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长辰

13、劫持高焕

　　下一秒，黑布就系在了我的眼上，背后传来一声呵斥：“不准偷看！”
　　别偷看？是，我没法看，但是我可以记住我自己的脚步。

　　往东三百步，再朝西三百步，折向北三百步，然后又朝东四百步……

　　最后，我停了下来，眼前一亮，黑布被扯开，站在了一座宫殿面前。

　　我抬眼，记得这座宫殿的名字——鹤羽殿。

　　我朝宫殿里面看去，殿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高床暖枕，秋菊插在花瓶中，正绽放，铜铸的仙鹤，嘴中正缓缓的吐出青色的熏香烟雾。
　　而高焕，就坐在正位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宫妃。

　　我被士兵带进去，站在那里，看见了高焕，我只有一种感觉，仇恨，还是仇恨！
　　高焕却上下打量了我一翻，然后挥了挥手，他怀里的那名宫妃即刻退下。

　　我注意到这里可能是高焕的寝宫，偏殿中，有一张大大的床。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暗自等待着逃跑的机会。
　　他却打了个哈欠，抬头看看天，各种美味佳肴，流水般的摆到了他的面前。

　　香味飘入我的鼻端，我感觉到了饿。
　　十分饿，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高焕对着我笑了笑，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竟然显得十分得意的样子：“叶青，你饿了吧，不如过来一起吃点东西。赵峻的活还没有干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干活？？干什么活？？

　　高焕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将已经喝完的汤放下，砸吧了砸吧嘴，说：“这两天，我大周又买了两百匹战马，往常这个时候，赵峻应该已经把马粪清扫完了。大概是因为新添了马，所以他动作慢了点……”

　　我怒吼着朝他扑去，殿中侍卫拔刀的声音响起。

　　我只得站立不动，脖子上架了数十柄钢刀。
　　高焕看着我，冷笑一声：“居然想对朕动武？不自量力！”

　　太阳正午，高焕转身，走入偏殿的房中。两个漂亮的妃子不多时也被召了进去。

　　里面很快传来女子的呻吟和男人的喘粗气声，还夹杂着“陛下~！陛下……”的吟哦。

　　我站在原地，饿，累，愤怒，还有恨。

　　太阳渐渐的偏西，高焕走了出来，翻阅折子。

　　我依旧站在原地，脖子上架着钢刀，只不过架钢刀的人，换了一波侍卫。

　　太阳的光，漏尽殿中，将殿中的一切，拖出长长的影子。
　　我还是站着。

　　高焕已经吃完了两次饭，太阳隐没，宫中的灯点起。

　　我感觉到了累，疲倦。

　　我没有说话，就这样站在这里，高焕已经又吃过了宵夜。

　　宫中的梆声敲响，已经是三更。

　　赵峻还没来，我的心开始一点点的下沉。

　　高焕打了个哈欠，转身准备去偏殿睡觉。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的心猛然收紧。
　　那脚步声到了殿外便停了下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安乐侯赵峻觐见——！”

　　我忍不住朝殿外看去，赵峻的影子，就这样触不及防的跳入了我的眼中。

　　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狼狈的样子，从未见过！那个高贵，温和，有着无数宫女太监服侍的人，就这样，穿着麻布的衣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头发凌乱，上面满是灰尘草屑，他的双眼深深的凹陷，青黑色的眼圈，出现在他憔悴消瘦的脸上。

　　我鼻子忍不住发酸，高焕手一挥，侍卫撤了钢刀，我冲过去，想要将他紧紧抱住，却手中脚上都带着铁镣，只有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哽咽的喊他：“姐夫……”

　　我记得他的手是光滑细腻的，现在却变得粗糙无比，我低下头，看得见他的手中，已经满是老茧，还有被荆棘划破的伤疤。心头一阵发酸，他怎么能够受得了这样的苦？

　　他对我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背，拉开我的手，然后朝高焕行礼：“臣赵峻参见陛下！”

　　我的拳头捏的紧紧的，怒视着高焕。

　　高焕却连姿势也没有变过，安然承受臣服，甚至还微微挑了挑眉，故意刁难：“安乐侯，臣子朝拜皇帝，就是鞠个躬就完了？”

　　我忍不住怒吼：“高焕，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赵峻将我握紧的拳头拉住，拉到一旁，然后缓缓的跪下：“罪臣赵峻，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只能紧紧的咬着牙，听着高焕那一声示威似地：“爱卿平身！”

　　赵峻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我身上，他的脸上，竟也没有任何不适的神色，反而坦然。

　　一股腥甜在我的口中弥漫开来，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抽搐，一跳一跳的，似乎在被人鞭打，疼的发慌。

　　赵峻的声音再次响起：“臣想同叶将军单独说两句话，请皇上恩准！”

　　高焕哈的笑了一声，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他：“不行！朕让你来见他，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你现在也看到了，他在这里，住的好，吃的好，而且朕让你来，是让你劝降的，不是让你们两个诉衷肠的！”

　　我一张脸已经涨的通红，是愤怒和无奈交织在一起，我张口，怒吼：“高焕你这个王八……”
　　还未吼完，我的膝盖处已经被人狠狠的踢了一脚，跌倒在地上。

　　高焕扬眉，狭长的双眸中射出森然的杀意：“安乐侯，还不劝降？”

　　殿中侍卫已经拔刀相向，却听见赵峻的声音，依旧温和的响起：“叶青刚烈，臣和他好好说说！”

　　我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他竟然劝我投降？他竟然劝我臣服？

　　赵峻的双眼也盯着我，他的眼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竟不能明白。

　　他的喉头在不停的抖动，他的唇角在微微的颤抖，过了片刻，我看见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我说：“青儿，过来！”

　　我竟不能抗拒的走过去，站到他的身边。

　　他朝高焕说：“皇上，青儿满身都是伤疤，臣想给他上药，好好安抚一阵后，他会听话的！”

　　高焕毫不在意，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抱着宫妃，我知道，他在看好戏。

　　一旁有太监碰过药盒，赵峻接过，拉着我坐于大殿的地上，卷开我的袖子。

　　我从未在灯下看过自己身上的伤疤，此刻猛然看见，连我自己也吃了已经。

　　一条胳膊根本没有完好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鞭痕和伤疤遍布其上，狰狞恐怖。
　　他揭开药盒，当着所有侍卫和高焕的面，开始给我上药。

　　他的神情认真，殿中光线明亮，隐隐的熏香传来，竟让我一时间，有着一种回到过去，这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错觉。
　　那时，我爬树被树枝划伤了腿，他也如今天这样，抱着我坐在他的膝头，为我上药，他总是用着温柔而低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的对着大哭的我说：“青儿别怕，青儿乖，不疼了，一会就不疼了……”

　　如今，人依旧是当时的人，可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在敌国的皇宫中，虽然那种熟悉的表情还是一样，但是口中所说的话，却变成了另外一套：“叶将军，圣上英明神武，我等都应该臣服于他！”

　　我猛然甩开他的手，唰的站起身，怒视着他，我甚至听得见坐在远处，高焕的嘲笑声。

　　我看着他，他亦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但更多的是坚定。
　　他说：“青儿，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我无法抗拒这样的他，在那一瞬间，我缓缓坐到他身边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无比的沮丧，他是在劝我投降吗？他是让我向敌人低头吗？难道他曾经交给过我的那些话，那些男子汉应当不屈，男子汉应当坚强，男子汉应当顶天立地，都是我自己错乱的记忆？

　　他拉着我的手，我看着他，他却没有看着我，他的眼睛，停留在我的那些伤口上，手指沾着药膏，在我的伤口处反复来回的划着，甚至还划到了有些我没受伤的地方。

　　我浑身忽然一震，他的手亦猛然一收。
　　在这一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借这个机会，在我身上用手指写字，告诉我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的手划过我的小臂，写下一个“你”
　　他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掌，写下一个“逃”
　　他的手卷起我的裤腿，写下一个“别”
　　他的手沾着药膏，滑过我的小腿，写下一个“管”
　　他的手揉着我的脚踝，写下一个“我”

　　他的口中，依旧大声的说着高焕的种种好处，我投降之后会受到的种种优待，甚至还有埋怨我不肯投降害他吃了太多苦头。
　　但他的手指，他的心，却告诉我：“你逃，别管我！”

　　我一定会逃，但是，我会带着他一起逃！

　　只是，我环顾四周，殿中侍卫众多，高焕武艺不弱，若是我手脚自由，倒还是有一线机会，可我现在，手脚被铁链牢牢的锁住，我该怎么逃？

　　赵峻大声的训斥我：“叶青，你别执迷不悟了！”
　　那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淹没在这大声的训斥中，我看见他的手中，一闪而过的一根铁丝。

　　他打开了我的手铐脚镣，然后站起：“皇上，臣无能，无法全服叶青！请皇上恕罪！”

　　高焕哈了一声，叱责赵峻：“你真是没用，安乐侯，你只配安乐侯这三个字！”

　　高焕起身准备往回走，而侍卫，亦准备带着赵峻离开。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逃走的好机会！

　　我朝着高焕大声道：“高焕！我愿意投降！”

　　高焕坐回座位，冷冷的看着我，很显然，他并不相信我。

　　我朝他躬下身子：“皇上，臣想通了，臣愿意，在百姓众军面前，向您臣服！”

　　高焕笑了，我知道，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他的军队还有一部分留在赵国境内，帮着他扶植起来的那个伪皇帝和南方的义军作战，他很需要，把我投降当众投降的消息，传到那些打着我名号的人那里。

　　赵国的战神，终于屈服归顺，对于周朝的军队，是一剂强心针。
　　对于南方的义军，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或许是高焕大意，或许是他过于自负，又或许，是他根本轻视了赵峻，认为他真的屈服了？
　　他竟站起身来，吩咐左右：“去把礼部侍郎叫来，让他连夜准备，三日之后在露台，接受赵国大将军的臣服之礼！”

　　他吩咐完了这些话，即刻有太监走开，或许是他太过自负，又或许是他想要耀武扬威，他朝我走了过来，来到离我只有五步的距离停下，微微昂着头，对我冷笑：“叶青，你三日后最好不要想耍什么花招，否则，朕就会让你尝尝抽肠之刑！”

　　我低头：“是！”
　　下一瞬，猛然跳起，朝他扑去。

　　半空中我用力一挣，被赵峻打开的手镣脚铐脱落，有刀朝我砍来，来的正好！
　　我捏住刀背，吸气一拉，刀飞到了半空中，当我落下的时候，我正死死的勒着高焕的脖子，将这柄闪着寒光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大喝：“都给我放下兵器，不然我杀了他！”

　　哐当哐当，一片兵器落地之声。
　　侍卫们纷纷退后，有一个侍卫，企图抓住赵峻，我刀锋微转，割下了高焕的耳垂。

　　侍卫尚未架到赵峻脖子上的刀，即刻掉落到了地上。

　　高焕的怒吼声响起：“叶青，朕会让你后悔的！”
　　我冷笑，将手中的刀紧了紧，割破他脖子上的皮肤，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退后！都往后退！”

　　我劫持着高焕，他的耳朵冒着血，赵峻跟在我的身旁，我们一起走出大殿。

　　殿外已经是灯火通明，不到片刻，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弓弩手齐齐张弓，却没有一个敢放箭。

　　宫内当值的武将领头冲过来，我认得那个武将，更加记得他的名字——韩彪。当初，就是他将我绑在大殿的柱子上鞭打拷问。

　　我将手中的刀握得更加紧了一点：“要一辆马车！两匹马！”

　　高焕冷笑：“叶青，你跑不出去的！敢给叶青马者，斩！”

　　我哈哈大笑，手中的刀更加深入了他的脖子一点：“不备马，高焕就死！”

　　高焕咬牙切齿：“叶青，你还是祈祷，你这次和你姐夫，能够逃出去吧！”

　　我冷笑，想起了当日龙威惨死：“高焕，我会杀了你！如果他们一炷香之内，不备好马车，大不了同归于尽！”

　　韩彪已经大喊：“叶将军，有话好说，我去找人给你备上好的马车，你不要激动！”

　　我眼角的余光看得见高焕的太阳穴处的青筋，在突突的跳着，他显然，是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我压着他，朝外走去。

　　来时的路，我虽然蒙着黑布，但是记得清楚。

　　我走的不算快，在一团侍卫的包围下，朝着囚禁我的铁牢走去。

　　在那里，我完全知道出宫的路。

　　铁屋外，一辆马车已经架好，两匹马也正在甩着尾巴。

　　我对跟在身旁的赵峻说：“姐夫，你去检查一下，马车和马，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不仅盯着周围的侍卫，也盯着赵峻。

　　如果敢藏侍卫在马车内或者马肚子底下劫持赵峻，我会毫不犹豫的砍下高焕的脑袋。

　　高焕到了此刻，竟然显得无比镇定起来，他没有再多说话，也没有更多的反抗。

　　赵峻检查了一圈，朝我摇头，示意没有问题。

　　赵峻拿了绳子，将高焕的双手反绑。

　　赵峻骑着一匹马，拉着一匹马，我坐在马车外，一刻也不敢放松，刀紧紧的架在高焕的脖子中。

　　眼睛一扫，指派了一个小兵：“你，出来给我驾车！”

　　小兵朝他的上司看去，韩彪手一挥：“让你去，你就去！”

　　一辆马车，两匹骏马，奔出宫城。

　　大周的京城很大，我记得进城的路，南门地势低矮，容易出去。

　　深夜中京城的百姓都已经安睡，马车路过当日的刑场，高焕冷笑：“叶青，就算是你这次跑出去了，朕也有有一天，让你到这里来，尝尝滋味！”

　　我哂笑一声作答，却只见城中塔楼的灯，一座一座的点亮。

　　显然，京城中的部队已经出动，但是我根本不怕，因为，我知道高焕，不会舍得就这样死在我的手上！
　　他一定会保住他自己的命，将来好捉我挫骨扬灰。

　　马车奔出一个时辰，抵达南门。

　　我将刀架在高焕的脖子上，高声大喝：“开门！否则你们的皇帝就死！”

　　城门紧闭，城楼上火把齐亮，一个人身穿戎装，站在城楼正中。

　　火把照亮他的影子，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柄铁枪，刚毅的面庞，沉寂的双眼，是我再熟悉不过，也绝对不想认识的人——铁沉戟。

　　或者，不应该这样称呼他，应该称呼他周朝的王爷——高沉戟！

　　看见他的影子出现在城楼上，我的心中一凉。

　　如果说，京城中唯一一个不怕高焕死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他是王爷，如果高焕死了，就等于帝位在朝他招手。

　　高焕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冷笑了一声，当着城楼前，以及赶到的所有士兵的面，大声质问：“高沉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今天的事情，是你和敌国反贼勾结干的吗？”

　　高沉戟从城楼上走下来，他没有看我，我却牢牢的盯着他。

　　如果他想高焕死，那么，他不会放我出城，而且，也会把我和赵峻用逆反的罪名杀掉。
　　如果他不想让高焕死，那么，或许我和赵峻还有一线生机。

　　他走到高焕面前，单膝跪下：“臣参见陛下！”

　　我看不见高焕此刻的表情，我只知道，我握着刀的手，渗出汗来。

　　高焕的声音，依旧是残忍冰冷，带着一贯命令的味道：“高沉戟，将这两个逆贼，杀了！”

　　我握紧手中的刀：“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高焕！你是想弑君吗？”

　　高沉戟缓缓的站起身，没有再向前走。

　　高焕怒喝：“你还愣着做什么？杀了这两个逆贼！莫非，你想要让他们把朕带走，取而代之不成？”

　　高沉戟这才缓缓的看向我，他身上穿着金光闪耀的盔甲，沉稳刚毅，果然是一副大将风范，我之前怎么没发现，竟会认为这样的人，是出身在农户家中的天才呢？

　　高沉戟握住手中的铁枪：“大将军，你一向带我不薄，我却亲手擒住你！”

　　我盯住他的双眼：“沉戟，放我走！”

　　高沉戟的嘴紧紧的抿着：“但是，我姓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