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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示威,示好和示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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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示威,示好和示弱
这两个人,走在大街上,多多少少,有些扎眼。
左边一个,样子倒是老实敦厚得很,一身墨绿色麻布衣衫,神色规规矩矩,不时左右看看,似乎有些紧张。
右边一个,从头到脚白得耀眼,手里拿个富家公子惯用的鸟笼,笼子上却罩了块黑布,目不斜视,一脸严肃。
这样两个人,年轻都还轻,长相也可算清秀,唯独行事间,透着股诡异劲儿,不时交头接耳,引人侧目。
那样子老实的,显然也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瞧,凑过去,小声地叫了一声,“罗......那个罗兄......”
那白得不想话的眼睛一眯,故意扳着一张脸,道,“什么那个罗兄?我是罗白乃,罗——白——乃——啊”尾音拖得极长,拿腔拿调,中气十足,却唬得路人都纷纷来看,而他还不自觉,晃晃手中的笼子,笑嘻嘻地反问了一句,“有啥事?尽管问,没有罗爷我不知道的。”
那样子老实的青年着实也被吓了一大跳,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样是不是......”
白衣白带白扇白脸全身都白的罗白乃,深深吸了口气,清清嗓子,打断他说,“是不是什么?太闪亮?太潇洒?还是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
老实的青年听得一楞一楞的,脸涨得通红,“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
“招摇?”罗白乃左顾右盼了片刻,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戚代楼主的意思如何——我们今次,是越招摇越好。”
老实青年忙不迭点头,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指着他身后,道,“你......你你你看......”
罗白乃奇道,“我只有一个,你那么多你干什么?饶舌么?练口音?吊嗓子?”
目光转处,却恰看到那边街角,走过来个人。
同样是白。
那白色,看在眼里,却是淡的,凉的,罗白乃看了一眼,也怔了怔,那白衣的人,倒似是有所察觉,抬起头来,也看了看他。
眼色清凉,带点讽意,那讥讽就连罗白乃这样的人看了,都觉得遍体生凉——正在他一怔的当儿,那人却又一动嘴角,慢慢地笑了。
从眼色开始笑,冷冷的,半点笑意,慢慢铺展开来,等笑到了嘴角,却是一个迷梦——这梦是悠远的,有大志,有沉迷,有不甘,以及骄傲:
他在街口那里一笑。
这边嚣张得不得了的罗白乃,老实得一塌糊涂的蔡追猫,霎时都不说话了。
罗白乃动了动鼻子,半晌,摇了摇头,嗤然道,“真是招摇......啊......”说完,还打了个喷嚏。
很响亮。
打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回过头,招呼蔡追猫道,“喂,走了。”
蔡追猫还在发怔,罗白乃这一回头,却自他眼里,看到一阵寒光!
他身手极差,反应却是奇快,一脚踢出,将蔡追猫踢得趴下,自己借着这一踢之力,后退三步,仰面一跌!
一柄寒剑,贴面而过,两人一趴一跌,堪堪都避过——而罗白乃犹未及看清来人,蔡追猫仍跌得七荤八素的时分,那剑手腕间一转,生生把刺出的一剑收了回去,顺着手势,反劈了过来!
罗白乃大叫一声,道,“跑啊~”当机立断拿起那个鸟笼往身前一挡。
剑光过处,四分五裂。
那笼子,却是空的。
那剑手面目平凡,眸子却极有神,看了一眼,已知大概,冷哼一声,舍了罗白乃,转而去看蔡追猫。
蔡追猫却刚刚爬起来。
那剑手一回身,一剑已指上了他的鼻子,“拿出来!”
蔡追猫被问得一愣,“拿出来?什....什么拿出来?”
那剑手也颇为不耐,剑往前一送,蔡追猫“哎哟”了一声,不知怎么一动,身子已从他剑下移了开去——他于花枯发门下多年,别的技艺没有,不过是这一手逐狗追猫的功夫,这一避,谈不上什么姿势优美,快而不意却是真的,居然被他躲了开去。
那剑手倒是一怔,刚要出剑,只听耳边一声冷笑。
他手一动,已有一只手按在他手上。
冰冷。
他惊而抬头,对方的衣,雪白,脸色,更是白得没有人色。
他一松手,对方也松手。
他退后一步,慢慢道,“你是——?”
对方看着他,一笑,柔声道,“我是谁?你知道?”
他的袖子,很长,很宽大,这样说这一句的时候,袍袖翻飞,刺空之声,悄然响起。
近一点的蔡追猫,看到一点银蓝,稍远一点的罗白乃,便只知街角那白衣人,不知怎么到了近前,说了句话,笑了一笑,然后那拿剑刺杀他们的剑手,就慢慢倒了下去。
而那白衣人,径直到蔡追猫面前蹲下,说了一句什么话,手一探,从他衣襟里,拿了个青布小包出来——这却是方才那剑手拼死要来抢夺的物事!
罗白乃顿时嗓子一哑,还来不及说话,那白衣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似乎临走,还回头,对他们笑了一笑。
“你为什么要把东西给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些话,到了口边,一句也没有问出来,却反倒是还没回过神来的蔡追猫,喃喃说了七个字,一句话——
罗白乃听了,神色也变了:
有些事,有些人,即使你不熟悉,没有见过,也是一定听说过的。
蔡追猫说的是:“他说他是顾惜朝。”
“谁说他是顾惜朝?”
杨无邪淡淡说了一句,转过头看手里的红黄大帖,那是瓦子巷孔雀楼潇湘馆留香苑十六所粉香楼铺联了号子设的宴面,来请戚少商。
那张沉甸甸粉晶晶的华贵帖子,被他拈在指尖微微一转,有种突兀的和谐——这时候的杨无邪,定静得尤为漂亮,一洗风霜尘色,就连眼角本来浮现的皱纹,都变成了一种淡默的执守。
罗白乃刚洗去一身大汗,换了件青黄色的袍子,大袖飘飘得颇不合身,闻言一愣,“他不是顾惜朝?”
杨无邪道,“他说自己是顾惜朝,他就是顾惜朝?”他有点疲倦地抬起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说我是狄飞惊,难道我就是狄飞惊?”
罗白乃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他说,“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就是顾惜朝。”
杨无邪挑眉,像应声多过像在问话,且有些漫不经心,“噢?”
罗白乃却没看他,认认真真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顾惜朝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们都不是不知道,也没有人不知道。”他说,“如果他不是顾惜朝,何必担这个风险?背这个黑锅?还是不知道风雨楼现在是谁当的家?”
他一口气说完,别过头看了眼杨无邪,杨无邪在笑,于是他又放心地接下去道,“何况,我是亲眼见到他的,如果他都不是顾惜朝,谁还会是顾惜朝?”
杨无邪听他最后一句,倒是真的笑了。
“其实这句话,你说我说,都是白说,”他拢起袖子,一抬眼,却看向楼上:他们所在的,是白楼第二层,越往上越是机密要地,能够上去的,不过寥寥二三人而已。
而这时候从楼上下来的人,微合着眼,看来仿佛是有些疲倦的,对上了杨无邪的目光,适时一笑——杨无邪的笑,带点世故与凝练,而他的笑,是狡黠的一种沧桑。
杨无邪顿了顿,这才接下去说,“要一个人来说,才做得数;我要你等在这里,也是这个道理。”
罗白乃还在思量,他已经慢慢站起来,微微颌首,眉眼低垂,恭恭敬敬唤了声,“戚代楼主。”
戚少商点点头。
他知道杨无邪一直是个很守礼数的人。
就连王小石那样无所拘束和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的主子面前,他也一样态度很认真,尽管可能以前王小石没有成为他主子的时候,他们也是一起笑闹无忌过的。
戚少商很懂得尊重别人的习惯。
并且习惯这种习惯——你要管理好一个地方,首先就要融合到这个地方中去。
所以他坐下来,也并没有叫杨无邪坐下来。
杨无邪就站着。
戚少商先看向罗白乃,他的眼色是极亮的,这样看人的时候,特别的潇洒漂亮。
“丢了?”
罗白乃缩缩鼻子,老老实实答,“丢了。”
“丢了不要紧,人回来就好,”戚少商笑一笑,温言道,“蔡追猫呢?”
“他?”罗白乃没好气地道,“他丢了东西,不敢上来。”
“回去和他说,我没怪他,也让他不必自责,”戚少商侧过脸,平静而平实地道,“杨总管——”
杨无邪低首作答。
戚少商目光落在案上的请帖上,只稍稍一停,又回落到自己的手上——孙青霞炸了的那只义手,原先他是有些惋惜心痛的。
无情是没有时间和空闲再给他做那样一只精致精巧到几乎惊世的手了,他便由它空着:
不是最好的,就不要,别人历经沧桑,总要学会隐忍,而他却越发懂得如何对自己——才是好的。
杨无邪看着他。
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果然戚少商沉默半晌,带着笑意,慢慢地说,“我知道杨总管——必然是要反对的。”
“我很不喜欢,”杨无邪的表情,看来镇定地几近冷酷,“但是绝对支持。”
戚少商显然有些讶异,“哦?”
杨无邪道,“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于形势来看,我们需要这样的手腕和力量,何况——”他顿了顿,带三分谨慎地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马上道,“请说。”
杨无邪接着道,“何况,戚代楼主的江湖味过重,遇事容易局限,郁结未解,对局未免偏激,即使只是微末的一点,到了临对的时候,很可能就会影响全局——”他抬起头,不惮直看戚少商,道,“说白了,就是你受不得束缚,你需要的是风险和刺激,而这种个性可能会给楼子里带来莫大的好处,同样有可能会毁掉风雨楼——楼子里不能少了你,但是我同样不愿意冒这个险。如果他在,就会不一样。”
“哦?”戚少商并不生气,反而似乎听出了味道来,“怎么不一样?”
“牵制和警惕,”杨无邪定而静地道,“风雨楼如果会因为这个人而垮,那么戚代楼主再硬撑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同意。”缓缓又道,“我说的,够明白么?”
戚少商微笑不语,罗白乃却是一头雾水,几乎没一头载进迷雾里去。
“你们在商量什么?”他悻悻道,“他是谁?要干嘛?难道楼子里,又要有大动作?”
“不管有什么动作,都不会少了你的份,”戚少商拍了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他笑得很年轻,飞扬神彩,白衣干净而萧索,教人一看,总是浑然忘语,愕然失语的。
晨曦微露,他这么一站,定得像是楼毁天塌,他也仍旧是会站着,在这里。
动动嘴角,缓缓笑道,
“谁说——他是顾惜朝?”
第二天,白楼与象鼻塔之间,一个身影安静而坦然地走来,神情很有点凉薄,脸色尤其苍白,手中托一个小巧的青黄色包袱。
戍守的风雨楼子弟,纷纷上前。
“你是谁?来做什么?”
“再不停步,要放箭了!”
脚步宛然停住,淡漠,自然。
“戚代楼主丢失了的物件,我送回来,”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但低沉地很难不让人注重起来,“我是来——投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