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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晨雾中的早市熙来攘往,繁忙的景象令我感到亲切不已。
“买给你可好?”
我当是哪家公子又给人买珠花胭脂,但那声音实在温润好听,忍不住地回过头看去。
深色长衫。坚韧的背影。两人都背对着我,没有见得面容,我有些小小的失望。
而更有些啼笑皆非的是,两人并不是站在珠花胭脂的摊前,而是卖甜糕的担子边。
“我不要。”
“为什么?”
“太甜……而且你已经吃了三天了吧!走啊……你别赖在这儿不走……”
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这位姑娘看来还真不好惹。
“那少买一点。”公子温吞吞地掏出钱来,“给我三块。”
姑娘的肩泄气似地垮了下来。我暗暗轻笑。
“你过分了啊……”
“你生气?”温润的声音充满笑意。
“我不敢。”
“走走……”公子一手拎油纸包,一手牵起嘴快的姑娘,“回去以后你做荷花盏,好不好?”
两人回身朝我走来,并不知道我已注视了他们半晌。
果真声如其人。有着端整五官的面容看起来与我年龄相近,悠然自得的神情中仿若流动着淡淡光华。衣着虽不华丽,但能看出是大户人家。
而如墨的眼,有着柔和却坚定的色彩。
还未心许谁家的我,竟然感到脸热了一热。
“还提荷花盏……天底下哪个人像你这样嗜甜啊……”
姑娘稚气未脱却眉目如画,灵动聪颖,自有一股气势。与敛眉低眼,柔柔顺顺的闺秀印象并不太相同。
日后必定倾城。我这样叹着,也叹自己的容颜平凡。
他们走得近了。我盯着那好看的脸,可人却未曾注意我的视线。
那双眼睛,只看着她。
“……甜糕分你一半。”
那公子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笑着说道。虽然清楚并不是与我交谈,我还是怔在当场。声音在耳中盘旋围绕。
忽然,很想知道他是谁。
想再听他说一句话。
他是不是,喜欢那姑娘呢?
……
我闭上眼再睁开,才稍觉平静。
我为自己瞬间起伏的情绪感到困惑。一名陌生男子,竟能让我有这么多的想法么?
然而人已走远。
清新朝雾中,只余那人身上一缕淡香。
几天之后,我却又见到了他们。路过江水府时,正好两人从府中出来。
与我的些微欣喜全然不同,也与前些天他们悠然快活的样子相反,姑娘显得面容惨淡,不自然地绞着双手。而那名身着深色长衫的公子,面色也颇为凝重。
怎么了……
我几乎要上前去问了,也几乎忘了兄长的告诫,在外不要有太强烈的好奇心。
他不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她半垂下头去,仍是双手绞紧。他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随从点头离开。他们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他叹了一口气。
他的脸正朝着我的方向,眼睛像是在与我对望一般,但我知道,他没有注意到我,只是看着远方的某一点罢了。
他显得很迷离,沉默不语。
直到她很轻很轻地靠着他,他的黑瞳才找回了方向。
惘然的神色渐渐收敛,蹙起的眉头缓缓展开,重新成为沉稳不折的人。
他不着痕迹掰开了她泛白的指节,握在自己的手心。
一个轻巧的动作,却看得我再度动心。仿佛凉凉的暮气都被一双手温热似地。
我们走吧。我读到他的唇形。
这一次,我目送他们消失在人群里。
恍惚间,像是又有淡淡的香气,隐不去的光华。
※ ※ ※
然后我离开了江水。看过许多物事人非,却没有再遇到那样的人。
今生今世或许不可能再见第三次,但成为一段小小的回忆,也好。
不知他们后来如何了?是否成亲?偶尔想起来时,还有这样可笑的挂念。
但在几年之后,我还是回到了故乡。兄长对已过婚龄的妹妹总有一些心急,想替我物色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莞辞在外这么久,可有碰到心上人了?
某一晚,餐桌上,大哥问。
举箸间略有犹豫,不知为何眼前闪过深色长衫的影子,我笑答,没有。
那,可要替你提亲了?
嗯,好。
我并没有特别的主见,要或不要。嫁一个夫君,或许也能生养出那样的孩子罢,一个带着光华的,适于淡香的,眼瞳漆黑的孩子。
大哥颇高兴地斟满杯中酒。此时却响起了乐声,大哥的酒杯已举在半空中,却又放下了。
乐音是从别院传来。先是琴声,郁结低缓,百折千回;而后插进笛声,悠扬婉转,如泣如歌。
笛声到一半却慢慢弱了下去,大哥脸色一变,急步往别院走。我跟在后面,不明所以。
大哥径直进了别院的客房去。我不好进去,站在门外等着,却发现原来弹琴的人就坐在别院中央的亭内。此外再无他人,想必吹笛者应当是在房里。
那人很深很深地叹着气。浅青色的衣衫被月光照得微微发亮,看不清面容,只见得优美的身长轮廓。
我迟疑着,不敢打扰。而他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静坐亭中,偶尔拨一拨琴弦,似有所思。
大哥过了一会儿才从房中出来。浅青色人影此时才开口:“长明……”
吐字缓慢,声音也有些嘶哑。大哥应了一声,那人站起身,走了过来。
我快要惊叫出声了。这张脸,不就是几年前买甜糕的少年?
可是,真的是他?当年温和净澈的声音,怎么会这样低哑?当年谈笑风生地潇洒,怎么会这样憔悴?
灯火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我呆呆地看着,他额角一道深伤口。然而那双眼睛,并没有失去原本的光采。
所以我才敢确认,是他。
“他不打紧。”大哥掩上客房的门,示意低声说话,我们坐到长廊边。
我竟有些莫名的紧张,担心自己连说话都会颤抖。
“这是我家小妹,莞辞。”
他微微地颔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
“那……这位该如何……称呼?”
我的话是对他说的,可却瞅着大哥。我还没有勇气与他对视。
“许……”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开始咳嗽。似乎声音的嘶哑与喉咙不适有关系。
平复下来的眼角染上一点亮光。“许擎。”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虽然我有满腹疑问,但还是克制了下来。
“他因为一点事故受了些伤,会在这里住一阵子。莞辞心细,替大哥多照顾一些吧。”
眼前的人虽然苍白倦乏,袍袖间也香气不再,仍是挺直着背脊。
我很想,知道一切。
许擎在身心上的恢复,比我预料的还要快。
因为事故造成的嗓音嘶哑,已经逐渐好转。整个人也一扫之前的疲态,显得清爽了一些。
“多亏有莞辞。”他这样说。
许擎的话并不太多。他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常常对人微笑,但那样的笑也只是轻扬一下嘴角,没有挂在眼边,极易消失。跟最初与姑娘开怀谈笑的样子,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但许擎确实待人极好。其实那是一种惊人的能力,与魅力。
许擎的琴弹得不错。有一天在听他弹琴后,我问:“你的琴是向谁学的?”
他沉默了半晌。我以为我问错了什么,后悔不迭。
“我认识的一位姑娘。我的字写得好,她的琴弹得好。于是互相学。”
难道是与你一同到过江水的姑娘?我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她的字已经自有一派,我的琴艺还不如她。”
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许擎说得高兴,眼中光彩盈然。
“莞辞也是天资聪颖的吧。长明提过,你下棋比他还要高一筹。”
“哪里的话,”我难得听见他的赞扬,不免脸红,“偶尔能赢而已。”
“那位琴艺绝佳的姑娘呢,棋却差得可以。如果遇上了长明这样的高手,怕是要哭着回去呢……”
许擎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气色很好,兴致也不错,有点像初遇时的那个人了。
我却真的后悔了。我想听他的事情,却又不希望听到这些事情。我总能想起那年两人相携的身影,越想就越想追问下去。
我无数次动了念头,想告诉他,我曾经见过他。可是,多年以前的他的人生里,却又没有我。
“莞辞今天的发式……与她真像。”
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云淡风轻地笑着。
他唤着我的名。
他的瞳里是我的影。
可他却是穿透过我在看别的人,我很清楚,却只能掩住心口。
……你爱那位姑娘?
……你为什么会显得如此落寞?
与我的低落相比,这天的许擎心情看起来特别好。
当天夜里我给他送药过去。大哥新加了一味方子,刚刚熬好,嘱咐我给他服下。许擎怕苦,但今日心境开朗,应当不会再那么在乎药味吧?我暗自揣测着。
许擎房中还点着微弱的灯。我走近正想敲门,却听见他在门内的自言自语。
从未听见过他这样的语气。低低地,充满了思念和担忧,以温柔到令听者心酸的声音,呼唤着某个名字。
我愕然。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而且,这一定是他心中所想的人了。
但次日见面时,许擎说他很早便已入睡。他当时是清醒着还是睡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无论如何也都只想把笑脸留给人,只把他的爱和孤寂埋在自己怀里。
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至少对我不会。
在他心中,一定不会有人的分量比她还要重。
我想着那寂寞的光华,泪流满面。
※ ※ ※
许擎与大哥间似乎有要事相商,两人变得非常忙碌,已经几天不见人影。
前天我在偏门前拣到一个孩子。刚生下不久的婴儿被遗弃在门边,哭声震天价响,甚是可怜。我于心不忍,先抱了回来想抚养他,但也只能等见过大哥后方可决定。
说也奇怪,孩子抱回来后变得非常安静听话。总是乖乖地闭着眼,咿呀着听不懂的言语。
这点与许擎颇有几分相似。许擎安静思考着什么,别人总是不知晓的。
前厅忽然有些动静,家仆来通报,说大哥与许擎一同回来了。
我与孩子在中庭候着。不久二人并肩出现,我忙先说起孩子的事。
“那好,从今日起就是我门内人,你先代为照顾。”
大哥手一挥爽快答应,随即转身立即去向帐房,留下许擎一人。
“这孩子生得真好。”许擎伸指触碰孩子面颊。
“你能教他吗……?日后,教他写字,教他琴,做他的先生……”
这算是我非常大胆的一问。
许擎的动作顿了一顿。带着无奈和歉意,摇头。
“莞辞,我过两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一震。
“我有不得不再见的人。为了再见一面,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也不知道今后到底会在哪里。所以你的心愿,我只能先辜负了。”
话有些暧昧,语意却坚定深长。
离别突然,但又怎能不去接受。
我默默地陪着他收拾好包裹。他其实没有什么随身物品。
“会有人来接他。当朝的丞相,司徒重恩。”大哥告诉我,“他是他的义子,司徒擎。”
我一阵心痛。原来从头至今,我还是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和身份,没有看过他真正的笑容,不了解他的以后和过往。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我当初的印象之上,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憧憬和希望,却又是无法实现的。
但我无法不在乎他。再不会有人像他如此。
我送他到门口,再一次细细地看他。
浅青色布衣,微微悒郁的轻笑。
我透过他,看到的还是深色长衫,笑语轻扬的少年公子。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许擎,在走之前,能否为这孩子取一个名字?”我请求。
许擎还是碰碰孩子的脸。他的指尖一定温暖,孩子咯咯地发出惬意的声音。
“永乐永和,笑而处之。这孩子,就叫和之吧。”
和之,我咀嚼着这个名字。也许是这个人留给我的,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莞辞,你嫁人的时候,请一定告诉我。
最后,许擎没有任何辞行的话,而是这样郑重地说。
浅青色的背影,一如多年前的坚韧。
他还是不知道,他在我的生命中驻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而我,终究只能默然一笑,独自芳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