得。

      房间里的人,陆续地,从我面前经过,对我说再见,再开门,又关门。

      当再也没有人走出来,我才发现,这里,真的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进入他的房间之前,我很有礼貌地敲了敲他原本就完全敞开的门。

      当然,我更希望他能明白我真正的意图。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们并不是很熟而已。

      用我的双眼,去触摸他的脸,乃至他的身体,实在是我,情非得已。总不能背对着他,和他说话。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不情愿地承认,他不笑的时候,很好看——若不看他大煞风景的躯干的话。

      所幸他的身上,盖着一层白色的薄被,我看到的,只是他在薄被下隆起的身体。

      联想到过粽子,馒头,最后还是认为一只白色的乌龟,比较适合用来描述他的形状。

      于是我笑了,笑得很解气。但在记起这只“乌龟”将会成为我的丈夫时,我就再也笑不出来。

      “对不起,打扰一下,迟先生,请问,刚才那些人,他们现在都去哪里了?什么时候会再来?”我这样和他说话。

      “他们不会再来了。”他用疲惫的声音回答我。

      “你一个人,可以?”我知道我说的是多余的话。

      “你说呢?”他反问我。

      隐约听明白,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亲自照顾他。

      “你做梦,我宁愿死也不要做这种事。”我以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嘀咕着,转身,没有跟他打招呼。

      离开房间前,我愤愤地望了他一眼,却不小心看见,挂在床尾的那个盛着半袋淡黄色液体的透明袋子。袋子的边缘连接的管子,一直伸向那条白色的被子下。

      他的生活,会是怎样?我第一次,想了这个问题。

      只是没有同情,只有蔑视。

      我大声地甩上门,出去,用声音告诉他,我不是逃跑,我是光明正大走出去的。

      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人来照顾他!小女生也好,老女人也好,小白脸也好,什么都好,只要是人就好。

      不是没想过,找个年轻漂亮的小保姆,天天在他面前晃,然后他们日久生情,他自动解除婚约……但,那样的男人,真的会有人爱上他吗?正常人的话,逃都还来不及吧?真可笑……

      一百个庆幸,终于在天黑之前,带回一个朴实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前,却发现,我没有这家的钥匙。

      于是我没有多想地敲门,因为记得,这屋里,还住了一个男人。

      当然,没有人来给我开门。只有一阵轻微的响动声,在我停下来揉着自己拍红的手掌时传出。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给你开门。”他尽量大声地喊着。

      呵,我怎么会忘了,他是个没有四肢的男人。废物。

      待我上楼下楼地跑了好几趟,终于请来师傅将门打开时,天已经黑了好久。

      还好那个中年女人,一直耐心地候在我的身边。

      走进那间完全黑暗的屋子时,我差点骂出口去,“混蛋!为什么不开灯?”

      好心地顺便为他打开房间里的灯,却被眼前的场景惊住。

      他竟滚落在地上,脸朝向地面,一床白色的被子,卷了他一身。有什么液体,流了一地,发出异味。

      “你在做什么?”我冷冷地,问了他一句,“知道自己不行,就不要乱动,安分一点。”

      “我……尿袋满了……回流……我……难受……”他没有动,仿佛,已用尽了力气,“对不起。”

      我踏着很重的脚步走出去,完全没有这样的概念——照顾他,是我的责任,没有看好他,就是我的不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姚阿姨,麻烦你……”在带着她走进渊的房间之前,我一直在祈祷:不要被吓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处理这种情况……

      “好的。”她微笑着答应了我。

      那一句“好的”,在我听来,像一句承诺。承诺我今后的日子,勉强有着落。

      看着这位姓姚的善良女人,平静地将渊抱回床上,为他展开卷在身上的被子,我来不及闭上双眼,于是他的躯体,就这样呈现在我的面前。

      他没有穿上衣,双肩上连接着的,是两段短短的残肢。

      我没有再往下看,而是直接背过身去,不理会他会对我的举动作何感想。

      “江小姐,请问,你们家还有干净的被子吗?”似乎,被子被弄脏了。

      “不知道。”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有,在衣柜的上面一层,最左边的……”还好,他的脑袋没有在从床上掉到地上的时候摔坏,至少,目前还是正常的。

      从衣柜里取出被子的时候,姚阿姨在我耳边,轻声地问了一句:“他的裤子……怎么办?

      “嗯?”是在问我,谁来帮他清理下身吗?我……我不干。“麻烦你……”我还是这句。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碰过他一下,只是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甚至在姚阿姨为他更换裤子时,我还避嫌般地,退了出去。仿佛,我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他也没有多问一句,譬如你带回来的人是谁之类的话。因为一切,已经再明白不过。他不得不一一口述各种物品的位置,因为他没有手,可以用来直接指出。

      他是个悲哀的男人,我却,不同情他。

      我应该去上大学,我应该有很适合我的工作,我应该有很幸福的家,有可爱的儿子或女儿,坐在我和丈夫的中间,甜甜地喊我们爸爸妈妈。

      为他去请一个善良的保姆,我做的,已经太多。因为他,我将浪费我一生的时间。

      10:00 pm,我开始考虑,今晚,我要睡在哪里。因为我发现,虽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却只有一张床。

      “好了。”姚阿姨从渊的房间中出来,脸上挂着的,不是我想象中近乎疯狂的表情,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静的笑容。“被子,被单和换下的衣服都洗好晾起来了,地也拖干净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冲上去,吻一吻姚阿姨被汗水浸湿的笑容。

      “没了。谢谢。明天,可以请你再来么?因为这里暂时没有多余的床……”

      “当然。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明天一早再来。那位……江小姐的先生,夜里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江小姐多注意点。”姚阿姨好心地提醒。

      “以后叫我纯吧,姚阿姨。还有,他只是我的未婚夫而已。我们还没有结婚。”澄清我和渊之间的关系,好像是件很重要的事。

      “嗯。再见,纯。”

      愣愣地看着那扇门在姚阿姨的身后关上,压抑的感觉,又回到我的身体。

      极不喜欢这种感觉,偌大的空间内,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那个叫渊的男人。

      “你是不是准备让我睡地上?”我没好气地问他,“看不出你家还有第二张床了!”

      “抱歉,我家只有一张床,因为我一个人住……原本。要不,我睡沙发?”

      睡沙发?哈哈哈,真想狂笑,他说他要睡沙发?连睡在这么大的床上都会滚下来的人,怎么睡沙发?况且,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欲望,麻烦自己抱他过去。还有那张他睡过的床,就算空出来,我又怎么能够,睡得舒适?

      “请保姆用的花费由我自己来负担吧,钱放在……”我装作没听见他可笑的话意图离开时,他却对我说了第二句话。

      “停!我不需要。所以,请你不要告诉我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打断他。

      我想我还不至于穷到需要花他的钱。不就是有钱吗?这我知道。因为有钱,所以拒绝那些赔偿,而坚持要用另一个人的幸福,来弥补他的损失。他的钱,让我鄙视。若是真的那么有钱的话,留着给他自己买墓地会比较恰当。

      明天,一定要去买两张床,一张给我,一张给姚阿姨。这样,我就不用再和他独处了。抱着自己的身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时候,我一直在幻想我未来的新床的样子。

      谢天谢地,现在是暖春而不是严冬,否则,我定会被冻死在这一点都不温暖的沙发上。

      然后,有什么声音,从肚子里传出,提醒我,饿了。

      和我一样没吃晚餐的渊,也饿了吧?管他呢,既然他不好意思说,我也懒得去关心。

      已经打定主意,就这么忍着,磨过这一夜,敲门声,却意外地响起。

      姚阿姨……还有夜宵……?我呆立着,在不断蒸发的香气中,与姚阿姨长时间地对视。

      “你们,都没有吃晚餐吧?走了很远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姚阿姨笑着,拉着我坐回沙发。

      已经感动到,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却还对我说,不好意思?

      忘了说谢谢,我接过姚阿姨递到我面前的夜宵,再看着她,端起另外一份,走进渊的房间。

      那么自然,就像,照顾渊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这样的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坏人,就有多少好人,所以我遇到了渊这样恶毒的坏人,也遇到了姚阿姨这样善良周到的好人。

      突然很想爷爷,可是他,应该睡了吧?

      拖着姚阿姨的手,想着爷爷,我合上眼,终于安心地睡着。在一点都不温暖的沙发上。

      我记得,姚阿姨对我说了很多的话。

      她说,她曾经,是一名护士。

      她说,她的家在很远的北方,那里有她的丈夫和未成年的女儿,她很爱他们,他们,也很爱她。

      她说,她从我看渊的冷漠中,看到迷茫,她的女儿,也常常会有,这样的目光。

      她说,只要我不嫌弃,她会像一个尽职的母亲那样,照顾我和渊,很久很久。

      我记得,我也对姚阿姨说了很多的话。

      我说,我想要回,我的自由。

      我说,我有一个爷爷,他看起来,很亲切,就像姚阿姨这样。

      我说,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我不想和他相处,所以,可以的话,请姚阿姨留下。

      我说,姚阿姨是世界上第二好的人,最好的,是爷爷。

      是我撒着娇,拉着姚阿姨,要她留下来陪我。

      抱着她,像抱着妈妈,有温暖的味道萦绕。不理会,她是保姆,我是雇主。

      姚阿姨是好人。这是我唯一在意的事。

      渊的房间里,偶尔传出咳嗽或翻动的声音,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醒着,是不是,听见了我说的那些话——那些讨厌他的话。

      随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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