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谋杀黄豆

2、第 2 章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悉。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日和风晴好，扬州城外人马车轿络绎不绝。在熙熙攘攘进城的人流中夹杂着一辆的青呢小车，凑近一听就知道是一家子出门踏青。

　　“把这给我！”
　　“这是我的我的！”
　　“娘~！你看大姐！”
　　“凤凰儿，把面人给弟弟！”
　　“不~~，这是爹给我~买的！”
　　“我~~要~~~哇！~~~~~~~”
　　“噢~~不哭不哭，明儿娘也给老虎买哦~~”
　　“拉钩~”还听得到男童抽泣的声音。
　　“拉钩”娘亲很疲惫，娘亲也很欣慰，又化解了一场手足相残。

　　旁边的路人听着听着也笑将起来，谁家的崽子从小不干几场呢？

　　车内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二十五六梳着元宝头的年轻妇人，带着一大两小三个孩子。大的那个是个女孩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骨碌直转整个人遮不住的玲珑机巧。两个小的是男孩儿，大点的就是刚刚跟姐姐吵架要面人的那位，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儿。最小的那个正在奶娘怀里睡得正香，且看不出来五官如何。

　　大约过了两刻钟，这架马车慢悠悠地驶入城南的马家巷，在一户不起眼的宅门前停下。噢，原来是漕帮沈舵主的内眷。门房迎出来了，拿板凳的拿板凳，抱孩子的抱孩子，人叫狗嚷的好不容易才收拾妥当热热闹闹的进门了。

　　从漕帮正门一进门就是条幽深的夹道，穿过夹道东边就是漕帮理事的议会堂，西边就是个大花园子，沈九如一家就住在大花园里面的歇芳园。刚刚沈太太走的是歇芳园的后门，娘儿几个一进门就看见平时白天都在议会堂理事的沈九如捏着个小茶壶，优哉游哉地坐在小池塘旁边喝茶，秦姨娘在旁边给他打着扇子，周围环侍着几个丫头。

　　“哟，今儿这怎么了，爷儿几个都闹脾气呢？”沈太太带着几个媳妇儿牵着大的抱着小的走过来，奶娘抱着最小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给沈九如福了一下转身退下了，秦姨娘连忙迎上去想把老虎和凤凰儿牵到一边。老虎乖乖地被牵走，凤凰儿却一震扭拖了姨娘的手，闷闷地扑到了沈九如的怀里。沈九如乜了一眼秦姨娘，秦氏脸色僵了一下，给沈太太请安后带着老虎下去。老虎眼巴巴地看着他爹也不敢吱声儿。

　　沈九如咧嘴一笑，他本长的斯文，像个账房先生，谁也看不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淮河漕帮第二大舵的舵主，论拳头整个淮河漕帮沈舵主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凭着这身本事就这么实打实的从一个小喽啰积功当上了舵主。他为人甚为豪爽，就是女色上头有点把持不住，前前后后纳了有四五个姨娘，家里还有三个通房，外边还包了两个姐儿。先下家里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是丫头，剩下几个都是小子。外人看着也都道沈舵主有运有命，贤妻美妾儿女双全呐。“这不是连着忙了几月，津河上的事务也和津唐漕帮勾兑好了，想着松快几天嘛。凤凰儿怎么不高兴呢？”

　　“还说呢！都是让你惯得，老虎想要她的面人儿，说什么都不给。羞！”沈太太是沈九如继室，原先的正头太太没了就留下个闺女。她见孩子太小就没了亲妈，亲爹又是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大男人，也不中用只知道一气娇惯，于是从小待凤凰儿也就像自己姑娘一般养着。再后来，她连着怀了两胎都没站住，大夫说她这辈子也不能再有孕了，也就灰了心，一心指着女儿过。好在沈九如并不是那等宠妾灭妻之人，虽然家里养了几个姨娘还有些通房之类的，他得空儿必来上房看女儿，对正房太太应有的尊重也一丝儿不少，管家大权也痛快交给她，这才把家里那几个小妖精给整慑住。只是有一样，太娇惯姑娘。本来嘛，女孩儿家是娇客，娘家门子里是该捧着点儿，可沈九如娇养的那不是女儿，是祖宗！孩子要什么就给什么，犯了事儿她要罚，这边还拦着挡着。前些年老虎刚出生，她本来想抱到自己房里来养，秦姨娘也不敢说什么。可他不知犯哪门子孤拐，硬是不许。她掰着口儿哭湿了几条帕子，他都不答应，梗着脖子说：“你不就是怕自己没儿子给你撑腰吗，瞎操什么心。老老实实把凤凰儿养大，我亏待不了你。”从此她只好歇了这条心，对凤凰儿也比以前更亲热了。

　　“才不羞！凭什么给他？就凭他小吗？混账！”凤凰儿从他爹怀里突然把头抬起来噼里啪啦乱嚷一通，最后还学他爹平时骂下属的语气来了一句“混账”，又把头重新埋回去了。闹得两个大人又气又笑，四下的丫鬟们偷偷低下头抿起嘴儿交换着眼色。

　　“好好说话！八岁的大孩子了每天还这么着，还不羞？”沈太太无奈了，看看吧，惯得成这样，以后怎么说姑爷啊。

　　“有什么羞得？老虎才羞！自己没有就眼馋别人的，抢不过就会告状了，告状精！”凤凰儿还在记恨刚刚老虎在车上拉着沈太太撒娇要东西。“和姨娘一样……”最后这句是嘟嚷出来的，但沈太太听清了。

　　“这孩子……”沈太太发慌了，她怕沈九如以为这些是她教的。

　　沈九如面色不变摆摆手“ 凤凰儿，这面人是怎么来的啊？”顺手把女孩儿拎起来，站好。

　　“爹爹买的！”小姑娘还在气头上，大眼睛里水汽翻涌。
　　“那爹爹为什么要给你买啊？”拿起小紫砂壶抿了一口，上好的银针啊。
　　“我喜欢。”嘴儿嘟上了。
　　“那为什么你喜欢了爹爹都要给你买呢？”给沈太太也满上一杯。
　　“我是爹爹的女儿。”水汽翻涌的更厉害了，声音也开始打颤儿了。
　　“那为什么你是爹爹女儿，爹爹就要买给你呢？就凭你小么？混账！”随着最后一声惊雷，小姑娘打了个抖，反而镇定下来，直直地看向她爹。沈九如看着那水晃晃的眸子，想好好教训一下任性闺女的心思被冲刷了十之八九，“还是个孩子呢。”他心想。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老虎在你心里是一样的？！！！所以你给我买了，我就要给老虎！！！”凤凰儿开始发难了，小脸儿憋得通红。

　　沈九如张口结舌，“不呀，爹爹……爹爹最喜欢的还是凤凰儿啊……也不对……老虎……这……”

　　“大骗子！”愤怒的闺女杀气飙升，转身蹬蹬蹬跑到沈太太处拉着沈太太的衣角。“娘！他负了你，也负了我！满世男子皆薄心，更有此人最寡情！咱们回安庆！”沈家祖籍安庆府，三年前，沈九如带着一家大小从安庆府随漕帮迁往扬州府。

　　沈九如一时听呆了，这回是真怒了。“是谁教大姑娘这些混话的？！”斯文外衣一下子被打破了，雷霆之怒让这个小院儿都打了几颤。

　　“是……是前天，张姨娘……张姨娘在水阁里说的。大姑娘在旁边假山上玩，……就一时听住了。”小丫头招财战战兢兢，差点吓哭。

　　张姨娘就是年前沈九如才抬进家门的，原是一户破落秀才家的闺女，双亲亡故后家无余财，更兼连个亲戚也没有。她一介孤女，那有什么地方可去，于是就在街上自卖自身，被沈九如看见了就带了回来。人倒是长得圆润丰满，沈九如就看中她好生养，能传宗接代。结果，带回来才知道这哪是个姨娘，正派姑娘都没她会来事儿，一会心口疼，一会胸口闷，天天的念些词词曲曲，唧唧歪歪的让人心烦。沈九如一介粗人，哪懂这些怜香惜玉之事？于是待她也平常，要不是进门没两月就发现怀上了，沈太太都想再撵出去得了。怀孕那几个月大家伙儿都咬着牙忍下来，想着有了孩子该稳重一些儿了吧！没想到她生了个哥儿以后更加变本加厉，没出月子就开始蹦跶，到哪儿都做一番迎风流泪独自憔悴，这下还把凤凰儿带坏了。

　　“把她给我送到滁州乡下去，小四儿就交给太太养着！”沈九如咬着牙说道。沈太太脸上闪过一阵儿惊喜，嘴角的笑还来不及收回去就被沈九如看见了。沈九如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把老虎和豹子都带到太太房里去，姨娘没事不准见少爷们。”沈太太这下又惊多于喜了，这……这是要干嘛？

　　都安排妥当了，转眼一看，凤凰儿闪吧着大眼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人。沈舵主和沈太太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凤凰儿说：“爹爹，你别生气了。我把面人儿给弟弟就是了，喝茶吧！”

　　沈九如看着这软软糯糯的小女儿，心里洋溢着为人父的骄傲，看看多懂事儿的孩子啊！孝悌有加！“凤凰儿真乖，给！这是爹爹上月得的一个玩意儿，拿去玩吧！”从怀里拿出了一颗指头大小的翡翠蚂蚱。凤凰儿想了想“那我要把这个再送给弟弟嘛？”

　　“用不着！这是给爹爹给你的，谁都不许拿！”凤凰儿甜甜地笑了，眼里漾满轻波，沈九如发现一下午的糟心事儿都随着这一笑飞走了。

　　凤凰儿教训，舍小财得大便宜。面人不能不给弟弟，面人也不能痛快地给弟弟，面人更不能直接地给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