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紫菜罐头

10、美人

　　我借口去洗手间，从餐桌上逃离了。
　　只有我一人的洗手间里静悄悄的，隔着两道门板，杯盘声和人声都被阻隔在外面。我撑着大理石制的冰凉台面，与镜中的我对视。
　　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兴许是我很少仔细去看自己的脸的缘故？
　　看了半晌，镜像一切如常，加上罗玘先生也说我的镜像并无异常，我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疑惑——难道真是我的错觉？
　　尽管这样想着，我却仍是对着镜子轻轻“喂”了一声。
　　……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是把刚推门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她在门口迟疑地问我：“你……是在叫我吗？”
　　镜子的角度只刚好够到半边门板，她的身子掩在门后，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我转过身去向她道歉，可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她的面孔，我却有些愣住了。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装作身体不适的样子，扶住了洗手台。
　　如我料想的那样，她上前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借机仔细观察了她——容貌温婉，神情和顺，虽说不上有多惊艳绝伦，肌肤却是异常细腻光滑，被灯光一照，像是绸缎般轻柔美好——诗中所赞赏的美人，应该就是这种吧。
　　“谢谢。”我又把手放到水咀下，水顺着手背流向手指，微凉的温度冲刷掉了我心中的不适，以及空气中一股隐约的香气。
　　“我可能有些紧张。”那名女性朝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便顺其自然地解释道，“我的父母正在同我的辅导老师谈话，关于我的高中的相关事宜。”
　　“是这样啊。”那名女性理解地点了点头，从随身包中抽出一个小巧的红漆圆盒，打开之后递到我面前，“吃一颗吧，这个是草药做的糖，可以缓解精神紧张的。”
　　她打开漆器圆盒的那一刹那，一股异常幽雅的香气从中溢了出来，原来这就是这名女性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原因。盒里头撒了一层细腻雪白的粉末，其中有数颗颜色剔透的琥珀色硬糖，我拿了一块，触感细腻柔滑，上面竟还有细致的花纹，比一般的硬糖要精致许多。
　　“好香。”我把糖果放在鼻下嗅了嗅，那种香气比之前闻到的更加清晰浓郁，放入口中，却并没有品尝到与它的香气所匹配的口感。更加准确地来说，除了那么一点点的酸甜味道，这个糖果一点也不好吃，所谓“味同嚼蜡”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唔，是吗？”那名女性温和地微笑着的脸上有些疑惑，镜前灯的灯光落在她的额头，那一片肌肤比盒中的粉末还要细腻白皙，“我都没怎么闻到呢。”空气里的香气愈加浓郁。
　　“我觉得好多了。”所谓过犹不及，无论是多么珍贵的香料，用量过度也只会造成反效果。我只觉得洗手间里充满了那股从漆盒里溢出的香气，且有越来越浓烈的迹象，可面前的女性却一脸未有察觉的样子。
　　勉强忍住不适，我向她道了别，快步离开了洗手间。刚推开门，有个男人便叫住了我，“不好意思，请问刚才进去的穿绿色裙子的小姐……”
　　“那位姐姐的话，正在里面补妆呢。”这位问话的男人也是张熟面孔。听到我的回答，他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我便朝他点了点头，推开最外面的那道门出去了。

　　回到餐桌时，父亲的位置已然空了，我想他大约又是有什么要紧的情况，也就没有多问，和罗玘先生说了会话就散了席，各自回家。
　　外面的道路已经疏通，那家倒霉被砸的露天餐馆的座椅也已经收拾妥当，现场只有两个下了班的侍者在说话，内容竟然是我之前见到的那场车祸。
　　车子驶出郁李街时母亲突然问我：“有谁送了你香料么。”
　　“啊？”我后知后觉地抬起胳膊闻了闻，那股染在我衣服上的香气竟然还没有散去。我只好搪塞着，“没啊……大概是在洗手间里沾到的吧。”
　　母亲微微蹙着眉头没有再说话。

　　翌日我陪琳琳去理发店做头发，那家店开在距离市中心广场不远的旧芳街上，它的东南面就是斛角东街，罗玘先生最爱的生煎铺子老寿康家就在那里。我想着一会可以买点生煎当午餐吃，顺便发条信息气一气罗玘——从微光号回来后，他就显得有点古怪，老是摸着自己的手指，我觉得他肯定是年纪上来了，想结婚了。
　　“……小里！”我想事情想得太入神，琳琳叫了我好几声才听见。抬眼望过去，她和她的理发师一齐望着我。
　　“唔……怎么了？”
　　琳琳展开手中的杂志问我：“你觉得左边的好看还是右边的好看。”
　　我看了看杂志又看了看琳琳，回答：“我觉得左边的好看但是不适合你。”
　　琳琳朝理发师比了个手势：“那就做右边的。”
　　我支着下颌低头继续翻手里的杂志，偶尔抬头看看琳琳，她那把长发正被理发师慢慢地剪短，这让我想起她第一次剪头发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店里换了首萨克斯演奏的曲子，氛围一下子变得散漫轻松起来。等我再抬头看琳琳时，发现她旁边原本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
　　真巧，是昨天在洗手间遇到的那名女性。往旁边搜寻了一圈，果然那名男性也在附近，他正在收拾理发需要的工具，看来是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很快他就走到了那名女性身旁，神色温柔地跟她说话，小心翼翼地抚弄着她的长发。
　　从店员的小声谈论中得知，两人是未婚夫妻。未婚夫是这家店店长的好友，家里做香料生意，他的未婚妻则是位微雕工艺的行家。
　　这就有点奇怪了……
　　我的目光停在那名微雕师的手上，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她的右手和微露的左手指尖。与其说她是雕刻师，不如说她是件雕刻师手下的作品。那双手骨肉匀称，修长细腻，连个茧子都没有，怎么看也不像是从事手工艺行业的人的手。
　　我有认识做核雕和珠宝加工的人，他们的手虽说不上扭曲变形，却都是指尖泛黄，惯用的几根手指上的皮肤早已磨得变粗变厚；尤其是做核雕的那位，右手大拇指的关节比其他手指关节要粗许多，一点也不好看。
　　可是这位的手……其实她全身上下都很可疑吧？
　　我的心中冒出这样的念头，也说不出哪里来的违和感。
　　那位未婚夫温柔地撩拂开未婚妻额前的一缕长发，动作轻柔地把它们拢成一束。透过镜子我看到未婚妻正微笑着，两人一脸幸福美满的样子。
　　琳琳做完头发后问我去哪里吃午饭，我把之前的想法跟她说了，她便挽着我往斛角东街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跟我说：“刚刚在店里的时候你闻到了吗？”说完她又凑近我闻了闻，“跟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啊。”
　　“大概是沾到了吧。”我敷衍着回答，心中又不忍不住想起刚才在店里看到的那一幕——镜前的未婚夫正爱怜地给未婚妻整理脑后的长发，镜中的未婚夫同样满眼的温柔爱恋——拨开未婚妻脑后的发丝，露出满是针脚的头皮，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些丝线，把一块块琥珀色的物体塞了进去，他的未婚妻幸福地微笑着，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那上面写，东方的美人是用最上乘的丝绸和最名贵的香料做成的。这样一想，还颇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