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风轻花落迟

1、楔子

　　雪，又落了下来。
　　漫天漫地的白，从冷沉如铁的云层间挣扎着降落，仿佛在一个瞬间便凝结了整个时空，茫茫的荒原逐渐被雪花湮没，汹涌的过往也在如此的纯白之下，渐渐沉睡。
　　剧烈的喘息间，血染满了剑锋，静静地冻结了犀利的光芒。
　　怎么……怎么会这样？
　　眼前的男子分明与自己的年纪相仿，却如何有着比父亲更加深厚的元功？
　　红雪中，莫离踉跄地站起来，被血浸透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僵直的身体却不敢有任何动作，手臂麻木，保持着以剑支地的姿势。
　　那是一个极其悬殊的对峙，莫离的脸色苍白长发披乱，一身玄衣已经多数破裂，泅出细细的血色。一道剑伤从他的胸口直贯而透，只有少量的血流出来。
　　那样寒冷的天气，血刚流出来便被冻凝在伤口附近，然而，他的血却还是不断的渗出来。
　　对面的男子静静的望着他，一袭青衫缥缈磊落，全身不见一处伤痕。
　　远远的，他的肤色，竟和月光无异，神情浅淡而清冷，眼眸中的澄澈而又深不见底，一眼望去，却让人忘魂沉入的幽然。
　　伤口在燃烧，即使只是站立，身体火焰灼烤般疼痛——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前那些杀手根本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就已经倒在自己的剑下。
　　不过，就快结束了吧？
　　只要再杀一个……一个就好……
　　然后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就可以和她去过没有打扰的生活，养一群小兔子，房前房后种满梅花——她是最喜欢梅花的……
　　他竭力维持着身形和神智，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不赶紧回风家，只怕真的要支持不住了。
　　是的，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还有人在等他回去，等他平安回去！
　　雪，无休无止的落下来，覆盖了一树玉琢般的梅花。
　　寂寥的风雪中，那个青衫如水的年轻男子神情有些萧瑟，指间的长剑侧垂指地，脸上的神情一丝不动，静静的凝视着不断旋落的梅花。莫离看着他，眼神剧烈的晃动着。
　　“动手吧，我会赐予你安宁的死亡。”青衫男子缓缓的侧过头来，淡淡的梅花香气，浸染着他的衣襟，落花飞舞繁华三千，依旧无法俺住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缓缓侧过身来，浅浅的笑容中，眼睛里泛起寂寞如月的忧悒。
　　莫离跟他对望了一眼，突然生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死！
　　那么寂寞的目光，那么深邃的目光，居然会有如此彻底的空洞和虚无，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能够吞噬任何明亮的光芒！
　　莫离一惊，目光透过层层绽放的梅花，落在那袭青衫上。足尖蓦地一点，整个人化成一道急光掠了出来，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已凝聚在这一剑上，人和长剑融为一个整体，再无破绽可寻！
　　那一瞬间，雪亮的光华斩开了冰雪，从空中向着微微有些孤意的男子刺去，没有丝毫变化，没有任何余地！
　　刹那间，风也凝滞。
　　青衫如雾，缥缈的似乎来自江南的水雾，那个从光影中抬起头的人眼睛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抬头微笑的瞬间，四下的光芒便亮了一亮！
　　他缓缓的抬起手，衣袂和长发在风中飞扬四散，宛如死神的羽翼。
　　“来世莫生为人！”青衫男子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的笼罩之下，拂袖转向，掌中泻出淡淡墨彩般的光——那一瞬间，冰雪忽地急了起来。
　　“唰”
　　忽然间，黑色的剑芒犹如浪涛般呼啸而起，在漫天的银芒中绽放出朵朵墨色的莲花，飘逸灵魂，捉摸不定。
　　莫离的眼神微微一变，剑尖轻颤——幽冥剑主？轮回阁真的要染指囊括江北武林了。那个被传为神话的男子，向来言出必行，是绝对不容人挡住他前进的道路上的。
　　或许，他应该听了父亲的话，不上落日涯，不去抢长生剑，更不应该拂了他的逆鳞。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战了么？
　　他点足后掠，停在梅树的枝头，左手挥出，弹在右手的长剑剑身。
　　那一弹指几乎用尽了他平生所有的力量，几可令巨石粉毁，金铁俱焚，更何况区区一把长剑？
　　陡然间，银光乍起手中的长剑发出接二连三的轻爆声！恍然之间仿若万千星辰在两人头底纷纷而坠，寸光寸劲。
　　莫离低啸一声，长袖指风而起，身形盘旋间，点点银芒随风而起。
　　那些银色的碎片居然随着他身形的变动，陡然一变，宛如千百流星向那抹墨色的中心涌了过去！
　　“风雷指？！”
　　好胆量，好招式，只不过……那一瞬间青衫男子的眼睛不易觉察的动了动，眉宇间闪过复杂的神色，似是赞赏，又似惋惜。然而，他看到莫离眼睛中那种不顾生死却又有些留恋的挣扎和迷惘——那种表情，转眼让他心中的赞赏慢慢消逝。
　　这个人的心……太软弱了。
　　他有些失望，知道要死和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没有人会一如即往，可是死亡——无论人愿或不愿，却总是要来的。
　　就到此为止吧。
　　他叹息了一声，幽冥剑主的眼睛中似乎掠过了什么微妙的变化，然而同时，他的身形一动，已从地上掠起，掌中的剑尖如同花瓣般层层绽放——天空中顿时流光乱舞，宛如月华轻洒大地，刹那间，静默的幽然竟然吞噬了爆炸般的清辉。
　　剑鸣清远，花落如海。
　　转眼间，血色如同烟花，在雪白之中黯然绽放。
　　漫天的红雪中，青衫男子仿若未动，只是静静的专注着自己手中微微的剑鸣。
　　细细的颤鸣断续的传来，仿佛震动的漫天雪花也改变了方向，红白纠结的光晕中，他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夜的光彩，让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真实，恍如一梦。
　　“我不想……死。”伏在地上的男子微笑，眼神苍白哀伤，失去血色的唇边忽然涌上一丝悲凉的笑意，“好不容易……才得到……”
　　“幸福……”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极轻极轻的两个字缓缓消散在红色的雪中。

　　青衫男子怔了一下，却是微微一笑，手指掠过左肩的伤口，带出一抹殷红。渺渺的月光下，他的眼睛中荡漾着夜的光影，望过去，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的虚无。
　　幸福么？眼前的江湖什么都可能出现，唯独缺少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字而已……这个世间，没有人能活得像想像般轻松，没有什么是不散的，也没有什么是长久的，什么都是幻觉，什么都无法持守，哪怕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也抵不过轮回的磨灭。
　　旧的生命被遗忘，新生命归赴向未知，轮回种种即是如此。
　　“下一世，你要幸福……”
　　忽然间，他回眸微笑，笑得如此落寞而温和，让他整个人都闪动着春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