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断章•前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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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三年，于睿经龙门荒漠仓惶回归中原。她以为丢弃在茫茫歌朵兰沙漠的，是自己的不堪，却不知，丢下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与她一同归来的，有一名路上救下的少年，自称雨卓承。
回到长安，已是深秋时分。长安城外落叶纷纷，如雨如织。于睿站在巍峨的承天门下，微微抬头，用手遮住深秋尚且耀眼的阳光。长安城盛世繁华，即使是城门外也行人接踵来去。有的急着进城，而附近村镇的人们直接在城门外不远摆起了集市，因着入城出城的人口众多，倒也热闹。于睿随着商队从歌朵兰沙漠归来，正打算在城门外雇一辆马车，好尽快赶回纯阳宫。
走了没几步，却见雨卓承呆立在不远处的人群中。这三三两两的人群围着一个小丫头。有一名身着桃红衣衫的女子身带双剑的女子尤为醒目。
于睿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雨卓承身边，轻声道：“卓承在看什么？”
雨卓承抿着唇，看着场中的丫头，道：“师父，她在卖自己。”
被围着的小丫头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跪坐在用树叶细心铺了的地上。女孩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十分整洁，还整齐地梳着双环髻。她不过十来岁大小，还抱着个看上去比她更小的孩子，大多数衣物都裹在怀里的孩子身上。如果不是这女孩头上插着草标，大约也不过是贫苦人家孩子的模样。
皇帝几十年励精图治，总还是永远免不了卖儿鬻女的事。只是这女孩自己带了草标在此处，不见大人，倒也少见。有人上前问，女孩也能脆生生地答了，愿意卖身做丫鬟使女，但青楼楚馆是不愿意卖的。买她不用花钱，只要答应为他的弟弟治病，并且让她和弟弟住在一起。
这要求倒是有趣。于睿心道。
忽然身边有人道：“这莫不是于睿道长？”
她抬头，正见到那名穿着桃红衣衫的女子朝她挥了挥手。这女子正是公孙大娘所收几位孤女之一、名唤萧白胭。年纪轻轻就得大娘真传，一手猿公剑法飘渺凌厉，已然是一方好手。
于睿见她走近，点头道：“萧姑娘，好久不见。”萧白胭笑应了，又将目光移到女孩身上。
于睿道：“萧姑娘对这孩子有兴趣？”
萧白胭道：“这丫头可不是池中之物，不信你瞧着。”
于睿果然按捺下性子。
周围的人听闻这怀里的孩子是个男娃，就问了：“小丫头，那你弟弟是和你一起卖吗？”
那女孩眨了眨眼，明明是双媚人的杏眼，却生生透出了冷清清的味道：“弟弟不卖。只卖我。”
“小丫头，你弟弟不卖，看样子又病的不成了。谁知道你值不值给这男娃看病的钱？”
女孩淡淡道：“信我自然值，不信也不如不买。”
当即有人“啐”了一口：“都出来卖身了，还当自己是小姐呢！”
那女孩脸上不喜不怒，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
围观的人换了一遭又一遭，始终没有人愿意买下这女孩儿，终于有个富家小厮来问：“女娃子，我家夫人说了，愿意给你弟弟治病，只是你弟弟和你得一起卖了。”
女孩眼都没抬，“不卖。”
那小厮倒吸一口气，道：“嘿！谁知道你弟弟得的什么病！我家夫人慈悲，看你们姐弟孤苦，要给你弟弟看病，还要和你弟弟住在一块，却只卖你自己，女娃子未免贪心了些！”
女孩道：“弟弟不能卖。”
小厮眼看着夫人吩咐自己的小事办不成，有点急恼：“你个女娃，我们夫人是好人家的夫人，你和弟弟进了我们家的门，有的是好日子过！你看看，除了做那皮肉生意的，还有哪家会许你这样的条件？”
女孩道：“若是那不清白的地方，我也是不能卖的。”
小厮脸一下涨红，大声道：“出来卖还讲什么清不清白！绑你去官府按了印，一样是个卖！怕你的弟弟没被偷偷扔了也要被拉着一起卖！”
女孩闻言，冷横了那小厮一眼，“武周韦庶人之乱，大唐动荡数十年，李唐皇孙国戚遍地流落，你这样说话，就不怕我若是哪家后人，将来认了祖宗，算起旧账？！”
小厮没料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儿语调铿锵，气势居然就盖过了自己，抖着嘴唇道：“笑……笑话！冒充皇亲国戚是要砍脑袋的！若是知道自己是贵人，还会插了草标？”
女孩道：“我一个女孩，不能承香火，卖就卖了有什么要紧！我可没说我是哪家贵人，可是事无绝对，你又如何知道不是？”
那小厮被这样一说，倒是心里有了顾忌。李唐皇室，莫说是那些王爷爵爷，就是大行皇帝，也曾经流落民间，衣暖腹饱都难以保证。这个女娃这样说，也难保就不是那么回事。小厮想了几转，赶忙去回报自家主子了。
女孩面前有人陆陆续续走开，萧白胭笑道：“到底还是个丫头。”
于睿道：“看来这姑娘得了萧姑娘的眼缘？”
萧白胭道：“丫头身姿柔软，这性子也好极，绝对是练猿公剑法的料子。只是这男孩……我忆盈楼虽然也收留些男孩，但这男孩的身世恐怕真有内情，送到忆盈楼来，倒是会耽误了他。罢了，先问问这孩子吧。”说罢，萧白胭举步向前，问道：“丫头，被你这一吓，好人家真不敢买你弟弟了，可连着你也不敢买了。而动了坏心思的，你觉得这样威吓有效吗？”
女孩抬头看着萧白胭，杏眼清冷，道：“你要买我吗？”
萧白胭道：“你觉得我要买你？”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要买我吗？”
萧白胭被她连着两个问句倒是仲楞了几瞬，最终道：“我不是要买你，也不买你弟弟。但是我能答应为你弟弟看病。”
女孩道：“有什么条件？”
萧白胭叹口气，道：“若你信得过我，就给我看看你弟弟。”
女孩权衡半晌，最后沉声道：“我信你。”说着将怀里的孩子露了脸给萧白胭看。
这女孩眉目已然非凡，虽然还未长开，还被破衣裳遮挡了艳色，但不难看出将来是要长成一个美貌女子。而怀里的孩子长得更是精致，一张小脸烧地红彤彤的，当真是金童一般。难怪那女孩要牢牢抱着这男孩不放。
萧白胭探了探男孩的额头，又诊过了脉。她只是略通医术，行走江湖好应变不时之需，可给这孩子粗粗诊脉倒也足够了。她道：“风寒入体，低烧不退。几日了？”
女孩道：“我摘了一些草药给他吃过，以前能够见效，这次就降了烧，可到了傍晚总会再烧起来。”
萧白胭道：“我是忆盈楼门下弟子，本来看你身姿个性都适合修炼我门剑术。可惜我急着回程，你弟弟恐怕不是一般风寒这样简单，我这就要启程赶路，你弟弟可能不能得到很好的照料，你可愿意随我去？这一路我必定全力为你弟弟治病，只是路途遥远，终究是不适宜病人静养的。”
女孩皱起了眉头。
这时怀里的男孩低低喊了声“姐姐”，挣扎着抬头。似乎这会儿没搞懂状况，男孩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环视了周围，见到了许多人，不由怯怯道：“姐姐？”
女孩将男孩搂在怀里，低声道：“忆儿醒了？别出声，姐姐在谈事情呢。”
男孩乖巧地点点头，趴在女孩怀里。大眼睛一转，视线落到了雨卓承和于睿身上。
就是那一眼之间，于睿忽然道：“你……可愿意让你弟弟随我去纯阳宫？”
女孩道：“纯阳宫？”
于睿道：“纯阳宫乃是大唐国教，离长安不远。山中气候虽然寒冷，但我门心法正能暖身养体。山中灵丹妙药不缺，自能保你弟弟平安无忧。我见你弟弟骨骼奇清，倒也适合练剑。我是纯阳宫清虚子于睿，你可权衡一二。”
女孩看着用水汪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只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有多不舍。她开口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纯阳宫吗？”
于睿道：“自然可以，不过你也听萧姑娘说了，你身姿个性都更适合修习忆盈楼剑术。我能答应你，绝对会照顾好你弟弟，你可以随时来纯阳宫看望他。”
女孩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难以决断。却听怀中孩子嫩声道：“姐姐，忆儿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姐姐不用担心我。”
带着弟弟一路从洛水畔走到了长安城，这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忆儿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己吃遍了苦，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原本要去投靠的外祖家，已然是一片废墟。这才知道几年前突发的瘟疫，早将那个小镇变作一片死城了。天气逐渐转凉，无所居处。一路上靠着打络子和帮小工攒的钱，抓一副药就花尽了，无奈之下，只好动了卖身的念头。母亲就留了一个弟弟给她，要她照顾好弟弟，她真的不愿意弟弟再吃一点苦。
她正要决意婉谢了萧白胭，怀里的孩子却跌跌撞撞地朝前扑了一步，正撞在雨卓承怀里。洛忆费劲地仰头，雨卓承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心里蓦然就一跳，手不由自主拢住了孩子的肩膀，好不让他摔着。洛忆大约是走了这步，没什么力气了，就扒着雨卓承的衣摆，对萧白胭道：“大姐姐能好好照顾我姐姐吗？”
萧白胭被“大姐姐”这个词喊地心里愉悦极了，和颜悦色地弯下腰道：“自然。你姐姐将来可是会变成大家羡慕的不得了的女侠的。”
洛忆又转头对于睿道：“我和你回去。”
姐弟自此分道扬镳。临行前，无忧掏了父母留下的信物，分作两份，将一块玉佩、一枚私玺用手绢包了，递给洛忆。洛忆还小，生了病又昏沉沉的，信物自然落到了于睿手上。于睿看过了，随手递给了雨卓承。雨卓承仔细端详，脸色却蓦然复杂起来。马车摇晃，安然蜷在他膝头的孩子，以一种全心全意依赖的姿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雨卓承沉思半晌，还是找了一个袋子将东西塞了进去，把袋子挂到了洛忆脖子上。
另一处的马车，洛无忧端正地给意外出现在马车上的公孙大娘行了一个大礼，接过了一支脂玉钗。
华山常年寒雪，谁也不知道洛忆到了华山，阴差阳错竟然被人遗忘。心境纷乱忙于事务的于睿以为雨卓承早将人送到老君宫医治，而雨卓承却以为于睿是要亲自照看洛忆。如此直到两人从忙碌中抽出空来，才发现洛忆早被忘在脑后七日之久。于睿面色苍白，第一次失了态，奔跑到纯阳宫内求助师兄。
而洛忆呢？这个时候，已经饿得不行的他自己跑到了山里。在外流浪的日子让他知道，山中总是能找到些吃食的。于是他蹲在松林中的雪地里，手上揪着一只刚刚抓到的兔子的耳朵。黑眼睛和红眼睛对视，洛忆还是把兔子放到了地上，拍了拍兔子的屁股，嘀咕道：“你快走，再不走我真的要把你吃掉了。”说罢拖着脚进了林子。
长冬无夏的华山上除了动物，哪里能找到什么果腹呢？洛忆深一脚浅一脚，不知不觉走到了九老洞，被石头一绊，“啪”地跌在了地上。不想这一跌，居然看到了前方山洞内有一株灌木，绿叶在素雪上尤为耀眼，更别说点缀其间的鲜红果实。
洛忆吃了几口，头上就笼罩了一片阴影。抬头看，一只雪白雪白的大狼用冰蓝色的眼睛盯着他怀里的果子瞧。
洛忆低头看果子，抬头看大狼。几番权衡，从怀里拿了个果子递到大狼的嘴边，软声道：“你也想吃吗？”
白狼盯着他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洛忆手举酸了，才伸出舌头，把果子一卷，吞下肚。
这样，你一个我一个，把果子吃掉了一半。吃饱了，洛忆就有点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后脖颈似乎被拉扯了一下，紧接着就趴到了软绵绵温乎乎的东西上。
跟了这孩子一路的洛风走到近前，摸摸白狼的毛，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孩子裹紧了，抱到自己怀里。
软乎乎的手感，实实在在的重量。
洛风捏了捏泛着一层红晕的小脸，把洛忆嘴角的果汁擦干净了。洛忆在睡梦中用额头不住蹭着他的脖子。洛风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个笑，朝着洞外举步而出，鹅毛大雪飒飒飘落。
如是前尘，莫非缘定。
所谓缘动，不过心动。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断章•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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