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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艳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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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耳莫洗颖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行路难》其三
若说这京城中诸多达官显贵,最受艳羡的一家却并不如何显达,这一家甚至人丁单薄——谏议大夫夏声及其夫人司徒氏只育有一子,取名驭奇。
然,夏声年纪轻轻,荣登龙榜,娶得知书达礼一位美人,这已足够街谈巷议,人人称羡,更不用说他们那孩子,年方七岁,却已博览群经,提笔能文,更有传说他生得玉雪可爱,比之其母,亦不稍逊。
而今这位名头正盛的神童公子,正带着两个家丁在朱雀大街上溜达,来往行人时时驻足观望,叹息谁家好福气,生得这般俊秀的孩子。
驭奇却不自知,仿佛天生他就该受万众瞩目,在这艳羡的目光海洋中,行止依旧潇洒从容。
“咦?”驭奇忽然站住,众人顺他目光望去,却见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高声宣扬他的糖葫芦如何如何甜脆,从始至终没有看一眼驭奇。
驭奇蹬蹬快步走到小贩面前,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带着怒气,脆生生质问道:“你,前些天还摆算卦的摊子,今日怎么又卖起这东西了?”
小贩憨实答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城中百姓诸事皆顺,无我神算子用武之地,只好改卖糖葫芦。”这小贩一开口,倒有不疾不徐的气度,仔细看来,小贩年不过十五六,皮肤黑亮,一双温和内敛的眸子望着驭奇。
驭奇却嗤了一声,负手摇头:“如君所言,那太常寺岂不该废了?”
家丁被驭奇唬了一跳,低声劝道:“少爷何必与他多说,老爷还等着您去见新聘的西席先生呢。”
小贩温然一笑:“小公子所言有些偏激,太常寺所掌事务纷杂,岂能与小人的卜卦摊子相提并论?”
驭奇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身在市井,人多嘴杂,但就此放过眼前这人,他又有些不甘心,主意打定,驭奇道:“请问先生是否愿意同我走一遭?驭奇心中有惑,望先生替我推演一番。”说罢回头吩咐家丁拿钱出来。
小贩笑道:“小人卦术不精,怕耽误了小公子的事儿。”
驭奇摆摆手,小贩便用布蒙了架子,扛了走来,一行四人分开人群,向城东走去。
出了城门再向东,一路渐渐萧索,大片农田向天际伸展,时有轱辘辘的车轮轧过道中。
驭奇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小贩竟也不推辞,答:“姓沈名郁,字从周。”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驭奇道,“你我也算有缘,我名中有驭,你亦有郁。只是不知先生何时取的字?”
沈郁笑道:“弱冠之时。”
驭奇惊道:“不知先生今齿几何?”
沈郁笑答:“二十有七。”
驭奇上下打量,怎么看沈郁都只是个少年,不禁叹道:“果有神仙之术邪?”
沈郁道:“郁不敢称神仙,不过初窥先天功法之门径。”
驭奇望着沈郁,忽道:“是否卦师算卦之前,都要如此虚张声势一番?”沈郁正在尴尬,驭奇一拉他袖子,“到了,你在这儿等着。”
驭奇吩咐两个家丁看着沈郁,自己负手登门,小小身影消失在门后,沈郁松了口气,这小子怎么这么难对付。
不过他能从众人之中,一眼看到自己,也算有缘了。
“你我也算有缘。”驭奇清脆的童音犹在耳畔。
这样一个奇妙的小人儿,眼看他前途多舛,自己却什么也不能说,沈郁不禁生出些怜悯来。只是苦等两个时辰之后,沈郁心中的怜悯烟消云散,只剩气愤难平,亏得驭奇口口声声管自己叫先生,哪有把先生晾在门外的!
那门内驭奇却也头痛十分,这位西席与父亲拉住自己说个不住,腿都站酸了,父亲才道一声:“给先生捧茶。”
驭奇接过茶杯,双膝跪地,将茶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先生!”
拜师礼毕,西席立刻拿出读书次第表来,长长两大卷纸,驭奇一看差点晕过去。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却见夕阳西下,层层麦浪卷起醺红。沈郁立于路中,抬头西望,青衫微微吹起。
“先生久等了。”
听见童声,沈郁回转身,驭奇玉面映霞,一双眼睛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不必称先生,叫我从周吧。”
“嗯。”两人并肩走着,驭奇有些心不在焉。
“小公子方才见过教书先生了?感觉如何?”
“无趣!”驭奇长出一口气,闷闷不乐,“我爹从来都是亲自教我,为何今日要把我托付别人?”
沈郁轻笑,原来是留恋父亲,看他一副大人样,其实心里还是小孩。
驭奇歪头看他:“你笑什么?”
沈郁赶忙敛容,这孩子也太敏锐了吧,他可得留神别说漏嘴,沈郁想了想,道:“小公子……”
“叫驭奇。”
“……不敢,小公子,你……”
“叫驭奇!”
“……”沈郁沉默。
驭奇撇嘴道:“不叫算了。”
“……你终有一日要离开父亲,为何不提前准备?你年纪虽小,但心智已开,应当凡事自己想想,不可全然依赖他人。这京中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湍急,不必我说,你也知道。”
驭奇愕然抬眼:“你怎么知道我爹说了这些?”
沈郁打了个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啊,我可没听墙角。
驭奇垂目道:“我爹……最近公务缠身,脾气不好。”他一顿,心问,为何要跟相识不过半日的沈郁说这些,然而话已说出来了,全当倾诉吧:“我进门时,先生正说到当今圣上要御驾亲征南海诸岛之事,我一进去,他们便不说了。我爹乃是谏议大夫,以言论得势,在朝中地位不算稳固,何况……唉,人子不议其父,我不便说什么,只是……”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洁则无朋。夏大人以言论得势,已结下不少仇雠,积下不少暗恨,若一日因言论失势,不仅没有帮扶之友,反而有推墙之众。小公子所虑甚远,所见甚深,是我多虑了,既然小公子已看清形势,那么我也该走了。”沈郁一拱手,展开轻功,飘然而去。
“喂!你别走!”驭奇追了两步,天色已暗,淡淡夜幕笼罩之中,那一缕青影已不可辨。
沈郁飙出百丈,回头一看,城门灯火下,那小童仍望向这边,而他身边进进出出的车马人丁都模糊不清,沈郁轻声道:“公子保重,他年再见。”说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