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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7 ...

  •   由元城延兴门出,向东南约摸十五里,是一大片田庄,直延伸到燕云山下。山脚零散地住了百余户农家,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当中的一所大院,正是颜家旧宅。这还是受封于武帝的食采,不过颜家的人很少去,因此这宅子空了许久,早已朱门蒙尘。
      入九月,忽然来了许多人,忙里忙外,将宅子重新装扮起来。佃户们看得好奇,悄悄地打听,才知道当月十五,颜二公子的婚事要在此地操办。
      这当然是颜家不欲大肆张扬的缘故,然而十五那天,依然贺客盈门,刚到下午,高门大车、从车便在宅院门外排起不见首尾的长龙。
      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喜事,佃户们都早早收工,草草地扒几口晚饭,等日暮西下,天色暗下来了——婚者,娶以昏时,这才是婚典的时候到了,便成群结队地去到颜宅外看热闹。这天是大喜事,颜家不但不会赶人,还有专人分发糕点,小孩子另有一串用红绳穿起的铜钱好拿。人人笑逐颜开,更衬得一派喜气洋洋。
      眼见西边最后一抹余晖也沉到了山后,颜宅红灯高悬,门前看热闹的人无不伸长了脖子议论:“该来了吧?”
      果然,不多时乐声大震,声传数里,跟着车马隆隆,朝着这边过来了。
      人群顿时兴奋,潮水似的向前涌,累了颜府管家颜义,领着一班家人,使劲往后压,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门前的一段路空出来。
      三十乘披红挂彩的属车,簇拥着当中一辆饰以銮铃鞶缨的黄质象辂,里面坐的当然是新娘子了,可惜悬着大红的帷幔,什么也看不见。
      身穿大红吉服的新郎颜昭,骑着马跟在旁边,不知因为喜色,还是腼腆,脸涨得通红,像喝了酒似的陶然。
      辂车停稳,早已等候的喜婆上前搀扶,人群静了静,都等着看新娘子是什么样?
      然而款款走下车的新娘,脸庞却被手里的一柄团扇遮了。看热闹的人多不知道这是江南风俗,只从侧面望见一点晶莹如玉的肤色,更加心痒难耐,大声地鼓噪起来。
      新娘子却是目不斜视,稳稳地踩上事先铺好的一块五彩毡褥,等她走到了下一块,立刻有仆妇取过来,补到最前头去——这叫作“传席”,新娘子脚不能沾地,要沿着这条“传宗接代、前程似锦”的路,一直走进搭在中院的青庐。
      眼看就要进宅门,忽然有个小孩子尖脆的声音,大叫:“新娘子,看这里!”
      突如其来的一声,果然喊得新娘回了头,连手里的团扇也下意识地一垂,露出一双眼眸,在亮如白昼的灯火映照中,便如天上的圆月般,立时吸引了那一边所有闲人的目光。
      另一边的鸹噪得更厉害了,有人待要跑去那边,却来不及了,新娘子只是一顿,便又向前,走进了宅子里。门里是进不去的,只得在门外纷纷议论,看见的人虽只看见了三分,却夸耀成了十分,将新娘子说成了神仙样的人物,更让没有看见的人心里空落不已。
      此时,喜婆已经搀着新娘子,跨过青庐前那个“平平安安”的马鞍,进了帐中。
      新郎已经先一步,在西首站好,等新娘在东首站定,喜乐大噪,宾客们都静了下来。
      于是,新娘先拜后起,新郎后拜先起,相向行了九叩之礼,完成了结发之仪。
      拜过天地,吃过了共牢食,饮过了合卺酒,新娘被送入屏风之后,便在那里梳洗换妆。那柄扇子始终没有拿下来,要等宾客散去,才与新郎相见。
      帐中都是亲朋好友,见这光景,要闹席了。顾勖领头,大声地嚷着:“这不行!新娘子哪能这样就躲了进去?请出来请出来!”
      自有一群相熟的年轻人跟着他闹,笑着叫着就要往屏风后挤。这当然是不成的,颜昭带些窘意地笑着阻拦,拿起酒盏来自饮了三杯,闹席的却是不依:“你是你,新娘子是新娘子,待会有灌你的时候,现下我们要看新娘子!”
      笑闹之间,有人挤到了屏风,“砰”地一声,差点撞倒。
      屏风后,楚萝吓了一跳,忙又拿起刚放下的团扇。
      “公主放心,顾家小郎知道分寸的。”肖娘在一旁说。她是颜夫人特地吩咐来充喜娘,穿着簇新的大红绣襦,喜滋滋地正替楚萝重新梳头。
      果然,屏风晃了两下,又让人扶稳了。
      外面的笑闹声低了些,原来是戏不成新娘子,要闹新郎了。一群人商议着玩摴蒱,定好了令官,拿来五木,仍是顾勖说话:“输了的自然要喝酒,谁掷得比焕然高,输家要喝,焕然也要喝——三杯!”
      诸人轰然叫好。
      颜昭笑道:“看来我非得掷个‘卢’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片哗然,原来颜昭果然一把掷出个‘卢’来!
      颜昭大笑:“这可是天意了吧?”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顾勖涎笑,“你掷了‘卢’,我们都喝,可是这助酒兴的事,总该是你的!”
      旁人还没省悟过来,有个粗嗓门的先应了:“这话不错,取琵琶来。”肖娘轻声告诉给楚萝,这是龙骧将军徐胜。
      颜昭忙推:“不成不成,这可就是耍赖了。”
      就听有人“啪”地一拍木案,开出口来仍是那个粗嗓门:“颜二郎,你是新郎官,我可是令官!”楚萝这才知道令官是徐胜。
      外间一阵哄笑,颜昭大约是依从了,只又说:“琵琶是大哥的好,给我鼓。”
      稍稍一静,琵琶先起,另有人弹三弦相合。楚萝从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跟在江南所听到的丝竹之韵大不相同,一片跃马扬鞭的豪迈之意,不由得精神一振。跟着鼓声大作,更是金戈铁马,有如疾风骤雨般扑面而来。直听得人血脉贲张,有不能安于座的冲动。
      楚萝是这样神情紧张,肖娘却面带兴奋,悄声说:“顾小郎定要斗舞了。”
      斗舞的习俗,楚萝曾听说过,却不曾见识过,只知道是舞者需用手法和步法,与乐音缠斗,有一方不能相随,就算输了。
      “好!”只听顾勖一声断喝,掷杯而起。
      随即传来极有韵律的脚步,似乎还不止一个人,合着乐曲的节奏,“啪啪”踏地,声威甚壮,正像大军压境,叫闻者胆寒。
      琵琶不慌不忙,从容转调高扬,仿佛鹰凖直冲天顶,鼓声紧紧相随,有如雷霆击破云霄,便好似双骑杀入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经得这样一冲,舞步声果然乱了。
      然而,终究有人不为所动,章法丝毫不变,带了一带,果然重整旗鼓。只是声威终究不如方才,想是有人认输而退出了。
      “这必是顾小郎……”肖娘自言自语着,终于忍不住走到屏风边去窥视,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果然是顾小郎。不过,要想赢我家大郎的琵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说着,忽听徐胜大叫:“看我的!”
      立时情势又变,舞步“嗒嗒”,快疾如飞,一时竟压过了乐声。
      琵琶不甘示弱,原本仿佛已高到极处的调子,竟然一转又上,鼓声亦更磅礴。外间已是采声四起,却终究也压不住愈来愈紧的乐音和步伐。
      嘈嘈切切,听得楚萝心神旌摇,竟微微颤栗,眼前就仿佛真切地有那拢捻滚抹的五指,倒更像是刀剑纵横,光影凌厉。不由自主地手按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
      便在此时,“呛”地一声,琵琶嘎然而止。
      外间寂静片刻,跟着炸雷般地一阵喝采,等稍静,听见一个温雅的声音说:“是徐克功胜了。”
      徐胜得意非凡,哈哈大笑:“颜大郎说我胜了,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众人便又是一阵欢笑,重又开始相互劝酒劝食,热闹成一片。
      楚萝回过神,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才发觉攥着一手心的汗。“好厉害。”她讶然地笑着,“这是什么曲子?”
      “叫……”肖娘思忖半天,没有想起来,便说:“待会二郎进来,公主问问他就是了。”
      楚萝不言语了。
      肖娘见她刚松开的手又攥起来,知道她心里紧张,却也不以为意。新娘子没有不紧张的,这是劝也劝不好的事情,便絮絮地说些别的来岔,楚萝听着,偶尔应一声,总是心不在焉。
      等重新将新娘的头发梳成平髻,妆成“灯下观”的模样,已近亥时。肖娘便叫一个小丫鬟,站在屏风旁边,冲颜弘使了个眼色。
      顾勖眼尖,倒先看见了,大笑:“新娘子急了!”
      一句话,说得屏风后的楚萝,脸烧得像两团炭火。
      外间闹席的人自还有一堆拿着颜昭取笑的话,又狠灌了他几杯,这才纷纷起身告辞。
      帐里顿时静得异样,耳听脚步声绕过屏风,丫鬟喜婆一起行礼,楚萝眼睛盯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不敢抬头。
      悉悉嗦嗦地一阵轻响,从余光中瞥见一个人影隔着条案坐在了对面,楚萝头垂得更低了。
      那边却也不说话,越发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隔了好久,过来几个丫鬟,就要替楚萝宽衣。手刚一碰她,身子便像被火烫了似的,哆嗦了一下。
      “等等吧。”颜昭拦着她们。
      迟疑片刻,又吩咐:“你们……你们先出去吧,不叫你们,别进来了。”
      丫鬟们诧异地看看他,又看看肖娘。肖娘想了想,点点头,诸人便全都会意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两人相对,却又都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瞥见两支大红的喜烛下已滩了一堆蜡。终于,颜昭支吾着开口了:“我……我好生紧张。”
      楚萝想不到他这样坦直,怔愣之下,情不自禁地抬头。却见他脸上带笑,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看,哪里是像他说的样子?顿时醒悟他的用意,羞得又想低头,然而黏住的目光,一时却移不开去。
      “是真的。”颜昭语气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很是紧张。”
      无论是真情也好,还是为了安慰自己也好,这份心意,都叫楚萝大为感动,很想说几句领情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默然不语。
      沉默片刻,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公主……”
      “公子……”
      便又都停下来,颜昭等了一会,还是先说了:“那日在街市上,多有冒犯,望公主恕罪。”
      楚萝有些讶异,飞快地抬头看看他,说:“公子说哪里话来?那日还多亏公子……”说到这里,觉得生疏得异样,全不像对自己的丈夫说话,不由呆了一阵,话也没有说下去。
      颜昭也觉得局促,眼光转了一圈,落在案上,便随手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到楚萝面前。待要劝酒,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叫公主觉得生疏,叫娘子一时间又叫不出口,舌头打个转,含糊地说了声:“请。”
      楚萝端起来,在唇边碰了碰,又放下了。
      总算错顿之间,想起了可以说的话题。
      “你在家里,常喝茶吧?阿娘说你煮的茶好极了。”
      “是夫人……阿娘过奖。”
      “都喝些什么茶呢?”
      “顾渚、洞庭、江陵、福州都出好茶,我舅母嗜好品茗,这些茶在家的时候都常喝。”
      “都说顾渚茶好,可惜我还无缘尝到。”
      就这样,由楚萝熟识的话题,渐渐地谈了开去。她知道颜昭是为了平息她的紧张,感念之余,也格外附和,从自己的家人,说到楚地的风土,在颜昭是很新鲜的事,听得专注,说得投机,慢慢也就真的轻松起来了。
      聊了一阵,话题不知怎么又兜了回来,颜昭说:“阿爹近年常常头疼,听人说,喝茶有好处,所以喝了一阵子,果真好了不少。阿爹喜欢喝清茶,我们也跟着喝,起先真是喝不惯……你怎么了?”
      见楚萝脸色微变,似乎几分惊讶几分懊恼的模样,颜昭停了下来。
      “没什么。”楚萝犹豫了一会,轻轻摇头。
      颜昭也不追问。只是话一打断,似乎又冷场了。他左右望望,目光落在床头早已铺好的大红锦被上,逗留了片刻。
      楚萝心知他接下来会说一句:“不早了,歇息吧。”顿时又紧张得难以言述。
      虽是天下女子都要经历的新婚之夜,个中情形,出嫁之前早有人教得清清楚楚,然而心里的慌乱,不轮到自己,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步。
      心都要从喉头跳出来的当儿,却听颜昭笑着说:“这么迟,可有点饿了。”
      他也不叫人,自己站起来,绕过屏风,到了帐帘边。
      掀起帷帘,一轮明月当空高悬,微凉的风带着夜半特有的清鲜,扑面而来,不由精神一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探身向帐外看了看,果然,虽依然是红灯高悬,照得院中明晃晃的,可四下一片安静,旁人似乎都已经睡着了。又见侍童安善靠在帐外,头歪在一边打瞌睡,就叫起他来,吩咐了几句。安善的眼睛越睁越大,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被颜昭在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少废话,快去!”
      安善只得去了。
      颜昭兴奋地折回身,快步走进来,朝楚萝伸出手说:“来,我带你去看一样好景致。”
      这是要干什么?楚萝愕然地看他,倒是把心里那点紧张给抛开了。
      “此刻?”
      “正是此刻才看得到。”
      虽然满腹狐疑,楚萝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然而她早已换了极容易脱的宽袍,这一走动,立刻像是要滑落下来,连忙用手掩住了胸口。
      颜昭没有注意她的窘迫,只皱眉看看她的衣裳:“太单薄了,会冷。”说着四下里翻找,却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最后,眼光落在了锦被上。
      “就它了!”便兴冲冲地扯了过来,往楚萝身上一兜,把她裹在中间。“随我来!”
      不由分说,拥着她就往外走。
      楚萝只觉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走。他走得很快,她觉得自己像是脚不沾地似的,想叫他慢些,却又不肯。她从未与一个年轻男子如此亲密过,虽是自己的丈夫,心里还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慌乱之中,还隐隐有一丝兴奋,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颜昭对府中自然很熟,七拐八绕,不假思索。楚萝却只见过了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越走越暗,似乎是到了一个很偏的角落。
      最后,在一扇小门前停了。颜昭在地上摸了会,拣起一根树枝,也不知他怎么动了手脚,门便打开了。
      见楚萝看得怔忡,他笑说:“这还是小时候大哥带我溜出去玩,他教我的呢。”
      等不多时,安善也来了,手里牵着一匹白马,马鼻子上有一片青,楚萝记得清楚,正是在东市上见到颜昭时,他骑的那匹。
      颜昭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怕,有我。”
      楚萝还没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身子突然凌空而起!
      她张大了嘴,那声叫喊却卡在喉头,惊吓得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好一会,等她慢慢地回过神,这才发觉身下微微颠簸,却也不怎么厉害,迎面凉风阵阵,吹得发丝飞舞。周围的景致,平空被日间矮了半截,虽影影绰绰地,却看得出飞快地向后退去。
      楚萝醒悟过来,自己骑在了马上!
      “不怕了吧?”
      颜昭的声音离得好近,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就见他含笑的眸子,不过离得自己几寸远。这才发觉,自己是被他紧紧地拥在身前。
      颜昭的身上,自有一股须眉的气息,楚萝脸热心跳,却又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是不是第一次骑马?”
      南人乘船,北人骑马。楚萝果然是第一次,慢慢地点了点头。
      颜昭哈哈大笑几声,说句:“坐稳!”双腿一夹,扬手“唰”地一鞭,只听马蹄“哒哒”,疾如骤雨,眼前是树是房子,看都未看见,就全都跑到后头去了。楚萝又害怕,又新鲜,一颗心高高地悬着,然而她却舍不得闭上眼睛,连眨也舍不得眨,这真是从前连做梦也不曾梦到过的滋味!
      忽然,眼前的一切又都僵凝不动了。四下望望,是在一片树林当中,脱口问道:“怎么停了?”
      “到啦。”
      楚萝轻轻地“啊”一声,心头不免泛出几分失望。
      颜昭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低声地笑说:“你要是喜欢骑马,改日我教你。”
      楚萝心里向往,却不肯回答,微微低下头不说话。
      树叶间漏过的零星月光,映出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颜昭呆呆地看着,一路过来还不觉得,此刻静下来,便觉察一股处子的体香萦绕鼻端,搅得他心乱神迷。
      “阿萝……”
      颜昭的声音干涩得异样,楚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若还在帐中时,或许她已经窘得要逃开去,可是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抬起头,冲颜昭嫣然一笑。
      狂喜在那一瞬间击在颜昭心头,勃勃的欢畅溢满胸口,他高高地扬起脸,看样子像是要大笑,然而,却只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从马上跳了下去。回身用手一托,将楚萝也抱了下来。
      “快走,别误了时辰。”
      楚萝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任由他半揽半抱地拥着自己往前走——那一刻,楚萝觉得前方就是一座刀山,大概自己也会跟着去了。
      也没有走几步,拨开一丛草,从山石间挤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是在一个山坳中,面前是一个小湖,明镜似的,映着一轮明月,清澈透亮。西面环山,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山头映着霜色的月华。
      颜昭仰头望了一会,说:“还早了点,先坐会吧。”
      回身从马背的褡裢里,取了一只包裹出来,摊开在地上,是一条毡,一壶酒,和一包炙肉。颜昭摸了一阵,找到块平整的地方,铺上毡,两人并肩坐了。
      月正中天,溶溶的蟾光,如雾气般笼着这一方天地,远远地,偶尔有一声兽鸣,更衬得山中的幽静。
      两人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此时却不像方才,只觉得这静谧是如此舒服,也就不必没话找话。
      坐一阵,两人同时转过来,互相看一眼,都微微笑笑。
      颜昭拿过炙肉,问她:“是鹿肉,吃不吃得惯?”
      “尝一尝好了。”
      颜昭便用小银刀割了一片,楚萝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只觉一股炭火香弥漫喉间,比初尝酪浆可要合口味多了,便笑着点头。
      颜昭又斟一杯酒给她,自己也斟来喝着。
      楚萝吃完手里的一片,玩心大起,便学着颜昭的样子,用小刀来割肉。她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样子学得很像,刀却下得一时深一时浅。
      颜昭也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见她身上的锦被掉了下来,便拣起来,又替她围上。不经意间,手在她脸上轻轻一触,楚萝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颜昭又气喘了。
      “阿萝,”他轻轻地说,“伲真是好看。”
      乍听见一句南语,楚萝眼波流转,半天没有作声。
      颜昭讪讪地笑说:“我学了几天,实在学不像。”
      “不,好极了。”
      “是么?”颜昭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可惜,我只学会几句话。”
      只学会几句话,却偏偏就会这么一句,细细品味他的话,楚萝心里酸而暖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得怔了。
      “看!”颜昭忽然手一指,“出来了!”
      闻声回头,楚萝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眼前还是那一面明镜似的湖水,却如大珠小珠般,落了五六颗银白的月影!微微风起,湖面波光粼粼,一时碎了那大小明珠,不一刻却又复圆。夜半雾气团团,亦真亦幻,更衬得这一方世外桃源般的小小天地,有种不似凡尘的幽丽。
      “如何?”颜昭得意地浅笑,“你虽从江南来,这般景致也是不常见吧?”
      楚萝转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仔细看去,才知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奥妙,只是对面的山石上有大小几个孔,已是后半夜,月沉山后,恰恰透过这几个孔,投下光影。
      “可不是!”楚萝也笑了,“真是妙极了!”
      她仰脸看看天上,又向前看湖水,满脸的欢悦。这神情吸住了颜昭的目光,再也移不开去。
      终于,楚萝觉察到了,她慢慢地回过身。
      “阿萝!”他忽然捧住她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她很窘,然而却不曾移开目光,也正正地望着他。两人离得这样近,互相看着对方的眸子,渐渐地,连眸子里的自己也变得一清二楚。
      “阿萝,我好欢喜。自从那天我见过了你,我就一直在等着今天,好告诉你这句话——我好欢喜!”
      楚萝微笑了,那笑从心里透出来,从眼中慢慢地荡漾开。
      “我也是。”她轻轻地回答。
      自己也想不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回味了一下,更加肯定:“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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