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
      安陆是个好地方,人少酒好鸡肥。
      许季安有次问醉道士为什么总是来安陆混吃混喝,正躺在酒馆外的草堆里半醉半醒的人喝了口酒,哼唱着如是答道。许季安盯着他头上随风一晃一晃的枯黄草叶,点头,连说:果然高人高见,要不我再请你喝一杯。醉道士顿时眉开眼笑,拍着他肩膀连连赞道:果然是个有缘人,我看兄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假以时日必成大事。
      能这样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认识了两年有余,次次都是在这安陆酒馆外的草垛边上,如果有板车就在板车边上。相识那日,许季安承了娘子口谕去打酱油,身上带着钱袋拎着酱油瓶,一步三摇地去了。秋高气爽,梧叶飘黄,人的精神气和物的总不大相当,他看着枯叶翻飞心中不无哀婉地想:我究竟何时能遇上个真正的高人,带我寻仙问道,踏遍大好河山。
      他一路做着白日梦,轻飘飘地赶路。路过酒馆的时候,正赶上酒馆老板携着伙计围着一垛草吵吵嚷嚷,老远的就听见那掌柜的尖声尖气地喊:你这酒鬼已经在这躺了三天三夜,怎么还不走。伙计也连声附和道:你碍着我家做生意了你知道么!
      许季安摇头苦笑,心中暗想: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路也不是你家的,为什么别人不能躺。
      然后便听一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路也不是你家的,为什么别人不能躺。
      许季安一愣,一喜,暗自点头:看来是个高人。
      待酒馆老板嚷嚷累了吃够气了退回屋了,许季安就凑到了依旧躺在那儿的酒鬼身边,十分友好地说道:我请你喝酒,去么。
      一拍即合。
      许季安这人有个毛病,他自己不喝酒,但是喜欢看别人喝酒;他自己不扯淡喜欢听别人扯淡。这样的一个人遇到了尹千觞那样的一个人就跟王八看上了绿豆一样。他有钱,尹千觞能扯,一来二去,一个心想果然是高人高见,咳咳,想法都和我一样,一个心想,果然是个好人,天天请我喝酒,请我喝酒的都是好人!
      得说这俩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不家门,不然换了其他人心里还不得掂量掂量究竟是不是他骗我钱或者他意有所图?

      只不过一个是憋屈得太久了,想找点有意思的东西;一个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自觉也没什么好骗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么。就这样,这两个人毫无悬念的成了安陆一景。喝茶的吃酒的一直不说的和一直说的。
      当真奇观。

      2
      许季安这个人有一点好处,你说过的什么话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在恰到好处时应声在不该开口的时候绝不开口。且嘴严,什么都不会往外说。在家里他就是凭着这个察言观色的功力将自己的婆娘哄得开开心心,由着他拿钱出去请什么高人喝酒。
      他有次问:高人何处来。
      尹千觞告诉他:从天上来。
      几月之后他又问一次:高人何处来。
      彼时尹千觞刚刚离了安陆几日,又回来,不知在外遇到了些什么鸟事,心情大概不是很好,恶声恶气地答了一句:从地底来。
      他就问了:高人之前说是从天上来,怎么这次又说从地底来了呢。
      尹千觞盯着他的脸瞅了好一会儿,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啊,你心不诚啊诚不疑,我之前既然都跟你说过了我是从天上来的,你又何必再问一次。何况是天上地下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些清气浊气罢了,还不都是一团雾气,从天上来就是从地底来从地底来就是从天上来,这么粗显的道理,你懂是不懂。
      许季安蹲在草垛边上,连忙又递上一坛酒,诚恳说道:果然高人,懂了。高人说的是这世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之间万物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生在天上生在地底都是一样的。
      尹千觞一口酒喷了出来,咳嗽半晌之后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点头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当晚许季安趴在炕上哼哼的时候心想,高人果然是高人,手劲都这么大,把我肩都拍肿了。不过想到高人夸自个儿孺子可教,就算肩上肿了,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他娘子说:没救了,你让那醉道士娶你回家吧。
      许季安答:娘子,我对你的心忠贞不渝,醉道士算个什么东西。

      安陆原本没有醉道士,自从醉道士来了,横卧在街头的醉道士就成了安陆一景。你说他长得也不难看,却总是邋邋遢遢随心所欲地躺在路边喝酒,整天看着天,除了喝酒什么事儿也不干,白白糟蹋了一副英俊长相外加一个好身板。有次许季安分明听到那酒馆老板不知发了什么疯,和颜悦色地对尹千觞说:醉道士,你不如进来喝,总是在外面喝也不是个办法。
      高人摇头,说:在外面喝舒坦。
      老板说:舒坦个屁,地上哪里有凳子舒坦。
      高人说:屋里哪儿有外面敞亮。
      走的时候老板摇头叹道:真是个怪人。一脸肉疼模样。
      尹千觞歪倒在草垛上,对着他高高举了举那一直带在身边的破烂酒筒,嘿嘿笑道:老板好走,老板不送。
      许季安得了个空问他:高人你为何不去里面喝,莫非这草垛真比凳子舒服?
      高人向旁挪了挪身子,拍拍空出来的地方说:我说你不信,不如自己躺下来试试?许季安犹豫再三,终于试探着放了个屁股上去,咬牙切齿地坐实了。
      半柱香之后,许季安哭丧着脸说:高人,这地儿一点都不舒服,刺得我屁股疼。
      尹千觞说:别光顾着你的屁股,躺下,抬头看看。
      许季安没敢躺下,抬头望过去,只看到一片蓝天几朵白云,连只鸟儿都没有。他小心翼翼地问:高人,您到底看的是什么。
      尹千觞混乱挥了挥手,说:你个大俗人,回去自行参详。
      后来许季安发现,高人不光白天看天,晚上也看天,没日没夜只要没事儿,都看。他就奇怪了,这东西看了二三十年了,难道就看不腻么?

      3
      高人出现在安陆是在三年前,起初大家都有些不待见他,但是他人和善,见谁都是笑脸,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说故事,看他变戏法。许季安他侄子,那个叫许茗的,就一天到晚嚷嚷着说要跟那个道士叔叔学法术,不过高人毕竟是高人,愣是没答应,连个小把戏都不肯教。
      有次许季安好奇,便也站在孩子堆里跟着看。
      高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左手指尖上各燃着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然后右手挨个儿点过去,火焰便被冰晶包住了。玲珑剔透的冰块儿包裹着不断跳动的火焰,火不灭,冰不溶,阳光下显出斑斓五色光华,惹得小孩子们开心得又唱又跳,一人一个,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许季安心想:真是高人啊……
      不料这厢正开心,便听那厢有人尖了嗓子高骂道:许茗你这小兔崽子又不学好!还不赶快跟我回家去念书。循声望去就见他家大嫂子蹬蹬跑来,扯了人群中的许茗就走,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指着高人鼻子骂:你这醉道士,如果真有些本事就去抓鬼除妖,整日混在这里,放浪形骸,成何体统。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许季安他嫂子没看到,他可看得分明,眼见着高人脸上敛去了笑,像是春水转眼结了冰。他心想这下自家嫂子可要吃些苦头了,想着的时候就要上前,希望尹千觞看在喝了他不少酒的份儿上能卖他几分薄面。然刚跨出去一步,高人却又笑了,起身拍了拍手说:今儿不玩了,你们回家吧。
      孩子们脸上都显出极失望的神色,连连问道:那故事也不讲了?昨儿说道伏羲和女娲打架,到底是谁赢了?
      尹千觞说:我忘了这段了,爱谁赢谁赢吧。
      说着这话的时候高人脸上也是极温和的,许季安恍惚觉得自己大概是记错了,那般充满煞气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高人脸上呢。孩子散去,尹千觞拎了酒筒又要去喝酒,许季安颠颠跟上几步,十分狗腿地说:高人,真是对不住,刚刚冲突了您的是我家嫂子,我请您喝酒,全当是赔不是了。
      尹千觞说:你嫂子是你嫂子,你是你,她错了干嘛要你赔不是,什么毛病。不过酒我还是要喝的。
      许季安说:高人刚刚那使的是什么法术,真有趣。
      尹千觞说:我也不记得了,可能打小就会的。八成我下面有个弟弟妹妹,用来哄小孩子再好不过。
      许季安说:高人您真会说笑,什么叫八成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尹千觞停了脚步,喝了口酒,高高兴兴地说:哈哈哈,高人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儿了。
      后来闲聊的时候他又知道了高人是从五年前开始记事儿的,剩下的都不记得了。
      记不得过去还这么开心,许季安心想,高人果然是高人,人家不是都说过去是累赘么,能把累赘甩得这么痛快的,真是高人。

      每隔一段时间高人就会离开安陆,常是欢天喜地地回来,醉上个三天三夜,之后醉醺醺地去抓鬼除妖,让人看着担心。可也并不总是开开心心的,有次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了笑,蔫蔫地去喝酒,喝完了就躺在草垛上睡觉,喝得离老远就问道一身酒气。
      之前高人多少还算是干净整齐的一个人,自打哪儿之后,便真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了。许季安去问他怎么了。高人说:及时行乐哈哈哈哈哈。
      许季安心想,八成是和他朋友,闹了什么不痛快。
      高人有个朋友,不知姓甚名谁,但是据高人自己说,那也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学识渊博,气宇非凡,妙手回春,温文尔雅……
      许季安说:高人你诓我,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物。
      尹千觞说:有,什么时候他来了,我指给你看。
      有好几次高人离开了安陆是为这位朋友寻什么物什,回来的时候便总是大笑。许季安心想他和那高人八成是极好的朋友,不然高人怎么总是为他东奔西跑的还没有丝毫怨言呢。也许等到下次再去见他那朋友回来,就又是那老样子。
      打那儿之后,安陆成了尹千觞打尖儿的地方。他常离开这小城三两月,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又悄悄地回来,躺在酒馆门口喝酒,一喝就是两三坛。偶尔没钱了,就施些小法术,换酒喝。
      一过,就是两年。

      4
      转瞬又是一场秋。
      那年的秋天和往年不大一样,异常闷热,连带着日子都不大太平。北边碧山上的恶鬼兴风作浪,伤了不少路人。那些个死里逃生回来的,都是满脸惊惧神色,连话都说不清楚。一来二去,搞得安陆人心惶惶,到了傍晚早早地就将孩子召回家中,门窗紧闭。安陆镇子虽小,有道行的人却不少,黄家的少爷姑奶奶们个个都略通道法,像模像样的弄了好多个护身符发给镇上的人,说是有点用。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山上的鬼还是除不了。
      某晚许季安的娘子又早早地锁上了门窗,在屋中洒下据说可以驱鬼的糯米。许季安盘腿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地上一片白,忍不住心想,这些东西如果真的有用,不如干脆在路边撒上两行,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他家娘子收了米袋子,瞟见他杵在床上发呆,顺口问道:你想什么呢。
      许季安十分老实地回答:我在想这东西究竟管用不管用。
      娘子爬上了床,放下了帐子,哼道:管不管用也就这么个法子了,你不是经常请那个醉道士喝酒,不如让他来咱家镇镇。
      许季安眼睛一亮,连连说道:还是娘子聪明,娘子英明神武。
      想了想,他又叹气,想到月前高人接了封信,便走了,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尹千觞接到那封信的时候正躺在路边上数天上飞过了几只鸟。许季安垂手站在他旁边唠唠叨叨着类似高人你教我些法术我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唠叨了半天也没个回音。说着说着,就眼看着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向高人飞了过来。高人也看到了那鸟儿,立刻坐了起来。
      只见尹千觞伸出了手去,那小鸟儿就像是有了感觉一样,乖乖落在他手上,黄光闪过,化为一纸信笺。许季安连连揉眼,只觉得自己八成是看错了。他正可劲拍脑袋的时候,又看到尹千觞也掏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然后一折一揉。又一只鸟。
      高、高人啊……
      许季安精神为之一振,更加坚定了要缠住高人不罢休的决心。
      不料尹千觞却站了起来,根本没看见他似地就要走。许季安急了,一把抓住尹千觞的袖子问道:高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看着他尹千觞也是一怔:哟,你怎么还在啊……我有点事儿,这就走了哈哈哈……
      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原本委顿的容色也亮堂了起来,醉得通红的双眼难能清明。
      许季安三年前看熟了他这样的神色,心知是他那朋友不知来了什么事儿,讪讪地放了手,又不甘心地说道:高人你什么时候回来,一定要教我法术啊!
      尹千觞嘴角抽了抽,说:你怎么和你那侄儿一个样子……好吧好吧,等我回来,就教你些有趣儿的东西,嘿嘿,嘿嘿。
      高人笑得可谓是极尽猥琐,不怀好意。许季安打了个寒战,默默挥手道:高人,走好。

      将这前因后果同娘子一说,他娘子努了努嘴,十分不屑地说道:喝了咱们家那么多酒,到了用得着的时候却不见了,你说你做的什么赔本买卖,不过好在已经有人去了铁柱观,想来应会有人来看看吧。说罢,一扭身躺在了床上,晾给许季安一个光溜溜的背。
      许季安却摇头晃脑自顾自地说道:哎,你不懂,你不懂……
      娘子却鼻息沉沉,已经睡着了。
      许季安闭了嘴,许久之后默默下床吹熄了烛火,也躺了下来。
      想到这儿,他十分心酸地闭上了眼,环着娘子的肩膀又想:娘子你不懂我的心,我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第二天,去了铁柱观的人回来说那地方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观门紧闭,近几日谢绝访客。眼看着铁柱观指望不上,安陆送信的小伙儿插嘴:不如请那个醉道士去看看,前些日子我回来,多亏了他的护身符才没被妖怪抓去。
      众人一听,觉得十分有理,纷纷起身说要去找醉道士。一直围观中的许季安弱弱地说道:他不在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大家一致摇头晃脑:平时总是见着他招摇撞骗,怎么要用的时候就没影儿了……
      许季安心想怎么招摇撞骗啊人家可是高人,我亲眼见着的,高人可是真的高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是不懂他的好~越想越气,他猛得抬头想为尹千觞辩白几句,却见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了。

      5
      之后,听说醉道士又回来了,合着几个少年人除了碧山的鬼,救了几家的小孩儿。许季安听着娘子眉飞色舞地讲着那个黑衣少年是如何英俊潇洒,那个蓝衫的小少爷是如何俊秀可爱,还有三个姑娘也是千娇百媚各有千秋,末了补上一句,原来那醉道士是真的还算有点本事。他看着娘子开开合合的红唇,暗自捶胸顿足,怎么这等事儿,自己就错过了呢。
      傍晚时分他替娘子打酱油的时候拐了个弯,跑去酒馆那边,却没见着尹千觞的人影。望着那空荡荡的草垛,许季安心底一沉。
      该不会才回来,又要走了?
      他心中一阵失落,又是一阵羡慕,磨磨蹭蹭地走在石板路上,只觉得无聊又寂寞。
      走着走着却遥遥地看到那熟悉的白衫灰袍,半倚在亭边,仰头对着他身边穿着明黄道袍的人笑。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斜眼偷偷瞄着那人,心想这八成就是高人说的那个朋友。
      学识渊博,气宇非凡,妙手回春,温文尔雅……
      高人倒也不像是在诳人。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却听见那人说:千觞若无它事,不知能否同百里屠苏一并前往祖洲?
      呵,早听说祖洲是个好地方,反正我每日在这地儿闲着也是闲着,走一趟也是无妨。他听到尹千觞如是说道,语气却是与平日截然不同。
      那人却是笑了,极亲昵地弯下腰去,按着尹千觞的肩膀,又说:……千觞莫不是这几年,都在这里?
      怎么会……高人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没了声。许季安正纳闷,突然平地打了个寒战。
      抬起头,却见着那神仙般的人,望着自己。天太黑,他看不清那人眼中的神色,却莫名觉得一定是极冷冽的。
      像是,要杀人。
      他愣怔在当场,茫然看着那人,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尹千觞。
      少恭,别这样。他听到尹千觞说,然后伸手握住了那人的手。我认得他,不碍事的。
      ……既然千觞这样说,那便算了。那人微微颔首,声音神态却仍是温和有度,那股子恶寒不知何时散去了。许季安胡乱向尹千觞打了个招呼,埋头转身快步离开。走了十几步出去,他忍不住又回头,却只看到那两人并肩向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去了。他心中存了个疑问,又多看了几眼,只觉得那两人之间说不出来的亲近,可是分明连袖子边都没碰在一块儿。许季安叹了口气,突觉得头上有些痒,一摸,才发现已是满头冷汗。
      高人怎么会和那样一个煞星在一块儿。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安陆镇上转了一圈,果然在酒馆边上堵到了尹千觞。那人正拎了一筒酒,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走了出来,竟是一反常态的神清气爽。
      高人。
      许季安站在那儿,老老实实可怜兮兮地望着尹千觞。
      高人你说过回来的时候要教我法术的。
      尹千觞站在台阶上被他堵着上下不得,只得摇头叹气,对他勾了勾手,两人在草垛上坐了下来。
      你说你好端端地要学什么法术呢。许季安看着尹千觞一边在袖子里面翻来翻去,不知找些什么,一边抱怨道。你要知道法术这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学的……

      高人。
      嗯?
      我觉得你那朋友不像好人。
      啊?尹千觞瞪着眼睛看着他。什么?
      我觉得,高人的那个朋友,看起来不像是好人。他又说了一遍。他看到尹千觞愣愣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却不像是茫然的,而是藏着些更深的东西。
      呵。哈哈哈哈哈。
      然后尹千觞大笑了起来。
      你这家伙倒是有趣,你可知你是第一个说他不像好人的。他似乎觉得十分好笑,停不下来。你可是担心我?难道我看起来就像是好人么。
      高人是好人。许季安猛点头。
      尹千觞倒是没词儿了。干脆只顾着埋头找东西。
      许季安在一旁垂手站着,老老实实地看他找。过了一会儿,尹千觞从袖子里面摸出来一张纸,十分珍惜地抖了抖,递给了许季安。
      咳咳,我说啊,这个学法术是要讲资质的。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如果你有资质,这张纸就会变黄,如果没有,就不变化。
      许季安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小纸片,两根指头拈着它看了半天,还是白白净净的一张纸。他不由得十分失望,垂头丧气道:看来我是没有资质了?
      尹千觞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哎,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这样吧你什么时候能让这张纸变成黄色的,我什么时候教你哈。我现在有事儿,得先走了。
      哎,高人。
      眼看着他要走,许季安又叫道。
      嗯?
      高人你是要去祖洲吗?
      嗯。
      等高人你回来了,一定要给我讲讲啊。
      哈哈,好说好说,到时候给你采根祖洲的仙草回来。
      说着,他迎着对面路上的一个小姑娘走了过去,许季安听到那姑娘埋怨着尹大哥你又乱跑大家都在等你云云,尹千觞便只是笑,神色间的温柔却也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许季安十分珍重地将那张纸收到怀中,叹了口气。
      高人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
      祖洲哎……那可是海外仙山……

      6
      高人这一走,日子就没了边。许季安天天拿着那张纸看,只希望有一天能见着它变成黄色。只是就这么天天被他摸来摸去,那张纸仍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许季安心想,完了,我这八成是没有仙缘了。高人和我果然不是一个境界。

      那天回家之后,他想了很多事情。高人问,你觉得我像是好人么,他想来想去,觉得高人问得实在是有道理。其实他对高人的了解就那么一丁点儿,甚至连高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那日那人唤高人做千觞,那小姑娘叫他尹大哥,他这才拼拼凑凑地知道,高人名叫尹千觞。
      剩下的,便一概不知了。
      后来他又向人打听了那个穿着黄色道袍的人究竟是谁,结果换来娘子口沫横飞的一通赞美,什么仁心仁术,医术高明,英俊潇洒……
      没有一个人不说好的。
      只是他自己心中仍惦记着那个傍晚,遥遥望着那人模糊不清的脸,从心底涌上的寒意足以凝水成冰。真真不像是大家说的,令人如沐春风。
      和那样的一个煞星在一块儿,也许高人真的,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吧。

      碧山的鬼怪被除去了之后,安陆与外面的消息也灵通了许多。偶尔也会有外乡人路过,带来些新鲜玩意,甚至有从海上来的。那些人挑着担子,脸膛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担子里面尽是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小孩子们挤在他们身边,眼馋地看着那些物什,那神态,与当初围在尹千觞身旁别无二致。
      许季安叹了口气,想到这已经又是几个月过去,高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待人群散去之后,他又发挥自己搭讪的特长同那货郎攀谈起来,言语间尽是对那无尽大海的神往。
      货郎嗤笑一声,说道:看你这模样就是个没见过海的凶险的,若是见着了前些日子俺们那儿地滔天巨浪,指不定吓得你屁滚尿流。
      许季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连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货郎斜眼看着他殷切神态,嘿嘿一笑,许季安立刻心领神会,十分狗腿地说道:我请您吃酒。
      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货郎竹筒子倒豆子似的说起了他故乡的那场水灾。那时候,连下了不知多少天的大雨,天上像是扣了个东海。堤坝被毁,房屋被淹,眼看着就要家破人亡。彼时人心惶惶,四处逃窜,传言东海之上有一恶仙,欲将东海倾覆。然而,眼见着大水到来之时,却有几位侠客前往东海,斩杀恶仙,终还众人一安宁家园。可是那几位侠客也是死的死,伤的伤,令人唏嘘不已。
      货郎走得路多了,讲起故事来也是绘声绘色,许季安听得十分入神,到高潮时更是十分投入,手舞足蹈,恨不能同那几位侠客一起上山打老虎,一展雄风。
      放下酒杯,又挑起了担子,货郎意犹未尽地说:哎,只可惜,那恶仙,据说原是那个什么青玉坛修仙的人,哎,这年头,连道士都想着作恶。
      许季安咋了咋嘴,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7
      醉道士又回来了。
      大白天的,他也不喝酒,就是躺在酒馆边上晒太阳睡大觉。小孩儿们看着他来了,十分高兴地围在他身边,等着他起来讲故事,却从正午等到了夕阳西下,被母亲们拧着耳朵带回家去了。
      许季安自己心里也十分奇怪,不知高人究竟是怎么了。
      高人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中午,终于醒了。
      这事儿还是许季安第一个知道的,因为他这几天没事儿就在这附近晃悠,就等着高人睡醒呢。

      尹千觞醒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才觉着周身舒爽了许多。一抬眼,却看着许季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高、高人。许季安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高人你这段时间,去祖洲,一切可好,给我讲讲呗。
      尹千觞轻咳一声,正想说没什么好讲的,就是一片草,一坛陈年女儿红就送到了眼前。许季安毕恭毕敬地捧着酒坛,那神态简直要将尹千觞当成神仙。
      无奈之下,又确实是馋酒了,尹千觞接过酒坛,豪饮起来。
      许季安眼巴巴地看着,却见高人喝完了酒,坐在地上,抱着酒坛望着远处发呆。他顺着高人的目光看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高、高人……他试探着叫道。
      嗯?
      祖洲,是什么样子。
      尹千觞沉默了半晌,扭头望着他,忽而嘿嘿一笑。
      我诓你呢,我没去祖洲。
      啊?那高人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我刚从海边上回来。
      咦,那高人你知道青龙镇那边的恶仙吗?
      ……什么恶仙?
      许季安绘声绘色地将从货郎那儿听到的故事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心里十分得意地想着原来我还有说书的天赋。讲完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高人,希望他多少能赞美一句你这故事讲得真好。
      可是他只看到高人脸上一片平静。
      彼时阳光很亮,亮晃晃的。可是照不进高人眼睛里,许季安愣愣地看着那双一直都是弯弯笑着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安宁的灰。
      什么恶仙。我不知道。尹千觞说。
      看着他似乎并不喜欢,许季安顿时慌张起来,讷讷答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边不是发了大水么……他怀里一重,却是高人将喝了一半的酒坛子塞了回来。尹千觞站起来,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流言这种事儿能信么,你都多大了。
      许季安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想起来前段时间有人传闻铁柱观里绑了一条大狗,传得可厉害了。可是被观里的老道义正词严地谴责了一番,说什么捕风捉影,扰乱民心云云。
      流言这个东西,的确很是不能听。
      对了,高人。许季安又想起另一件让他垂头丧气的事儿。你给我的那张纸,到现在都还没变黄。
      尹千觞一愣,挠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几个月前似乎是给了他什么东西,不想这家伙居然还当真了。
      ……哎哟你这人……尹千觞哭笑不得,心中顿生几分内疚。他喝了他不少酒,到最后还这样诓他的确是很不好。
      思来想去,他对着许季安说:你把纸给我看看。
      许季安把纸从怀中摸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尹千觞,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尹千觞却对他嘿嘿一笑,伸手将那张纸撕得粉碎。许季安惊得跟兔子似的,却听尹千觞懒洋洋地说道:走吧,去城外,我教你法术。
      哎,可是,我没天赋啊……
      天赋个屁,你撒泡尿上去纸就变黄了,我说变黄又没说怎么变。
      啧,高人说的是万物不应拘泥于外形……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许季安跟在尹千觞身后向城外走,喜滋滋地看着他的走得高高低低的背影。然过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太对劲,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走出来的。
      ……高人,你的脚怎么了?他憋了半天,忍不住问。
      哈,被火给燎了下,不碍事。尹千觞头也未回地答道。
      ……高人,还是去看看吧,落下病就不好了。
      尹千觞什么话都没说,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威胁恐吓意味溢于言表。许季安冷飕飕地缩了缩脖子,心想好吧高人和他朋友果真有共通之处。
      ……
      他冷不丁地想起,高人的朋友,好像也是青玉坛的。那流言里说的恶仙,似乎,也是那个地方的。
      高人。
      嗯?
      你朋友这次没和你一块过来?
      尹千觞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
      那般春水凝冰的表情,许季安见过。此时此刻倒真是成冰了,比他那朋友,还要冷上几分。
      他愣怔看着尹千觞毫无表情的脸,却并不害怕,只是冷。渐渐就觉得有些恍惚,似乎严寒中瞧出几分哀来。
      他去了一个挺远的地方。尹千觞平静地说。行了你这家伙别东拉西扯的,快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许季安一听这么快就切入主题,顿时喜上眉梢,很快就把那什么朋友给忘到脑后去了。

      8
      之后半年多,他零零碎碎地跟着尹千觞学了不少东西。
      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尹千觞倚在树边上喝酒发呆,他在一旁埋头苦练,练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听尹千觞东拉西扯,有不懂了就让他再给说说。尹千觞向来脾气好,就是在教法术这件事儿上十分严厉。有时候许季安被折腾得叫苦连天,尹千觞就冷笑着说道:哼,忍不了苦就别学法术。许家三少爷立刻点头称是埋头苦干。
      有时候他停下来,会看到尹千觞躺在地上,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醒着在等鸟儿飞来,还是在打盹儿。许季安撑着下巴顺着他的目光又看了半天,最后放弃了。
      高人的境界和他是不一样的。
      练法术通常是在上午,下午的时候高人就坐在酒馆门口喝酒,像是要把那地方坐出一个坑来。许季安也不知道他晚上究竟睡在哪里,或许是干脆不睡觉的,喝一晚上酒。因为练习的时候他总是能闻到极浓的酒味。
      可是喝了这么多酒,怎么就不见他醉呢?许季安忍不住想。
      而且也不知道他的脚好了没有。
      他不是没问过,只是每次问了尹千觞都哼哼着晃过去然后让他练习一百遍。长久下来,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冬天来了又去,春天很快被夏天赶走。
      又是一秋。
      那天许季安一大早出门去找尹千觞,远远地就望见尹千觞坐在酒馆门前,仰头望着他身前的那个蓝衣少年。那是镇上黄家老太太外孙女的女婿,昨天黄家的外孙女回来探亲,许家也有人去贺喜,远远地见着了一面,也不知怎么就同高人走到了一块儿。
      他又走了几步,却听那小少爷说:尹千觞,你这混蛋!你知不知道晴雪以为你死了,伤心得要命,结果你却……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
      尹千觞说:方小公子这话可说得不对,晴雪以为死掉的是她大哥,我可不是她哥,怎么能说她伤心是因为我呢。
      方小公子看起来安安静静,一派江南人的温文作风,可是暴怒起来却也像头狮子。他猛得扯住尹千觞的衣领,竟生生将他拉了起来。
      尹千觞,你有没有心?
      他恨得咬牙切齿,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之前呕心沥血,现在再没有了,吐光了。何况伤心不过是一段时间,过了就好了。尹千觞说。
      方小公子似恨极了,想揍他几拳,不知为何却又忍住了。他松了手,尹千觞立刻后退几步,像是也怕他揍自己。
      ……晴雪她,去寻重生之法了,她说,为了木头脸,会一直找下去。
      ……呵,那傻丫头。尹千觞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没跟她说,就算找上七八十年,也不见得找得到,还不如赶快找个人嫁了。
      晴雪说她去求了女娲娘娘,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如果她真的找不到了,就和木头脸一样,化为荒魂算了。
      ……
      尹千觞没说话。
      晴雪真是个好姑娘,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方小公子嘀咕着,怨怨地盯着尹千觞。她说,一定要带木头脸回家,可是你呢,你连自己的妹妹都不管不问。真不知道晴雪费了那么大劲找你,为的是什么。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也是无用,说完了这些,便扭头走了。
      尹千觞仍站在那儿,像是无动于衷。直到方小公子走得远得看不到了,他才慢慢地坐下,喝酒。
      许季安踌躇半晌,终于走了上去,小心翼翼叫了一声:高人。
      他叫了几声,尹千觞才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许久,尹千觞终于轻咳一声,沙哑说道:今儿不练了,你先回吧。
      许季安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悄悄地走了。然后躲在远处看了一天。

      他觉得,高人说的这些话着实气人。如果换成是他,涵养也不会好过方小公子。
      可是如果高人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没心没肺,为什么又要露出那样失落的神色?

      那晚上,已经是深夜了。许季安睡不着,又上街溜达。或许是习惯了,走着走着便又走到了酒馆附近。月色很亮,所以他一样就看到高人在酒馆边上他常坐着的地方挖土。
      许季安吓出一身冷汗,心想高人这该不是把方小公子灭口了吧?却见高人挖了一会儿,便跪在地上,极小心地用手去刨土。
      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尹千觞从土坑里面拖了一张琴出来。
      他十分珍惜的用袖子把琴上的土拂去,将这一片狼藉收拾好,又坐在地上喝酒。
      一边喝着,却又自言自语,像是和琴在说话。

      我要救你,你不肯,说横竖是要散魂的,早些和晚些,并无差别。
      呵,偏偏又要我把你的琴带上,也不说要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这样也好,我曾想着,不如就一直埋在安陆,我挺喜欢这地方的。那两年一直等你,你都不曾来过,如今就别走了。
      ……我也不走。
      只是我眼下有其他事情要做了。留下你一人在这儿,总是不大放心。
      可是你想去哪儿呢?
      ……去瑶山,好么。
      我把你送回家去,然后再去找晴雪。
      哎,你说我那个妹子,真是不省心。这么大个人了,不过是情郎死了,就冒冒失失的要搭上一辈子。她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么,几个月,不过就占了那么一点点分量。
      ……不过,我似乎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即便,只有几年……可是对我来说,却也像是偷来一样……
      呵呵。哈哈哈哈哈……

      翌日,许季安一大早便去找尹千觞。却见高人难得早早起来,神清气爽,背上背了个长形的包裹,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看到了许季安,尹千觞一愣,继而笑道:我正要去找你,我要走了。
      许季安忍不住问:去哪里。
      说了你也不信……先去瑶山,如果找不到,就去祖洲。
      高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盯着尹千觞的脸,低声问道。然后他看到尹千觞唇边勾了一丝笑意。
      大概,会是很久以后。
      说罢,他拍了拍许季安的肩膀,又说:法术你还是别练了,你真的没什么天赋。
      就这么走了。

      那年许季安二十四岁。
      直到他八十四岁闭眼蹬腿归天那日,也再未见过那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