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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城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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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冰冷的夜,秋末的阴冷空气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潜伏隐隐躁动着。
木桌上从傍晚开始点起的灯火早已微弱无力,将息未息,仿若已将临终结仍旧苦苦的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证明给谁看什么,却终究敌不过岁月年轮,被深秋冰凉得直直透人心底的风冷冷的扑灭了。
白衣的公子安静的坐着,灯火熄灭的一瞬间眼睛稍微动了动,看向油灯的方向,眼瞳却一时无法适应黑暗眼前一片模糊,低垂眼眸继续之前斟酒的姿势不再理会。
其实是不知神游在什么地方。思绪是一片混乱的,他在天地万物混沌里试图抓住什么,伸手却仍旧是散不去的云雾。
嘴角却勾起很夸张的弧度,明知道对方此刻不会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却只想笑着,笑意却是半点也不曾漫上眼底。
到底是多少年了,跟在这个人身边。年少的时候一厢情愿的缠着对方走遍大江南北,后来还是一厢情愿,脚步依旧很远,却是征战四方,走到哪里,都是铁马金戈兵戎烽火。
而其实,他原本生在千里之外不理会外界战乱犹自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奢靡之都,却为了一个人,在乱世沉浮里冷眼看尽所有生离死别,然后最后,他的结局,在多年前的城楼上弦断琴毁的时候,注定逃不过同样的命运。
却,从未后悔过。
许多年前不经意的视线交错里,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了无法回头。不能也好,不舍也好。
手冢在灯火熄灭的时候正欲伸手去取墙上的剑。
承霄剑一出,闻风丧胆的人,江湖也是,战场也是。
而其实谁都知道,剑是好剑,也必须得有好的剑客。所以多少年前横空出世顷刻名满天下的剑,却很少会有谁,徒生争夺之心。
微微皱起眉,回头在一片静穆里寻找那个人的气息。
“不二,酒已经满了。”微微叹息着开口,末了皱紧眉,突然严肃了神色,“不是说了,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了。”
不二在手冢低沉的嗓音里回过神来,把酒壶放下,在听到手冢后面的话的时候有一刹那的愣怔,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
是多少年前,他都快要忘记,就是因为这样的话,从此心甘情愿敛起锋芒随君侧。
不二在暗夜里抬头,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却也只看得清对方的轮廓,感受着对方的气息,眼神仿佛穿过苍茫时空,望得见许多年前,初相遇。
他记得那天的夕阳,渐渐渐渐染红了白楼的瓦砖,风里是春日青青长草的味道。
他在不经意抬头眼神掠过白楼屋檐的时候看到的人,从此再也不曾忘却。
而明明当年,是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遇见。
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霎那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引起一阵轻颤,不二无意识地低喃,“这酒好冷。”
他在一片冰冷里想起那些年跟着这人访遍深山古林寻找雪凝草,总是随身背着酒壶,有时候被困在雪里找不到下山的路,便会找个山洞燃火温酒对饮。
眼前的人即使总是很少应答,那时候不二却也笑着说得很开心。因为每当那样的时刻,不知是酒的关系还是其他,他总能在一抬眼就看到对方眼里不似平日的冰冷淡漠,对上的视线里温柔而缱绻。
待酒喝完了,那时候手冢就会压低声线用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开口唤他过去,然后一整个晚上,不管外面风雪如何恣肆狂乱,他都只能感受到,用大衣与怀抱把他严严实实裹起来的人温暖得足以融化一切的温度。
所以那些时光,跟着这人从中原一路西出寻找雪凝草,即使手冢的目的一直都是为了那个,遇见他以前,就已经很重要的人,他却一直都觉得很幸福。
想到这里不二又复弯眉浅笑,其实那么早那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了不是么。不二抬起头微笑地望着黑暗中的人,给出的回答一如当年,“呐,反正手冢看得出来的,就好了。”
闻言手冢几不可闻的叹息,强忍下想步过去拥人入怀的念想,这时候如果这么做了,他很清楚,不管外面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不想再理会了。
遇见以前,手冢从来就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让他如此怜惜如此纵容,即使经常因为这人喜欢到处恶作剧而感到无可奈何,却也从来不舍得责怪半分。
他在那个初相遇的夕阳里突然明白过来,他曾经以为的他对那个在金色大殿上睥睨天下的王者的爱情,只是他以为的,而已。
因为未曾遇见。
然而,手冢向来冷冽的眸子里尽是复杂的神色,眷恋,愧疚,无奈,最后恢复一贯严肃坚定,“不二,你知道的,……”
这一世,我的命是属于他的。
然而就算他已经明白了他曾经以为的不过只是跟那个人之间相互对于强者惺惺相惜之情,曾经许诺过一世为他所用,就不会到了现在背弃誓言。
所以从南疆回到中原的第二天,扬州城外的渡口边,他第一次与不二说了再见。
他不知道爱情与君臣之情是否有冲突,只是不愿意,之后南北征战的年岁里回过头,会看到这张从来笑意盈盈的脸上,不知何时开始遮掩不住的倦怠。
他舍不得。
所以宁愿放手再也不见。
“我知道的。”不二淡淡的开口打断对方的话,那样的话,听过一次足以让他永生铭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要再听一次。
然而,那年雨前的瓜州渡口,他在漫天水云里望着渡船在风中摇晃远去,雨滴开始簌簌落下,笑容一点一点黯淡下来,那时候,他就决定了有些事情,再不会怀抱任何念想。
就算是后来长安城外的那一场大战里,他在落日时分城楼上几乎耗尽功力的挥琴弹奏之后,抬眼看到这人掩饰不住的所有感情,也再也,没有了期待。
“只是手冢,”不二睁开冰蓝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对方,凌洌的气势,难得认真的神情,“我不需要来生。”我不需要虚无缥缈的承诺。
而这些年,一直一直都在一起,就算从未开口言明过什么,有些事情,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譬如即使知道结局,他也明了对方与自己,始终是抱着同样的感情看待对方。
所以其实他不会期待的,只是最后的结局,而已。
而这样,就足够了。
他在一次又一次抱着可能永远分离的短暂离别里等待最后。
然后,能不能再见,就只能看,眼前这人这一生回头的次数,是否足以让他们下一世茫茫人海里相逢遇见。
手冢眼底一闪而过的疼痛,属于不二的骄傲,他向来是知道明了的。
眼前这个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一直跟在身边,从来弯眉浅笑一脸温和无害,却只有手冢,在许多年前初相遇,就已经看清并领教过其中骄傲倔强。一旦是他坚持的,最后退让的也只能是自己。
轻叹口气,望着不二的眸子里毫无掩饰的爱恋,明知道在这样的黑夜对方一定看不见,然而,他也确信对方一定能够感觉得到。
有些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像是这些年在领兵征战上,就算不在同一战场,他们也能够在第一时间猜出对方的策略部署,仅仅只是猜测,却一次也不曾出错。
只是如今,手冢在这个如水冰凉的夜再一次皱紧眉头,这个人的身体,那一年长安混战里留下的后遗症随着年月的流逝逐渐严重起来,如今是再也经不起折腾。所以他也只能不顾不二的反对第一次狠下心命令他一定要留守。
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淡淡的应了声,“啊,我知道了。”你不要也无妨,没有承诺,他亦相信他们会遇见。不是命中注定那样的虚无,只是我一定会用尽所有,回到你的面前。
左手终于握上置于墙上的承霄剑,剑未曾出鞘冰冷的空气就已经仿佛被无形剑气搅动纷散,手冢转身深深地望了不二一眼,“那么我走了,不二。”
不二在黑暗中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微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仍旧是透彻心扉的冰凉,然而身体里某个地方却暖暖融融的,像是点起的火苗慢慢慢慢烧成熊熊烈火,不知是早先喝下去酒的缘故,还是其他。
嘴角的弧度渐渐扩大,最后隐忍不住笑出声来,“别……别这么严肃嘛手冢。”
一如过去许多年里每当恶作剧之后看到眼前的人眼底的莫可奈何,表现在脸上却依旧是严肃淡漠万年不变的表情的时候,不二就会隐忍不住想笑。
而是不是恶作剧,他知道,手冢自然也知道。
扬了扬手中的酒杯,不二在暗夜中弯眉浅笑一如过去几千个日夜,“等手冢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喝酒吧?”低头思考了片刻抬起头对着手冢灿烂的笑,“到时候会给手冢温热的酒呐。”
手冢静静的看着不二,此战若是破了蓝月城,冰国将结束几十年的分裂混战得到统一,然而,敌方的可怕之处,亦是此城。
所以他并无把握能够归来。
然而,对方的提议确实令自己心动,想着跟他一起喝酒的情形,心里不觉柔软起来,眼里渐渐有了浅淡的笑意。
许多年前那段算得上自由无忧的时光,年少,壮志,仗剑游江湖。虽然是奉命寻找雪凝草,然而每当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笑得一脸灿烂无辜,忍不住叹气之后却也认命的被一同卷入江湖是是非非。
之后不知是如何得出来的结论,不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抱着酒趴在他肩上微笑,他说,呐,手冢,身为江湖儿女可是不能不会喝酒哦。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手冢挑了挑眉微微勾起嘴角说,不二,只有你不会喝酒吧。
回过头却看见这人白皙的脸上潋滟如花,半睁开冰蓝色的眸子里淡淡水雾迷离,少顷湛蓝的光芒流辉溢转。
便知道,这人已经醉了。
于是想也不想伸手拉身后的人入怀,定定的看着怀中更加灿烂的笑脸,心里的某一处柔软得不可思议。
只是后来,他们辗转四处征战,再次见面的时候,不二的酒量已经及得上千杯不醉,并且,也不会再有可以无所顾忌月下对饮的闲情时间。
偶尔一次,后来回忆起来的,也依旧是许多年前的年少。
想开口说如果这次能够回来,就再也不离开,却终究说不出口,只好沉默不语。忽然听到室外开始凌乱起来的脚步声,叹了口气开口,“不二,好好照顾自己。”
手冢最后看了不二一眼,握紧手中的剑,拉开门往外走,至始至终再没有回头。
不二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黯淡下来,手冢的反应都在自己意料之中,他不需要承诺,也明白手冢不会给出做不到的诺言。说出口的邀请,也只不过是希望,最后的最后仍旧是一如过去许多年的短暂别离一般,他微笑着,让对方安心。
然而,不二在黑暗里喃喃道,实在是太可惜了难得手冢也会这么大意却没有机会笑他了。
慢慢睁开眼,眼底坚定而决绝。缓缓起身,抬起右手,原本静静的挂在墙上的剑仿佛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一般,“咻”的一声落入不二的手中,“呐,但是手冢,这一世,我的命是属于你的。”
窗户被强大的剑气震开,月亮的光华如水冰冷的洒入屋内,寒风吹起银白色的发丝,飞飞扬扬。
那年的城楼上,青丝染雪,心里暗暗许下的誓言。
你在哪里,我就会在。
不二从窗户向夜空飞跃而出的时候看到很远的地方,火光蔓延红透了半边的天光。
狼烟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