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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灾星 ...


  •   五

      粪篓里的小家伙

      月初东山,好像蒙上了一层薄沙。
      方云水又向南溜到第二座大坟上,就着微白的月色,往自己家里望去。除了看见院子里的石磨、水缸和一株靠南墙的“百日红”以外,他没有看见别的。只听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屋里谈论着什么,但是听不清,估计他们也在为他的事焦急。
      他从大坟上蹦了下来,猫着腰来到玉米地,不一会儿来到河滩上那一丛红柳丛里,找到了方云汉。
      “怎么样?”方云汉急忙问道,他的两眼直盯着云水的大嘴,真想用手指一下子把消息抠出来。
      “糟了。我从墙外听你爸爸说,张三爷已经告到上边去了,说要罚钱。”方云水回答说。
      “那怎么办呢?”方云汉问道。问完后他的嘴还是张着。
      “这顿揍是脱不了啦。”云水无奈地说。
      “咱不回家了,到外边讨饭吧。”方云汉叹口气说。
      “也行。你真干?”方云水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方云汉。
      “只是我想我奶奶,我怕她惦记我。”
      “咱在外面先过一夜再看吧。”
      “你不害饿吗?”云汉道,其实他是自己想吃东西了。
      “忍着点吧。”
      月亮升高了,它的光辉射进了银白色的雾霭。两个孩子看着月亮,又看看白茫茫的河面,模糊难辨的树木,都感到很茫然。
      这时候,从村子方向隐约地传来了云汉奶奶的喊声:
      “赖——生——回——家——吃——饭——喽——。”
      方云汉心里一阵发酸。他想起奶奶那伛背的样子,那青黄色的脸和脸上常常挂着的明亮的汗珠子;他仿佛听到她那拉锯般的呼吸声。
      那喊声渐渐接近了他们,也越来越大,看来奶奶是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她大概估计他们好到河里洗澡和玩耍才到这里来找的。
      “赖——生——你——在——那——里?”
      方云汉沉不住气了,他恨不得一下子跑到奶奶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是年纪比他稍大的方云水却比他沉着得多。
      奶奶的呼唤声反复了多遍,也一遍比一遍清晰。终于他们透过红柳丛的缝隙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她就像一个对虾一样在靠近树林的小路上很困难地迈着小脚,呼呼地喘着气;后面直撅撅跟着的是一位细高挑儿的老头儿,那显然是云汉的爷爷方世儒。
      “云汉,你在哪里?
      你别叫爷爷奶奶找了,回家吧。天黑了,你知道我们惦记着你哪。”奶奶在一块玉米地边停下来,对着茫茫的夜色说,像祷告一样。
      方云汉一阵冲动,猛地站了起来,却被方云水硬硬地拉住按到地上。
      “先别急!”方云水像一位小指挥官一样命令道,“急了会坏事的!”
      “不,我不能叫奶奶在那里撒急!”方云汉又挣扎着站起来,却再一次叫浑身是劲儿的云水拽住了。
      “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呀!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从狗嘴里夺回来,长这么大。”宋氏带着哭音说。
      爷爷哼了一声,说:“净胡说八道,有什么意外!”
      奶奶好像从这话里得到了些安慰,说:“我也寻思着,咱祖上没行过坏事,老天爷不会那么没有眼的。”
      此时方云汉的心里似乎平静点了,但是,方云水还是逮住他,惟恐他站起来。
      奶奶和爷爷又远去了。奶奶一边走一边喊,听声音好像奔了西北方向。
      “我得去找奶奶!”方云汉又一次说,“她该多难受呀。”
      “先看一看再说。”云水道,冷静得不像他这么个年纪。
      奶奶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一块黑云遮住了月亮。此时他们听到的是汩汩的流水声,被风吹得叫起来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的蛙声,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还有嗡嗡的声音。这最后一种声音是方云汉特别害怕的,据奶奶说那是狼的叫声。此时,方云汉最担心的是奶奶和爷爷遇上狼,要是他们叫狼吃掉,他今后可靠谁活着呀?
      于是他挣脱了云水的手,从红柳丛里窜了出来。方云水也紧跟着跑出来。他们钻进玉米地向西走去。他们在暗中保护着老两口儿。
      “要是他们遇上狼,我就冲上去打狼,跟它拼!”方云汉小声但很有力地说。
      方云水点点头说:“那当然。”
      他们一边拨拉着玉米秸,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凤河往西北拐的地方,来到一块菜园地,在一畦芸豆架下面蹲下。他们没见有什么狼,只听奶奶说:“咱们回家去吧,说不定这会儿赖生已经回去了。”透过芸豆叶的缝隙,他们隐隐约约地看到树林边缘有两个影子,那显然是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往回走。
      云汉和云水沿着来的路线跟踪着爷爷和奶奶。到了他们刚才藏身的红柳丛旁,见两位老人回了村子,他们便停住了脚步,钻进了红柳丛。
      他们在这里待了好久,都觉得肚子有些饿。想到花生地里扒一点花生吃,又不敢,白天刚惹了这么大的祸,再偷花生,那不错上加错了?但是肚子里像敲小鼓一样响着,叫人难以忍受,无论如何也不能老在这里蹲下去。
      夜渐渐地深了,他们觉得身上有些凉。方云汉实在想奶奶了。唉,要是在奶奶身边该多好呀,她会煎一个焦黄的面饼儿给他吃,或者避着妈妈给他煎一个鸡蛋。吃完饭,奶奶便给他讲故事,讲那些顶好顶好的故事……可是,待在这里多难受呀。
      “咱们回家吧。”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云汉提议道。
      “回家我们都会挨揍的。你不怕你爸爸妈妈打你吗?”云水警告他说。
      “爷爷和奶奶会护着我的。”云汉说。
      “可是我爸爸挺有劲儿,就像老虎似的,他火上来会把我打个半死,我妈妈护不了我。”方云水说。
      “那你看事情不妙,就快跑出来,不就行了吗?”
      “要是跑不了呢?”
      “可咱总不能老呆在这里,像两只小野兔似的。要是半夜里睡着了,说不定叫狼吃掉了呢。”
      “哪里那么多狼?”
      “可是,我实在饿了,你摸摸我这肚皮,都贴着脊梁骨了。”
      “那……”
      “咱回家吧。”
      “这样吧,咱各回自己的家。”方云水眨眨眼睛说,“进了胡同,别急着进门,先在门外听一听动静再说。要是平安无事,咱就进去;要是有事,咱就回到这里来再想办法,好吗?”
      “好,就这样。”云汉答应着,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去,回到奶奶的怀抱。
      他们俩通过玉米地溜进村子,进了胡同。
      方云汉经大胡同拐进小胡同,才来到他家门前。
      他轻轻地推了推门,门好像没有关;他侧着耳朵听,里面好像没有动静,“奶奶和爷爷呢?”他想。他又来到靠近堂屋窗户的家道外面聆听,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退回大门口,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吱扭”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很小,估计家里人没有听见。
      他进了过道。过道较宽,左边安一个木碓。这家什不用时常掀到一头竖起来,空处的地方放些别的东西,此时正有一对粪篓摞在一起放着。方云汉躲在一个墙角里,那里很暗,可以隐住身体向院子里观察动静。
      他向西屋望去,那里窗纸发白,“肯定有人。”他想。他又向堂屋方向瞅了瞅,那里没有灯光。“奶奶和爷爷还没有回来呀!”他想,“这可怎么办呢?进去,肯定要挨一顿毒打;不进去,还能再跑回河边吗?”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看到身边的那对粪篓。“好吧,我先在这里面躲着,等奶奶回来再说。”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搬下摞在上面的那只篓放在一旁,自己缩进底下的那一只里,将另一只扣在上面。这样,他就像一只蜗牛缩进硬壳里一样,觉得有一种安全感了。
      几分钟后,大门开了。他陡然紧张起来,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进来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篓子的变化,一直走进院子。云汉想弄清楚那是谁。
      “那畜生找到了没有?”说话的是他的母亲周月英。
      “找个屁!连个影子也没有。”是爸爸方本善的声音,气呼呼的。
      “这真是双夹棍的灾祸呀。明日你去乡里挨罚不说,这还得找那颗灾星——那巫婆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呀,眉毛里有三颗痣,主乱呀。这不,还没长大就闹出这么多乱子来,咱的罪还在后头呢。要是那时侯狠一狠心,先弄死再扔掉,也就没有今天这些事了。他爷爷奶奶心眼儿好,可没想到罪还得咱受。”周月英喋喋不休地诉说着。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还是想想办法找找吧。明日去挨罚就挨吧,反正也逃不了。”方本善说。
      “你说的倒慷慨。你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就算挣几块钱,还不都叫你喝了辣汤?你身为书记,一点便宜占不着,还常常邀人喝酒,有什么家底子喝不穷?再让人家一罚,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周月英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方云汉的两个妹妹也一齐跟着哭起来。
      “别哭了,哭也没用。等那灾星回来,我把他吊在梁上,狠狠地揍一顿,叫他尝尝苦头,以后不再惹乱子就行了。”方本善安慰妻子道。
      听到这里,方云汉恐怖地动了动身子。
      “看你那本事!有他爷爷奶奶两个菩萨护着,你敢戳他一指头才怪呢。”周月英激他道。
      “那你就看看吧,这一回他爷爷奶奶也护不了。”方本善说,很有勇气的样子。
      方云汉吓得直想尿尿,可他又怕尿出来淌到地上被发现,只好使劲儿地憋住,憋得小肚子疼。
      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说的什么方云汉也听不清楚。
      方云汉终于没有憋住尿,尿了出来,这才觉得轻松多了。可是他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想,要是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吃该多好呀。可是他不敢,万一叫爸爸妈妈逮住可就完了。
      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方云汉也有些睡意。
      朦胧中,大门开了。方云汉立刻收缩了一下身子,侧耳静听。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是爷爷和奶奶不错了。奶奶是小脚,走路轻;爷爷身子沉,脚步重。”方云汉想。
      果然不错,是爷爷和奶奶。
      方本善来到院子。
      “怎么样了?”他问道。
      “怎么样了?你也太狠心了,本善。赖生好歹也是你们的儿子呀,老虎还不食子呢。”宋氏责备儿子道。
      “我庄东庄西,南塘北河找了个遍,没见他的影子呀。”方本善为自己辩护道。
      “那就不找了?”宋氏道。
      “赶明日再找吧。”
      “明日你不是到乡里去吗?”
      “……”
      “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看你怎么办?”
      这时,周月英从屋里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怎么啦,还得让俺抵命吗?”
      宋氏不说话了。渐渐地,各种声音都沉寂下来。有人关门。
      方云汉心里想,也许他们找累了,等明日再找。他多么想从篓里爬出来,跑到爷爷奶奶屋里。可是他不敢,他只怕被爸爸妈妈抓住,那样他将挨一顿酷揍;不如先在这篓里躺着睡一觉再说,因为他太疲乏了。
      这时候,只听有人敞开大门出去了,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不久就证实这是奶奶。
      “刚才我到前院看了看,云水回来了。”堂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奶奶的声音。
      “那——赖生呢?”是爷爷的男低音。
      “云水说云汉也回家了。”奶奶说。
      “……”又是爷爷的声音。
      于是他们屋里屋外地找起来。
      云汉有些紧张。
      但听那翻动家什的声音,他们好像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却没有注意到走廊里的这对篓子。最后奶奶决定明天到南塘里去打捞。
      “奶奶该多难过呀。”云汉想。他想象着明天爷爷奶奶在南塘打捞他的情景,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境:
      奶奶飘动着白发,爷爷飘动着髯须,他们俩共挽一根网绳在湖岸上拉呀拉。奶奶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串晶亮的汗珠儿,她嘶嘶地喘息着,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
      方云汉哇地一声哭着扑向奶奶,可是这一声也把自己惊醒了。他只觉得身子被什么硌得疼,这才想起自己原来是躺在粪篓里。
      也不知是西屋还是堂屋,好像有人说话,但不久就没有声息了。
      方云汉回忆了一会儿梦境,然后又睡去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他只觉得饥肠辘辘,很想吃东西。可是,要想吃到东西,就只有冒点风险了。此时,他仿佛看到堂屋里的煎饼,尽管那是穇子的,可他好像嗅到了它的香味;他仿佛看到厨房锅里剩下的玉米粥,它让他口里泉满了涎水。七岁的孩子还没有多少理性,方云汉不再顾虑重重了。他小心翼翼地顶开上面的那只篓,爬出来后又把两只篓摞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此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院子里暗沉沉的。他轻轻地敞开厨房的矮门,进了屋,掀开锅盖,里面果然有剩的稀饭。
      方云汉高兴极了,颤抖着手,从秫秸做的碗架上取下一只黑碗,用木勺子盛了满满一碗稀饭,像一只饿狼一样吞食起来。喝完一碗,又盛了一碗,几口就喝光了,于是他的饥饿感得到了缓解。
      西屋里咳嗽了一声,窗纸发亮了。方云汉吓得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直到那灯光熄灭后,他才稍微轻松一点儿。
      远处传来鸡鸣声,接着他家的那只芦花公鸡也啼叫起来。
      方云汉骂道:“该死!叫得不好听,可你声音不小啊!”他想,“我要是不在天亮前离开家,非叫爸爸逮住不可。我得快走,越快越好。”转而他又想:“吃饭是大事,我得到堂屋里偷点吃的再走,要不明天我会饿死的。”
      于是他挑起脚尖,像猫儿那样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屋门口。恰巧堂屋门敞着一条缝,他试着挤进去,居然一点声音也没弄出。
      爷爷在叹息,奶奶像拉锯似地喘着气。方云汉一阵心酸,恨不能一下子扑过去大哭一场。但爸爸发誓要把他吊起来打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向他发出了警告,叫他不要暴露自己。
      于是他摸到盛干粮的大盆,轻轻地掀开盖儿,揭了一叠煎饼,便返身出了门。
      他来到走廊,把一只篓翻扣在地上,坐在上面,就腿上把煎饼叠成一个个长方形。
      芦花鸡好像有意跟他作对似的,又使劲儿地扯起嗓子啼叫起来,声音更加难听。
      方云汉不得不在天亮前逃出家门。
      于是他用胳膊夹着煎饼去取顶门棍,一不小心,木棍倒了,发出清脆的“刚当”声。
      “谁?!”方本善大喝一声,接着窜了过来,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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