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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似是而非 ...

  •   其实陆伯言应该归到大器晚成的例子里去。
      36岁的时候他和吕蒙演了一出绝妙的双簧,夺了荆州,擒了关羽,这才声名鹊起。

      孙权显然很为这件事情高兴。荆州早八百辈子就该姓孙,现在终于是落袋为安了。
      头功记在吕子明头上,陆伯言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天佑东吴。
      赏赐,加封,大宴群臣。孙权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脸色微醺,配上他的黄发紫髯,俨然就是江南年画里的门神。
      所以他没听清楚陆逊站起身来说了些什么。当然这不要紧,总之不外乎一些谢恩客套自谦的陈词滥调。他每天每天地听各种年轻或苍老的声音念着这些如出一辙的话,早就腻了。
      不过陆逊的声音很好听。
      他说话很慢然而有节奏,像所有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一样在吐字之前都会委婉地斟酌。他的眉梢带着浅淡的笑意,举杯敬酒或是俯身行礼的姿势优雅得恰到好处。
      孙权眯起双眼,殿外其实没有阳光,但他却觉得月光如此明亮耀眼。

      30年前孙权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当时他还是个幼童,而那个和他兄长同龄的男人正是翩翩少年。
      素色的衣衫和柔美的音色,也会很慢而很有节奏地说话,斟酌每一个词句的起承转合。在面对他的时候少年的眼角总是带着浅淡的笑意,明明很亲近,却又仿佛高深莫测。
      柔和而捉摸不定,一如月光。
      那时他觉得,只有在自己的兄长面前,那少年才会笼罩在完全不同的光芒之下,不是温润,而是意气风发得逼人,炽热得耀眼。

      那个少年后来有了个很美的表字叫做公瑾。同他的名字一样,也同他的人一样,如玉,却柔中带刚。
      10年之后公瑾跪在他的脚下,称他主公。他的举手投足都优雅谦恭得难以名状,一瞬间让他有了这男子终于属于他了的错觉。
      ——公瑾。
      其实他从未尝试用表字称呼他。那一度只是他兄长的特权。
      ——主公。
      不是小时候的昵称,而是一个泾渭分明得让人心冷的敬语。他在男子抬起头的瞬间瞥见他绝世的容颜。因为从小就看习惯了,所以也并没有感受到那些世俗之人的惊艳。
      然而他的眼角已没有浅淡的笑意了,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目光虚空地投向大殿的地砖。
      孙权忽然地就明白了。那刚刚没入黄土的,并非只有自己的兄长。

      公瑾死去的时候正是伯言当下的年纪。那一年,也是在这大殿里,他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衫向群臣敬酒,转身之间衣袂翻飞,他仰头饮尽杯中的残酿,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脸。而后风过,他将空盏放回案上,那张面孔恍惚间就变成了陆伯言。
      同样俊美儒雅,眉梢却有那消失已久的浅淡笑意。
      ——伯言啊。
      孙权借着酒意开言。时光疏忽地倒退,那些跟在兄长身后奔跑,漫天杨花飞雪的江南的春天。
      ——你真是孤的周郎。
      陆逊深深地俯下头去。孙权皱起了眉。
      ——逊才疏学浅,何敢比于先人,主公谬赞了。逊愧不敢当。
      陈词滥调。那一刻孙权很想跳起来掀桌然后嘶吼天天都听这些陈词滥调很烦你知不知道!?不过他没有,他已经太习惯这些陈词滥调,以及他身上的服饰和所坐的位置要求他所应作出的反应。
      原来他坐在这位置上已经20年了。那么久,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
      ——伯言不必过谦。
      真心的赞美到此也成了假意的安抚,殊无意味。也罢,那人终也不是他的公瑾。
      但目光触及那眉梢的一抹浅笑,便再也无法移开。

      后来陆逊就得了个“小周郎”的称呼。这么叫他的人,初衷固然都是好的。周郎是东吴的神话,在将士眼中,宛如天人。
      连鲁肃都说,看着伯言,就觉得仿佛回到了10年前一样。尤其是伯言那一低眉一垂眼的神情,最像公瑾。
      陆逊本人对这称呼不置可否,每次听见了,总是一笑。只是那笑意明明很亲近,却总又显得高深莫测。

      后来夷陵大捷,陆伯言一把火烧了蜀军七百里连营。从此名动天下。
      谁也不知道在登高远眺一片焦土的时候,陆逊曾经轻叹,此生已坠入公瑾毂中了。
      14年前,周公瑾一把火烧了曹操八十三万大军。
      他陆伯言所做的,在天下人的眼中,无非重演了周郎的旷世奇功。
      那个高度,从来不可逾越。
      那个身影,也从来无可逃避。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火光妖红,恍惚间夷陵的山道就成了赤壁侧畔的铁锁横江。高高的点将台上,是周郎的白衣银甲。下面一片剑戟林立,寒光森然。
      陆逊站在最末的位置,就这么看着那个人掷下一枚又一枚的令箭。想象那些昨日还流连在丝桐之上的手指,今天就紧握住了杀人的利器。在他的剑所指向的方向,将有无穷的血腥杀伐。
      那时他还年轻,虽然领着兵,但他的手上只有竹简和墨锭的清香。
      全身甲胄的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地领命,随后鱼贯而出。森冷的寒光从身边一一擦过,不知为何他的眼中所见,都是凝重却亟待飞扬的嗜血的渴望。
      最后就只剩下点将台上的周郎和台下的他。周郎低头向他一笑,全然不似方才那样意气风发热血沸腾。他慢慢走下台的步伐很优美,优美到让人觉得一辈子也超不过他。
      ——伯言。累了吧?
      与这一触即发的战势毫不相关的提问。他只好恍惚地摇头,说,不累。
      ——我们去江边的大帐罢。看烟火。
      为后世敬仰神化的周公瑾就那么孩子气地笑起来,伸出手来拉住他的手。那手掌是温热的,甲胄的护手却是冰冷。

      火烧起来了。
      起先是遥远的一点,然后是一小片,接着是一大片,最后变成了半边夜空。
      周郎一直在微微地笑,笑意浅淡地晕染在他的眼角眉梢,如果陆逊是孙权,他便会知道,自孙伯符死后,公瑾从未这样笑过。
      然而他只是觉得,那人笑起来真是好看,尤其是染了这嫣红的火光。又或者是,因为这笑,让这满江的地狱业火般的乱红,霎那间变得有如三月花开。
      14年之后陆逊在夷陵想,那业因就是在那一刻种下的。
      孽缘也就是自那一刻开始,结下的。

      他闭上眼,再睁开。火还是火,滔滔江水却已变成蜿蜒山道。蜀兵夺路而逃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当日的魏兵,也就只有服色的不同。
      39岁的这一年,陆逊终于站到和当年的周郎同样的位置。
      而周郎却已不知魂归何处。
      想起来不由得不惆怅。只有他在真正地惆怅。对于东吴而言,周大都督和陆大都督并没有什么分别,不管他们实际上是怎样相似,又是怎样不同。

      ——伯言,其实,你不像公瑾。真的不像。
      这是鲁子敬留下的哑谜一样的遗言。尽管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日去子敬府上探视的伯言,一身素色的宽袍缓带,像极了当时常会在这里走动的公瑾。
      他进门的时候鲁肃艰难地抬眼,一双病中的老眼混浊昏花,目光却出奇地清澈锐利。
      他盯着伯言看了许久,在所有的人都以为他看到了他那位英年早逝的挚友时,他喃喃地说,你不像公瑾。

      那一刻有一丝浅淡的笑意,爬上伯言的眉梢。
      就仿佛如若缺了这句话,他这一生纵横驰骋的丰功伟绩,全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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