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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最终章 ...

  •   六十八章 尾声(五)

      我们一起等到最后和最初的一天
      世界剥破仍如新橙蘸新雪

      ——廖伟棠

      法国电影《芳芳》里,文艺青年亚历说,“我要永远追求芳芳,但不涉及凡俗的肉|欲。”

      回望此片公映的1993年,饰演芳芳的苏菲.玛索正当颜值巅峰期,一双褐色电眼足以魅惑众生,唇启处、那甜甜笑靥尤能倾倒世间所有的直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彼时双十年华热血方刚的纪小鄢。如是那会儿的他难免会觉得,身为撩妹界的老司机,亚历可real矫情!

      只是笑人不如人,大叔何曾会想到,时隔二十多载他都步入不惑了,还要像亚历一样也对自己下禁欲令……车继续前行,大叔好不容易才恢复如常面色。沈一一也不再絮叨,转而专注路边找她“好切透佬”的铜鼓饼。很快,在将将出横涧镇的丁字小路口,沈一一兴奋地指着说就是那里那里。大叔瞥她一眼无奈地叹口气,将车停靠在摊子前,下去告诉摊主来两张。

      告诉完他也不上车,就站在那儿边看边等着。原来所谓的铜鼓饼,不过是一钵稀哩咣噹的面糊糊,以特制勺子舀起些儿,放进滚油炸。如此简陋的路边摊,甭说吃纪小鄢连听都没听过,瞅瞅那一锅不知时日几何的油,再瞅瞅那一钵成分可疑的糊,纪小鄢就想要两张未免太多了!这玩意儿……确定能进嘴儿?

      然而调好的面糊甫一入油锅,葱虾花椒的香味立马弥漫开,伴着面饼“呲啦呲啦”的吃油声,竟让他感到睽违已久的凡俗烟火气。

      “瓦洛佳——”

      副驾车门被推开,车里的女孩儿吃力地往下蹭。纪小鄢忙近前搀住她,想说外头冷妳还是不要下来了,沈一一却一径咻咻地抽着小鼻子,“香到则……”

      骤然一阵疾风起,纪小鄢赶紧展开双臂圈住她,沈一一也老实不客气,任他托着抱着偎进他胸膛。天边云层渐次的稠密,遮住日头寡淡的光,阴翳下她仰起脑瓜无甚意义地觑着他,潋滟的一双黑眸子,似蕴着千山和万水。觑着觑着她又无甚意义地冲他笑了笑,明媚至极的小脸蛋儿,美轮美奂到天地都失色。

      自重逢后种种惊疑伤嗟至此方释怀,先前的沮丧亦彻底地消散。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不由自主他想起年少时曾读过的一首诗——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及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柔光。

      ——感谢主!多么好!他的宝贝终于失而复得了!即便不能与他你侬我侬的相亲又相爱,即便他对未来没有把握和信心,but中国古人不是早云过: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他也该知足了不是吗?愿望过多的人往往不快乐。至于以后如何管它那么多!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我们谁不是瞪着双目懵懂地前行……

      “瓦洛佳,伲囊为又笑啊?”抿起小嘴儿沈一一纳闷地盯住他,情感障碍令她固然体会不到他跌宕的心绪与感受,可是,这样笑的他,凛冽眉宇似绽半朵艳桃花,幽邃碧瞳犹凝两泓清沼波,“瓦洛佳”,伸出食指她试探地抚上他眉梢,“伲格么笑好看到则。”

      “是么……”小心翼翼地拥紧她,纪小鄢将下巴贴近她颊侧。被爱人夸赞的滋味真美妙,美妙一如她鬓发间柔浅的芬芳。

      接下来的旅程轻松又惬意,豁然开朗的大叔完全开启了公路爱情片模式。他也不走高速,就在国道上慢悠悠地晃,见到道旁天目湖风景区的广告牌,咦、去逛逛;景区附近有特色农家乐,喏、去尝尝;拐沈一一出来时啥啥生活用品都没带,啧、不要紧,从天目湖到溧阳市中心才十二公里远!总算大包小裹shopping完,天色也将晚,大叔又驱车回到天目湖,在涵田半岛酒店开了栋湖畔别墅楼。于是这一天的行程,满打满算五十余公里,还全在溧阳周边来来回回地绕。

      江湛的古思特是有定位追踪的。看了纪小鄢这墨迹劲儿,江湛不由得乐了。临分别前纪小鄢曾告诉他,要带沈一一回滨城,纪小鄢的理由是那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旧家园,就算她忘了,也该去瞅瞅。可若依着这速度……指不定他开着裴炯的老年代步电动车,都能撵上他们俩……算了算了他爱咋墨迹就咋墨迹吧,断裂缺失了四年的好时光,他想一点一点地细细找补也在情理中。

      不过江湛还是授意张秘书,将沈一一“即将”回滨城的好消息告诉了陶陶陆沛涵。陆沛涵最是急性子,当下腰凳绑着刚满周岁的娃儿、带着保洁阿姨就去了沈宅拾掇起卫生。陶陶也从外地匆匆赶回来,顺带又通知了筱歆郑峰两口子。结果大家等啊等,等啊等,就是等不来大叔和沈一一。陆沛涵冲劲儿上来可不管那一套,抄起电话就问纪小鄢:拜托阿作西您能快点儿让我们见见一一吗?四年了,不止您,我们也想她想得心急火燎的!

      是啊,谁又不想一一呢?十几年共同成长的经历,筱歆失明后得以复见人间四月天,生命中那些猝不及防的陷落与拯救,早已将他们与沈一一紧紧勾缠在一起。可恨的是阿作西只是一味地敷衍,今朝说快了快了,我们逛完淹城就回去,明朝说别急别急,我们在松鹤楼吃完松鼠鳜鱼就开拔……陆沛涵怒!数数这都第几天第几通电话了?合着你们还没晃荡出江苏省!

      但再怒又如何?还不是得等。并且大叔随后几句话,就消了陆沛涵如焚的心火——

      原来早在四年前,大叔即先后资助了莫斯科大脑研究所与彼得堡人脑研究所,继而又通过刘律师,辗转联系到吴有时教授;再通过吴教授斡旋,于泽大附属第一人民医院,成立了中俄脑颅内容物创伤康复介入中心。中心不仅每隔两个月,会邀请俄方专家来坐诊,来的专家亦全部是当今神经生理学界的翘楚。

      若论大叔为啥这么做?原因很简单:既然寻丝鬼搜索的结果显示沈一一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在国内,那也许、也许有一天,裴炯会带她来看病。这动机很可笑是不是?这做法很疯狂是不是?简直是“守株待兔”的现实演绎版。

      犹记得当时刘律师曾不解地问过他:为什么选泽州,而不是北上广?他给出的回答是:裴炯要是真有心,不论选哪儿都无妨。何况在国内临床医学领域里,泽大附属第一人民医院的内外神经科,口碑算好的。后头刘律师又问他:如果裴炯带沈小姐问诊时改名换姓了怎么办?那他岂非白忙活?彼时他想都不想地答刘律:那也能够帮到她,不是么……

      当然大叔没跟小涵说太多,仅是言简意赅地道:因为现在不是俄方专家的坐诊期,所以须等俄方专家结束手头现有的工作,才能组团来国内。对方电话里表示再有一日就能到,他又何必非带着沈一一,来回来去地折腾?如此陆沛涵还能再说啥,毕竟给沈一一做检查最重要。

      事实上在相处的这短短几日里,纪小鄢已经发现了,沈一一的情况比他认为的,还要糟糕一点点。发现的初始是在天目湖,景区出来他带她去吃农家乐,服务员递过餐牌他很自然地让她先点菜,她却摇头嘟哝道,她不认得字。当着服务员的面,纪小鄢没有说什么,服务员一走他立即抽出纸和笔,写下她的名字给她看。——“沈”也就罢了,“一”是多么简单的字!幼儿园里随便拎个中班的小盆友,十有八|九能大声念出来。

      可沈一一仍是摇头说不识。他教给她念也没用。就算她当场咿咿呀呀地跟着念出了,转个身再问她,她还是不记得。

      对此俄方专家的解释是:由于她脑内主管文字记忆的神经元与突触重度被损毁,致使她非但对汉字的记认全部清零了,还丧失了将之再次存储的能力。好比纪小鄢教给她“沈一一”三个字,她对其几秒钟的短期记忆是有的,但欲将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必须经由神经元之间产生联系方能够实现。而她恰恰是这部分的神经元、与连接这部分神经元的突触不可逆性受创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何谈的存储与刻录?

      至于沈一一为什么就是听、说、理解不了普通话?乃是源于她的布鲁卡失语症。“不过,”手指点着沈一一的核磁共振扫描图,俄方专家之一对纪小鄢道,“尽管沈小姐目前说话语速极其慢,也听说不了标准的汉语言,但在运用方言时她既没有大量重复某个字、某句话,也不存在话语无意义和语句不流利的现象,这在同类临床病例里,已算难得了。”

      将一张FMRI扫描图递给纪小鄢,说话的俄方专家语气骤然轻快了一点点,“您再看这里,这是沈小姐的威尔尼克区,虽然也受到了波及,但您看这些黄色的小色块,是新近被激活的区域——”

      “我和助手发现后,联想到您与沈小姐相处时有可能使用的语种,便分别以俄语和英语对沈小姐下指令,结果显示沈小姐的威尔尼克区只在听到俄语时有激活反应。并且,当我们缓慢重复俄文字母、及俄语里某些常用词汇时,激活的速度不仅会加快,激活的区域也从右脑渐渐对称拓延至左脑。”

      接过后两张FMRI扫描图,毋须俄方专家指点纪小鄢已看到:在一片朦朦灰黑的图像上,先是有三四处米粒大小的小黄块,继而是包围这些小黄块的条状红色块——它们光灿、炫目,红的鲜焕、黄的闪亮,虽然所占面积真的好小好小一丁丁,却似莽莽荒原播散了希望的种子,看得人眼热……

      告别了一众专家,纪小鄢挽着沈一一慢慢走出神经科大楼。江南的冬末春初时节,天气一言不合就转暖。通往停车场的甬道边,亭亭错落的玉兰和美人梅已竞放。空气里暗香浮动,锦重重花影曲径葳蕤。沈一一走着走着就不走了,仰起脸一壁四处贪看,一壁问纪小鄢,“瓦洛佳,偶介病还会好伐?”

      稍稍揽紧她,纪小鄢微笑着点点头。沈一一偏过脑袋望住他,用常州话继续问,“那我可会像你们一样,认得字、走得快、脑子里不再空荡荡,还知道我是谁?”问这话时她的脸在身后繁花生树的背景映衬下,美好得犹胜一副画。而画本是无情又无绪,心生悲凉的,往往是赏画人。“裴炯说,我病了,如何病的却不说;又说我的病很快就好了,还说我就这样挺好的。可我清楚正常人不是我这样子的,大概……裴炯是没有办法吧?那么你有办法吗瓦洛佳?你不是说你有很多很多钱,还能带我看最好的医生吗?”

      见纪小鄢不语,沈一一抬指捻去落在他前额的一片美人梅,静静凝视他的黑眼睛,有一瞬令他恍惚以为她并没有病。再一个恍惚他了悟:其实从开始到现在,无论病与否,她的天性都从未有改变。哪怕她忘了所有人和事,忘得干净且彻底,哪怕她不良于行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她也依然是那个昂扬向上蓬勃不屈的沈一一。

      她是他活了四十三载所见意志力最为坚韧强悍的人。她既有螳臂当车的孤勇,又有蚍蜉撼树的倔强。她以她微渺肉身持续对抗她不断轰塌的世界。而她的信仰与目标不过是竭力回归“正常”的轨迹。见过她,他方知生命是有出路的。“一一,相信我,妳一定能够好起来。我会教妳学俄文,让妳重新读和写。还会带妳做复健,尽量恢复行动力。”沉沉拥住她,他对她允诺,他的小丫头一直都是最棒哒,他对她有信心。

      沈一一却不买他的账,抿抿唇轻声嘀咕道,“你还说你会编辫子……”结果哩?编得什么啊?歪七扭八的!

      回想两人在涵田酒店住下的第一晚,洗过澡纪小鄢给沈一一吹头发,头发吹干沈一一说瓦洛佳,你帮我把头发编编噻,不然睡觉滚乱了,明朝梳起好麻烦。彼时纪小鄢怎么说的呢?他说编了辫子睡觉对头部血液循环不太好,再说多硌啊,哪儿有散着头发舒服呀!好说歹劝蒙混过关哄了沈一一睡下后,大叔立马上网找编发的教程和视频。可编头发那么精细灵巧的技术活儿,岂是直男一夕之间就能学会的?如是次日清晨大叔不可避免地露馅儿了——“伲骗宁!介编格嗲辫子啊?丑到则!”

      此刻见沈一一质疑他,大叔好舒朗地笑了,手指轻轻抚过她松松散散的侧梳麻花辫,“这不是编得越来越好吗?妳总要给我时间慢慢学习与进步麽……”

      对面这时恰走来两名小护士,瞟到这一幕眼睛果断齐刷刷盯牢他——哇,好销魂的摸头杀!哇,好有型的帅大叔!虽然头发全白了年岁已不轻,但卓尔不群的气度、+轮廓深邃的脸容、+高大挺拔的身材、再+绝对一流的衣品……Instagram上那位火到没朋友、人称“意大利刺青银狐”的老爷子,怕是也没他气场夺人啊!

      而他专注凝望眼前人的目光,滤尽了岁月与沧桑,蹇途扶持前行很轻易即让人想到:何为最好的爱情与最美的时光……

      这不止是随便一枚路人甲乙丙的感受,这也是沈一一所有旧相识的感受,这同时还是纪小鄢全部亲朋与属下的感受——是的,他爱她,爱到以她为荣耀,从不藏着掖着她,爱到事无巨细地照顾她,不论多忙都要陪伴她。人常道相爱容易相守难,那么守着一个不懂爱的病人呢?又会有多难?

      但纪先生才不在乎这一切。纪先生只要这样的她做纪夫人。她脑子有病跛腿又怎样?她说话费劲待人疏漠又怎样?甫一回滨城他就迫不及待让她成为了纪夫人,先是去注册,继而为她筹备了盛大隆重的婚礼。

      婚礼场地就选在了滨城。纪小鄢国外的无论父族还是母族的亲戚来了十之七八,还有他一众同学与挚友,更甭提Accipiter帝国的高管们,亦纷纷从世界各地飞来捧场。——对,没错,他就是要在她家门口迎娶她,就是要让她从沈家老宅风光大嫁!

      婚礼上,沈一一穿着纪小鄢母亲穿过的婚纱,半世纪前的老款,样式虽保守却尽显雍容优雅。她戴的饰品,则是纪家世代传承的,当年同版定制共四套,只给各支长子长孙名媒正娶的元妻。

      挽着新娘出场的人是陶陶。婚毯走一半,陶陶蓦地想起很久以前沈一一曾经对他说:“最终能为我们所选所信赖的,必然是像《雅歌》里头所说的那种人——‘他带我入筵席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如今她找到了,那个人就在前方满含期待地望着她,望着她一脸懵懂木然一腐一拐地挪近他身旁,他绽给她的笑,却是顶顶心满意足的。

      而当他以中、英、俄三国语言庄严宣读婚礼誓词时,当他说『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妳、尊重妳……』时,连同陶陶、吴有时教授在内的女方所有的来宾,都不由泪如倾。这份誓言有多重,或许在场诸人唯有他们才了解。其中也包括,嘉宾席最末最角落的濮长安。

      身侧陪濮长安一起的是斯延年。唏嘘中斯延年遥遥注视着沈一一,她身上的婚纱可真美,却美不过艳色无俦的她。环绕她颈间发髻的珍珠钻饰亦真夺目,但丝毫分不去她的光彩与鲜妍。隐忍半生斯延年终一声长喟对发小道,“小柔在天有灵当心安,一一远比她妈妈有福气。你不敢珍视的自有人敢。这个男人,我服气……”

      是啊,又有谁能不服气?又有谁能做到纪小鄢这程度?而外人只道他贪恋她的倾城色,孰不知,他根本是只能看、不能吃——

      自泽州看完医生他即开始教她学俄语,从生活用语教她听和说,从俄文字母教她读和写。她学得既缓且艰他也不气馁,上午教的单词她下午就忘了,他还要笑着拿出记录本鼓励她——妳比大上个月记忆维持的时常多了两小时;大舌音发得也足够标准了。纪夫人好棒!纪夫人加油!来,我们再背一遍,看看这回能不能记到明儿早上!

      每晚他还一如许多年前的她外公,读索尔仁尼琴或茨维塔耶娃给她作睡前读物听,当然他念得全部是原版,沉沉的男中音,送她入黑甜乡。尔后他去游泳复冲冷水浴,筋疲力尽后再蹑手蹑脚躺倒她身旁——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人……”

      生活已经算得圆满了。有什么比每天抱着心爱的人安睡更为幸福呢?如果有、也是睁开眼就能看见爱人安恬的脸。晨光熹微中,他会温存地吻醒她。他给她梳头发,他替她选衣裳,他每天都把她打扮得美美哒。他陪她持之以恒做复健,逛街购物吃小吃。他还携她去索契和伏尔加格勒串亲戚,世界各地的分公司开会与视察,他也带着她。凡有纪先生的地方皆有纪夫人。他要让所有人知悉她是Accipiter帝国毋庸置疑的女主人。逢盛大宴会他必偕着她缓步翩跹地出席。人们看到他们通常会悄声议论下:咦,纪夫人好像跛得没有上次严重了?咦,纪夫人的俄语说得稍稍流利了!咦,纪夫人比以前更美了!咦,纪夫人在给纪先生整理领结嗳……

      这可怨不得吃瓜群众太八卦,实在是于这场外界看来极不般配的婚姻里,纪小鄢的坚持不仅感动了所有人,人们纠结的点也从最初的门不当户不对,渐渐转化为:纪先生什么时候才能不剃头挑子一头热?

      甚至伊萨耶维奇行宫不苟言笑的老管家鲍里斯,都忍不住在推特暗搓搓注册了账号,每每发的推文基本是这样,你们随意感受下——

      今天先生带夫人去牧场挤牛奶,回来先生亲自给夫人做奶饼,尽管全程都在耶列娜的指导下,但动手的的确是先生。奶饼做好先生大方地请我也尝了尝,味道真不错。夫人连着吃了四五块,后来被先生抢走了。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一盘奶饼的照片】

      今天夫人给先生煎了两只蛋,先生吃得很开心。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两只煎蛋的照片】

      今天先生带夫人去骑马。看着他们同乘一骑我觉得画面真美好。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二人同乘一骑的背影照片】

      今天先生带夫人去钓鱼。先生不小心被鱼钩勾破了手。夫人竟然没用先生提醒,就主动去找急救包给先生包扎好伤口。先生很意外,同时很惊喜。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缠着纱布的手指头照片】

      今天先生开电话视频会议时,夫人为他备了点心盘:有夫人在耶列娜地协助下做的帕哈力,还有夫人自己动手去壳的栗子仁,另有一小盅冰镇葡萄粒,也是夫人一颗颗仔细剥皮去籽的杰作。先生看到后却很伤感,说以前在滨城,夫人就是这么给他备的餐后小零食。诚然如今夫人都忘了,但一个人对待他人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由此我相信夫人曾经定是个极和善可亲的人。她若笑,是连世界都能照亮的。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点心盘特写照】

      今天先生带夫人去采野草莓,回来他们又一起做了草莓酱。草莓酱做好夫人用指头尖儿挑了一点尝了尝,又挑了一点给先生,让先生也尝尝。先生很激动,捉住夫人的手每根手指都尝个遍;还说夫人的嘴角也粘了草莓酱,并“好心”地帮夫人舔净了。说实话这段时日先生真心不容易,每晚游泳游得令人疑心他要备战奥运会……唉!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草莓酱照片】

      今天安德烈.江来做客,与他同行的除了张秘书和他家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喵星人,还有一位夫人的旧友。夫人管那位先生叫裴炯,言谈间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看那位裴先生的样子,想必很喜欢夫人吧?那么明显地流露,先生醋劲儿都上来了。不过夫人倒全程淡淡的,裴先生告辞时,夫人也没表现出对旧友的眷恋。先生由此又小小难过了,跟我说鲍里斯,我一定要活得很长久才行,不然我前脚死,后脚这小家伙就会把我对她的好,一笔勾销了……听得我也很难过。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安德烈家喵星人与斑斑的合影】

      我越来越爱看先生和夫人在一起的画面了。尽管这对一名管家而言,未免僭越了。可他们无论是相偕散步、骑马、种花、种竹子……还是先生读诗夫人听,夫人练琴先生听,抑或就仅仅对着喝杯下午茶,那种漫溢在他们之间的静谧与安恬,无疑令整座伊萨耶维奇宫都焕发着幸福的光芒。没亲历过过去四年的人不会懂,不会懂我此刻有多感慨和欣慰。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夫人在先生膝头沉沉睡去的远景照片】

      今天先生和夫人散步时捡回一只没断奶的小刺猬。先生给刺猬喂牛奶时,夫人问它的妈妈不会找它吗?先生说它的妈妈可能与它走散了,等把它养大点再放它回森林找妈妈。夫人听后又问先生妈妈是不是很重要。先生答是,又说妳只是忘记了,曾经妳爱妳妈妈,胜过爱任何一个人……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吃饱喝足睡大觉的刺猬全身照】

      自从捡到刺猬后,夫人时不时会对着它沉默,今晨我听她轻声问先生,刺猬会想它的妈妈吗?又问先生“想”是怎样的滋味?是跟冷或饿一样吗?先生回答比冷和饿还难受。夫人听了之后说,那我不要“想”,你别跟我走散就是了。先生闻言紧紧抱住了夫人……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主人离开后,在吃果子的小刺猬大头照】

      经过半年的学习,夫人的扬琴已经弹得很好了。上个月先生又给夫人请来了一位康特勒琴老师,和一位羽管键琴老师。自然,先生也送了夫人一架帝俄时期御制的康特勒琴,及一架巴赫亲奏过的魏玛宫廷大键琴。被请来的老师见了都啧啧称羡,可较之于先生对夫人的隐忍与情深,这又算得什么呢?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精美绝伦的康特勒琴照片】

      (接上条)至于为什么要让夫人学乐器,先生说这是大脑研究所的专家们建议的,说不仅有助于促进夫人脑部神经元的激活,对夫人的运动协调性也大有裨益。先生还说夫人的手腕使不上力,只能弹奏对腕力要求不高的乐器。又说夫人曾经学习过扬琴,并且弹得很不错……说时先生的神情带着难捺的怅惘。我不了解夫人的过去——惟愿上帝不再苛待她!【巧夺天工的羽管键琴照片】

      今天下午茶时分,先生首次为夫人演奏了手风琴。这是先生在寻找等待夫人的四年里学会的。先生自觉水平太一般,故而藏到现在才“献丑”。而以往听先生独自弹琴我总是很难过。今天我没有!我也总算知道先生的老手风琴是从哪里来的了。可惜夫人完全不记得她的琴,更忘了她学过手风琴……我想我有点明白先生的怅惘了:任谁丢失了珍贵的过往,都是憾恨无奈的,何况夫人这么年轻这么好……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老手风琴照片】

      今天圣诞节。先生送了夫人一对手钏和项链。这套饰物的原主人是叶卡捷琳娜大帝,上面镶满亚历山大变色石。夫人也有礼物送先生,是夫人手绘的图画册。里头一页一幅地记录着夫人自来后与先生的点滴。夫人说除了这个她想不出还能送什么给先生,因为她所有的都是先生给她的。先生翻看的过程中,整个世界都静了。我在一旁瞟了瞟,夫人画得真是好。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首饰与画册合影的照片】

      今天是元旦。先生带夫人离开了伊萨耶维奇。此次出行他们要先去伦敦参加祭祖典,继而转道悉尼再抵乌斯怀亚,最终目的地是南极天堂湾。先生说那是五年前他就答允要带夫人去游玩的地方。为此他早在三个月前就着手筹备了。与他们同往的还有安德烈.江和张秘书,先生的两位表兄;耶列娜作为夫人最喜欢的厨娘,也获准随行。他们走后整座行宫变得空荡而冷寂,像夫人到来前的那四年。连斑斑都变得无精打采的,被安德烈留下的肥猫更是谁都不搭理。噢上帝,我也想学厨艺了——有夫人的伊萨耶维奇,才真正像个家。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拒绝吃猫粮的喵星人与蔫头耷脑的斑斑合影】

      先生和夫人一行终于回来了!偌大的伊萨耶维奇行宫马上就有了烟火气。夫人还给我带了小礼物——她在先生的手把手指导下、亲自钓的独角雪冰鱼。雪冰鱼已被夫人做成了软包装罐头——安德烈.江插嘴说是他‘手把手’教给夫人如何制作罐头的。我想说安德烈别闹小心先生跟您急。当然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已乐得说不出话来了。鱼罐头足足有十袋!这样我就可以慢慢吃上好久了!感谢夫人,这份礼物我谁都不会给!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叠成一摞的鱼罐头照片】

      今天先生和夫人亲手种的玫瑰花盛开了。夫人在玫瑰园画了两个小时的画。期间先生一直在旁边静静看书陪着她。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夫人画作的照片】

      今天先生陪夫人看一部老电影,英格丽.褒曼主演的《卡萨布兰卡》。影片最后夫人竟然流泪了!!!先生无比兴奋马上给阿历克塞教授打电话。阿历克塞教授让他们明天去莫斯科做检查。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未经允许拍的夫人拭泪的纸巾小照片】

      今天先生和夫人从莫斯科回来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管家我没有多嘴询问检查结果怎么样。但看先生明显开怀的样子我猜夫人的病情一定有所好转了!夫人最近也的确比之前更多情绪化地流露了。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夫人在莫斯科给我带的小手信照片】

      今天夫人手抄了一首帕斯捷尔纳克的诗,还很顺畅地读了整版真理报。不得不说尽管夫人现在语速仍极慢,但夫人的俄语发音真动听,难怪先生每次听夫人说话都满脸欣悦的笑。夫人的俄文写得也越来越好了。经过允许我拍了照片做下小纪念。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帕斯捷尔纳克手抄诗照片】

      今天是无比美好的一天,尽管阴霾的天空又飘起细碎的雪,伊萨耶维奇行宫却喜意融融。因为早在三天前,先生即给行宫里的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发了邀请函,邀请我们参加他和夫人联手举办的室内小型音乐会。傍晚,行宫里的每一个人,都盛装来到东殿二楼的音乐厅。夫人的音乐老师们、安德烈.江和张秘书也都赶来了。安德烈的肥猫脖子上,还戴着海蓝宝石蝴蝶结。而我注意到,安德烈的袖扣也是海蓝宝石的。唉,让我说什么好?这也是个让人心疼的小伙子。【戴蝴蝶结的肥猫大头照】

      (接上条)然后我们就有幸听到了夫人与先生的合奏。夫人交替着弹扬琴和羽管键琴,先生弹手风琴。他们另类演绎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与柴科夫斯基《天鹅湖》的序曲部分。为他们改编的是先生的老朋友解先生。他们配合得可真好!音乐会结束我们喝了酒跳了舞。我从没见先生如此爽朗的笑过。当他拥着夫人翩翩起舞时,耶列娜哭了,瓦列里哭了,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了——上帝保佑,虽然仍是走不快,但夫人的腿总算不跛了!!【先生与夫人共舞的侧影照片】

      ……

      一条一条推文,再平淡不过的叙述,老管家的初衷无非是悄悄做个小见证,不曾想慢慢竟也圈了不少粉。起初是偶然间发现老管家小秘密的纪小鄢的助理辛德勒,后来是与辛德勒互fo的江湛与纪小鄢司机瓦列里,再后是江湛的助理及Accipiter的几名高管们,再再后是纪小鄢母家的俩表哥,及他父族的七大姑八大姨,再再再后是分别关注这些人、或与Accipiter有联系、或与纪氏有牵扯的吃瓜群众们。最后鲍里斯的小秘密成了大家共守的秘密。大家还都很默契,看罢全体不吱声,惟恐吓着鲍里斯。

      燃鹅既是“默契”就总有被打破的一天。那么又是什么打破了这默契?是鲍里斯最近的两条不配图更新——

      今天夫人又在玫瑰园里画玫瑰。先生看着看着突然脱了上衣要求夫人画在他的腹肌上。我觉得先生此举真是太居心不良了!不过夫人还是听话地画了。并且画的过程周遭空气都变成了粉红色。我又觉得先生有点自讨苦吃了——唉,夫人还不理解先生,边画边埋怨先生流得汗太多。又问我要了毛巾小心拭抹去先生的汗。已经画上的地方没法儿擦,夫人就用嘴凑近轻轻吹着气,试图吹干那些汗。可是夫人,那哪儿是擦得完吹得尽的啊?又其实,您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

      (接上条)画好后先生又让夫人在他左侧胸膛写下威廉.布莱克的诗:我跑向我的玫瑰树,日夜不休要讨得她快活。我的玫瑰转身不理。她的尖刺是我唯一的喜乐……啊上帝,先生好文艺!先生的身材真完美!夫人都忍不住摩挲了先生的人鱼线!我也忍不住大着胆子提出拍照留作小纪念——感谢上帝,汗出如浆的先生同意了。(他真是越来越好说话了。)愿上帝保佑先生和夫人!但是照片不上传!【所以今天没照片】

      这下吃瓜群众全炸了!江湛首当其冲抢沙发:“求皂片!”

      紧随其后辛德勒、瓦列里、张秘书等等等等纷纷蹦出来,或用俄语或用英文清一色站好队形求照片。求到后来连无意路过的不相干账号们也驻足留言要看照片,又有八卦党往前翻看后表示被森森感动了——这世界每天有那么多的背叛与离散。自打成年我们在不断妥协的路上更是愈磨愈冷硬。人们一边憧憬着爱情一边物化或否定它。一边渴望着童话般美好一边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可问问你问问我问问Ta,我们内心可在期待一场纯粹的爱?哪怕春天在连串的失望中度过,也至少可以说莴笋爱着雨水。哪怕仅仅就只是围观,也会觉得很温暖……

      当然可怜的鲍里斯才不会传照片。可怜的鲍里斯已是大写加粗的懵。因为在留言的吃瓜群众里,有好几张熟悉的头像是个什么鬼?另有几个账号座标显示圣彼得堡、又是什么鬼?噢上帝,推特好危险,他要回火星!而就在老管家纠结要不要关掉推特并向老板坦白从宽时,纪先生却带着纪夫人,回到了滨城。

      又是一年清明时。纪小鄢依着中国人老令儿带沈一一来扫墓。与上一年清明一样沈一一依旧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失去了记忆的亲情,血缘亦不再强悍。长久注视着墓碑,上头“沈沁柔”三个隶书大字何其的陌生,左下方小字一为生卒年,一为立碑人,分别是沈一一、陶陶、陆沛涵。但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她又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恰切?曾经那被她统统遗忘的岁月,她固然从纪小鄢嘴里听过了,仍然觉得遥远,且get不到动容的点。

      从墓地出来,纪小鄢带她去见故旧知交们,这是他们尚未在俄罗斯启程时,纪小鄢就与之定好的。这方面他素来考虑得很周详,非但聚会地点贴心地设在了天籁谷,还代她给所有有可能见到的人,备了不同的小礼物。那么受邀的都有哪些故人呢?毋庸说陶陶小涵是首位,陆沛涵老公傅贺捷及其娃儿也在列。吴有时教授,筱歆郑锋两口子,亦都请了假从泽州飞过来。红叶的老员工阿雕和蔡工也来了,他们还带了其他员工集体问候沈一一的VCR。看得出,包括纪大叔在内,大家都很重视这次的聚首,陆沛涵筱歆尤其着意捯饬了下,务求以最好的状态会见老朋友。然而沈一一,还是无所适从的疏漠。聚会中她也仍须纪小鄢为她作翻译。

      说起来人的大脑真的好神秘。就像阿历克塞教授曾经解释的:“关于人脑的组成还有很多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从物质基础讲,神经元的特性尚需进一步研究。比如一个脑区有多少神经元?思考问题、记忆知识的时候该神经元参与度有多高?神经元内部的生物大分子都发挥着哪些作用?有哪些神经元损毁后不可再生?有哪些神经元损毁后可再生?不可再生的理由是什么?可再生的条件又是什么?……这些在现有的研究成果里,都是未知数。”所以连阿历克塞教授也给不出一个肯定答案,沈一一有生之年是否能康复。

      而经由人翻译的沟通往往欠缺点意趣,何况沈一一根本不晓得要跟在座诸位聊点啥,只能他们问什么她答什么,比如,这一年俄语学得怎么样,俄罗斯的专家们说她恢复得怎么样,平时跟纪小鄢做点啥又跟纪小鄢去了哪些地方玩儿,她的腿不跛了还要不要坚持做复健……他们的问题那么多,他们见到她那么热络和欢愉,她也知道他们是她重要且硕果仅存的亲人和朋友,但昔年的联接既已被腰斩,任她多想也难以接续曾有的亲密感。

      配合,聚会中她只是在配合,漆黑的瞳仁由初始的竭力参与,渐渐漾了些微的情绪。这情绪在去莫斯科前忽然就有了,所以看到《卡萨布兰卡》里的里克与伊尔莎要分开,她会不由自主流下泪。但她晓得那不是因为她感同身受到他们之间的爱,她也丝毫没有阿历克塞教授后来启发她的‘难过’或‘悲哀’。她就仅是怕,单纯地害怕,怕他们此生都难见一面了。阿历克塞教授因此说:她流泪是生理组织剧烈收缩引起的能量急剧释放,换言之,她是被吓哭的。

      很讽刺是不是?很奇葩是不是?她看得可是一部爱情电影诶!阿历克塞教授却说这是好现象……呵,是,有所畏惧总比麻木不仁强。只是,这一刻她怕得又是什么呢?

      与以前一样,她的身体状况不容许她晚睡,堪堪九点,聚会就结束了。山庄主管给客人们都安排了各自独立的住所,纪小鄢则带沈一一回了当年他住的那幢临水小别墅。小别墅的格局于滨城这个季节简直不要太舒服,微风间或吹来鹅卵石小径两侧烂漫花树的清香,半敞开的客厅尤被那泓露天温泉池熏得暖意融融。“怎么了小丫头?”先给沈一一褪去小外套,纪小鄢随后也脱了西装信手甩搭在一旁。从聚会的后半段她就明显不对劲,被他养得气色极佳的小脸蛋儿,也染了浓重的倦怠。

      沈一一摇摇头,“我需要想一想……”不想一想她都不晓得怎么回答他。但,想一想她就能晓得怎么回答他了吗?这种内里空荡荡的感觉真的好无力!以致不止一次她都萌生出欲让阿历克塞教授打开她脑壳看看的冲动。

      诚然前苏联伟大的作家爱伦堡曾有言“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话虽如此他却又有言,“经历过的往事不能一笔勾销。踩在你的身上走过去,方能忠实于心灵并忠实于命运。”持类似观点的还有米兰.昆德拉。还有谁?索尔仁尼琴吗?托尔斯泰吗?普鲁斯特吗?……看,记忆多么的宝贵!拥有记忆才算一个完整的人。可她业已失去了,她不作无谓地怨怼,她无奈得只是为什么她连捕捉微小情绪的能力,都弱到爆。

      倏尔她又想起年初在去乌斯怀亚的旅途中,她和纪小鄢共读的一本俄译祁克果著作,里头讲“不管一个人沉得有多深,他都有可能沉得更深些,而这个‘可能’就是恐惧的对象;存在本身就蕴涵着恐惧。”又讲人的绝望分三种:无自我意识的绝望,不想要成为自己的绝望,及想要成为自己的绝望。——这特么简直就是她近十年人生的总结与概括!兜兜转转起起伏伏难道她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错乱颠倒遗忘后,她想要成为沈一一,想要成为她自己……

      温柔地给她一个后背杀,纪小鄢提议,“跟我泡会儿温泉吧?”沈一一点点头,就那么靠在他怀里,任他细心摘下她绾发的簪、搅散她顺直的发,又揉小宠似的揉了揉她发酸发胀的太阳穴,这才去更衣间换了游泳衣。

      游泳衣是山庄主管准备的,各个款式颜色共有十来套,沈一一挑了件很保守的连体款,却愈衬出不带诱惑意味的诱惑。纪小鄢也已换好游泳裤,健硕挺拔的身躯,仿佛米开朗基罗完美的雕塑,朦胧光线下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力与美,靠近后又有丝缕淡淡澈冷香气,好闻又熟悉。“瓦洛佳,你一直都用这款香水么?”被他抱着慢慢浸入池水中,沈一一翕动着小鼻子问他道。纪小鄢点点头。“这味道真好闻。我以前有没有说过?我一定要记住这味道,再也不能忘记了。”

      她忽而这样子,任谁心里都发瘆。“到底怎么了?小丫头。”

      将脊背贴紧大理石池壁,沈一一双臂拢起膝盖坐在池水中,伶伶的小肩膀坍缩于水面,头垂着颈勾着蜷成一团仿佛在防御。不过如今的她其实并无防御的概念,这反应完全是身体自带的本能,好像如此就能重回到母体,那温暖又安全的黑暗。

      纪小鄢也不再催促,闲闲跟她聊起天儿,说她第一次在这儿泡汤是五年前,彼时红叶刚出事,他把她从派出所抢回来就不放她走人了。然后他让她泡汤,她说她怕热。他说放心我不跟妳一起泡,她还是不下水。后头某日他有事,告诉她会晚归,她这才换了早给她预备的泳衣下到池子里。结果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好狡猾!”沈一一嘟哝,嘟哝完又忍不住好奇,“你是故意骗我说有事?”

      “不。”他否认,“我是真的有事要处理,但心里又实在挂念妳,所以忙完就赶紧回来了,连晚饭都没吃。”

      “那后来呢?你跟我一起泡汤了?”

      “怎么会。”纪小鄢失笑,“我就躲在花丛后,直到妳泡痛快了回房休息才现身。”

      “那为什么要躲呢?”她还是不明白,“难道妳想偷看我洗澡?可我穿着衣服呀。”

      曲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头,纪小鄢的语气像他指尖带起的水花般温柔,“那时妳并没有喜欢我,还对我很戒备,难得那么放松一小会儿,我不想惊扰妳。”

      他说这些时,眉头一直挑着笑,利落萧萧的白发,在池角两只瓦数不高的射灯映照下,反着纯银一般煦软的光。沈一一不觉扭过头,久久望住他,“为什么你说起这些不难过?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应该难过么?”莞尔着他反问,“妳不记得的,由我来保管,从此我就独有了两个人的往昔与回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问完他很顺手地把她揽到臂弯里,由得她团成一团儿地搂着。他的个子高,上身又坐得直,整个胸膛因而都露在水面上,那赤|裸的鼓贲的肌肉,密密凝着一层水汽与细汗,坚滑且壁垒分明的触感,一旦依靠就莫名有心安。

      “瓦洛佳……”喃喃唤着他的名字她偎紧他,讲真她依然理解不了他当初何以要躲藏。人类这些形而上的精神活动啊,对如今的她太难触碰了,她倾向更多的是遵循本能来行事,比如,她的肢体对他有渴望,她就纵容这渴望——拢着膝盖的手臂转而环住他颈项,犹嫌不足下巴还搭上他肩膀。“瓦洛佳,”对着他突起的喉结她轻道,“刚刚我在想,如果一年前我不是跟你去了俄罗斯,而是与小涵陶陶在一起,会不会今天再次重遇你,我疏远的就是你?”

      大手摩挲着她腰线,纪小鄢喉结滑动数下方嗯了声。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呢?会不会你对我的所有好,也被我转瞬抹杀掉?”就像裴炯照顾了她整四载,一朝分开就什么都不剩,哪怕她偶尔想起他、他也曾探望她,她还是没觉他有多亲近……不,这是不对的!她不想这样子!不想经历过的人与事,连一丝印记都留不下。

      可惜他的回答是——“阿历克塞教授说,妳目前尚不具备质化情感的能力,妳能反应的唯有‘当下’,但延伸不到‘过去’。与妳朝夕共处时妳会流露出生物性的亲昵,共处一经中断,妳却体会不到思念是何意。”这,何尝不是他无论走哪儿都带着她的原因,毕竟小别胜新婚这种事,他们handle不了……

      “就是说……”静静地沈一一接口,“我连斑斑和喵星人都不如?”

      池水漾起她乌浓的发,婉婉绕上他肩头。隔着一层莱卡他能清晰感受到她心跳,及她娇小盈盈的乳。暗流下有蛰伏的兽悄然昂起头,难为它的主人还得竭力冷静地回答她。“不,妳比斑斑和喵星人强在——在行为模式上,他人会对妳形成镜像般地引导,也就是说,人若对妳笑,妳能回之以微笑,人若对妳好,妳也能依样回报同等的好。”

      “所以你这是在安慰我,像猴子一样具有模仿力?”

      “呵……”纪小鄢再次失笑,中国那句“秉性难移”的成语倒是没说错,失忆前后的沈一一至少有两点没有变,一个是不矫情不服输的性子,一个是毫不含糊的自黑与自讽。“会模仿已经太难得。”笑罢纪小鄢长长地慨叹,“就像那首诗说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妳的回馈出于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付出不白费。”

      “可瓦洛佳,这样是不够的,对不对?我是说……我明白……你对我的好,其实远远胜过我能看到与体会的。所以我对你,不该是这状态……我不清楚……我抓不住我想要归纳的感觉……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怕’,怕我们有一天会分开,怕我们分开后你在我脑子里连点痕迹都不留,怕因为我的原因我们都很老了,还是不能过上合理正常的生活……”

      如此一段话说完,若这会儿她身旁有导演,那导演必定跳着脚冲过来对她吼——拜托妳台词能不能念得走点心?拜托妳能不能别万年面瘫脸?拜托望着男主时妳能不能稍微流露点感情?!——可她不会啊。她演技早已掉线了。她甚至连表达纠结和苦恼,都做不到。她唯能平板缓慢地述说,继而静静流淌下眼泪,一颗,两颗,三颗,她说瓦洛佳,“我很怕,怕终我一生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我以前很爱你,是不是?”

      其时月亮正冉冉地升到池水斜上方,今夜又恰是农历二十八,胖大团团的银盘,铺洒出一片清辉,令他得以清楚地看到,这世间最晶莹的泪珠。——欢喜吗?如果这也算表白。怅惘吗?她终究是领悟不了爱。抑或是满足?她好歹肯定了他付出。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吧?心疼她木讷下的惶恐,与蒙昧中的绝望……

      “真是傻孩子。”捧起她的脸,他细细吻去她的泪,舌尖微涩的苦,暂且捺下他鼓噪。“还记得去年在那片荧光海,我向妳求婚时说的吗?我爱妳这件事本身从未有改变,我娶妳也是因为我想更好地爱妳。那么无论妳怎样,我承诺过的都算数,妳也一直是我想要的沈一一。”法令纹延展开迷人的弧度,他给她的笑比五月西伯利亚的风还柔暖,专注凝视她的眼眸一如她无名指上的祖母绿,幽邃,清湛,且纯粹。

      这样的他她真爱看,哪怕仅仅似小童盯牢心水的玩具。除此她还愈来愈欢喜触碰他,带着新奇去拭探,他的硬朗与强健,无不深深吸引她。瓦洛佳瓦洛佳,仰起小脸她定定回视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前的我是怎样爱你的?”不是说会模仿已经太难得了吗,不是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吗,只要他说她就会去做,只要他示范她就会依葫芦画瓢。

      “嗯……”努力做出回忆状,大叔一本正经地回答她,“那时的妳时常会搂着我不放,像现在;那时的妳还会亲吻我,像这样——”蜻蜒点水般吻了吻她的唇,大叔你这么做就有失厚道了。然而谁叫她是他的傻孩子?他一触即分的嘴唇尚装模作样地徘徊距她0.01公分远,她已然切切实实吻住他。蜷起的腿亦不知不觉盘上他的腰,她像小考拉般四肢用力紧紧缠住他。人的本能向来是独立存在的,哪怕她的情感仍处于混沌,她的身体却先一步做出最忠实的选择。

      不过这个吻既不深入持续得时间也不长,因为实诚的小傻瓜急于求证对不对,“是这样吗瓦洛佳?以前我也这样吻你吗?吻你可以替代爱你吗?吻你可以加深你给我的印记吗?”

      星星湖般晶亮的眼眸殷殷望着他,女孩儿轻诉俄语时那份柔糯与舒婉,犹似宫莺啭晓光。这幸福来得太突然,饶是大叔也屏息静了静,整整两秒他方道,“不够。张开嘴。再来——”她唇间那醉人的芬芳,他已多久没尝过?以致芬芳都化为泛青的浆果,糅成思念的苦涩。可他终于能够这样吻她了,隔了五载终于能够了,于是苦是甜涩是蜜满满沁入他心窝,填补滋润了他久旱焦虑的欠缺。

      至于这样会否吓着她?他完全顾不上考虑了。一手扣住她脖颈他辗转吮得她气都喘不过,另一手则自有主张地希冀着更多。薄薄泳衣很干脆地被褪去,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回味她,回味她纤秀娇妍的媚骨,回味她细如凝脂的肌肤,回味她造物恩宠的起伏,更回味她宛妙的丰盈与幼嫩。

      温泉池另一侧水下半尺砌着一张汉白玉石床,一端略高堪堪出水面,这石床本是当初纪小鄢用来泡汤小憩的,现在,潘多拉魔盒一朝开启他裹挟着她大鲨鱼一样几下游过去,再一个转身禁锢她在石床上。

      池畔有树影瑟瑟模仿她颤抖。他的指尖燃了星火疾疾蔓延开。天边胖大的月亮已移至他们头顶正上方。月光映着天涯亦映着她腕上遮掩伤疤的手钏。手钏上镶嵌的亚历山大变色石,在霭霭濛濛的水雾中绽放着璀璨红滟的光。那红光似行板,一路绯绯迤逦上他胸膛,一路跳跃流转至他的脊梁与紧窄劲瘦的腰——

      呜咽,她呜咽地似推似拒却又抚摸着他。蜷缩,她试图蜷缩以躲逃他迅猛地攻掠。原来,原来她的身体犹未忘记他。如今,如今他不止唤醒了她沉眠的原初的渴求,也唤醒了刻印于她至深至软处的痛觉记忆。“疼,会疼,瓦洛佳……”好不容易挣脱他的吻后她慌慌溢出句。

      “那妳可还愿意么?”哑着嗓子大叔低喘着问。爱从来都是让人疼痛的。作为男人他无法诉说过去几年他是怎样生生熬过的。每一时每一刻,他想她想得浑身都在痛!尤其她回到他身边的这一载,夜深人静时他直如左右互搏的路西法。升腾与压抑,桎梏着辗转,舒展开翅膀他是焚心蚀髓的大天使,一旦收拢起羽翼他就恨不得连皮带骨吞了她。

      当然,偶尔他也会捺不住,藉着黑暗自她那里偷得片刻悄然地抚慰。可是怎么够?怎么够!!他要得从来都不是欲|望简单地纾解。他要的是时光来回往复枯藤长出枝桠,荒园自此繁花盛放流星飒沓。有看不见的声音说“你们相爱吧”,然后,他们就相爱了。有看不见的声音又说“你们结合吧”,自此他们就不再孤单了……

      ……池水喧腾起磅礴的浪,一下下扑打着她细弱的肩颈和锁骨窝儿。埋低头他在浪中啜饮着愈饮愈渴的水,全身的细胞在叫嚣,炽灼烈焰在燃烧。不近不远处忽有夜归的鸟儿呖呖出归歌,林子边缘蓓蕾并枝叶共婆娑。“愿意么?”他再问。举世唯妳是我的黎明与希望,妳可愿拯救我吗我的欧若拉?

      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仰起小脸阒然吻上他唇瓣。这让他蓦地忆起许久许久前的那一晚,他的小姑娘,也曾这样决绝果敢地默默邀请他。岸上琉璃屏镂空人世间。澹澹温泉水涤净流年的叵测与荒诞。一夜一夜的虚空化成此刻温存的风,涩涩浅浅地厮磨他。“一一。”轻轻地他唤她,绿眸不觉滚下泪,一颗两颗三颗那同样是最晶莹的泪,一颗两颗三颗他再强悍也有难禁脆弱哀伤时。

      “别哭,瓦洛佳。”依着他之前样子她细细吻去他的泪,纤指插|进他白发绵绵揉抚着。意念模糊中有捉摸不住旧感觉顽皮逗引她,何其似向阳的力量牵领柔韧的藤蔓。如是一边吻着他她一边微敞地攀缚他,仿佛水草潺湲着磐石薜荔恋慕参天的干。“我没说我不愿意啊瓦洛佳。我愿意的,瓦洛佳。”

      “那跟着我说好吗小丫头?”就像结婚典礼上他一字字一句句教给她念的那样。无可否认彼时她尚不解其义,此时她亦未悟其情,可他就是想再听一听,听她学着他语气,宣誓余生的归属。

      不明所以地沈一一点点头,乖乖小样儿直让人心疼。他说那好说妳叫沈一一。于是她用俄语缓缓复述道我叫沈一一。他说“说我要跟你在一起”。他又说“说我愿意嫁给你为妻”……汉白玉石床拱起精巧的弧度,有夜之精灵被暗天使牢牢俘获住。激流下刀戟逼进岁月尘封的贝。谁的唇舌催开了晻暧斑斓的并蒂芙蓉花。

      “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嫁给你为妻……”微蹙起眉头她断续随他念,额角因痛楚沁了薄薄的汗,花瓣儿一样的脚趾却愈用力扣挽他,“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日昧月晦的烟痕渐渐被拨散。暗涛迫出重重光阴匿藏的珠。墨蓝苍穹繁星织成渺瀚的天幕。粼粼波影倒映起伏的峦峰。舛途持烛他陪她共过冷酷仙境,栉风沐雨终至霓虹小径,举目绚丽唯有“值得”二字,一切都像钻石开始是碳后来是光……

      双手掬起她他如掬起自己的心,灵魂既已锲入就再难分解。砥砺艰行她将脸贴紧他心口位置随他坚定低语,“我们必须相爱才能死去。”

      “我们必须相爱才能死去。”

      “我爱妳——像这样。”

      “我爱你——像这样。”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最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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