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离秋(四) ...
-
手中的茶蒸腾着袅袅热气,要将眼角的湿润一并氤氲开来,她低垂着眸,心中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这样,夏日的夜在一处街上的摊子,喝着尚算得上是陌生人提供的一碗热茶。
他安慰的方式实在很原始,见女孩子哭,不劝慰也不问,只跑去隔壁药铺要来一杯热茶,可就算只是这样的举动,也让她刚止住的泪又流出来。
“从小娘就不喜欢我。”或许爹也不喜欢,在爹心目中,她是未来靖王妃的身份远超过女儿。
“我出生的那时,明明是春天,可是所有的花都谢了。”因为是快要入夏的暮春,百花都开到衰败,“听小曦的娘说,当时产婆报喜,爹推开书房的门,春寒陡峭树上的叶子都萧萧落下,宛如暮秋一般萧条。”所以后来爹给她取名暮秋,也有春秋相应之意。
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从那时注定,看来是春意盎然,其实不过镜花水月。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沿途风景再肃萧也只能往前走。
表哥会娶映秋,而她也会嫁给另外哪户高官贵族,日后成为当家主母。
这就是她的命,只不知多年以后,还会不会想起曾经入夏的夜里,陌生摊铺的一杯热茶。
“我,我要回去了。”她出来这般久,不知府里的人会不会找她,若找到这里来,于他也不好。
先前她一直在说,旁边这人也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她说话,她现下要走,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从怀中摸出钱袋,倒了出来,里头几块碎银锭滚出。
“对,对不起……今天打搅你做生意了,我拿这些钱买画。”
从遇到这人开始,她好像就一直在道歉,暮秋慌乱站起,没想到裙摆勾着凳子,砰一声又把凳子碰倒了:“对不起……”
她面红耳赤简直手足无措,耳边却听到那人低低的笑声:“这些画可不值钱。”
桌上不知何时铺就白纸,他作画手法极快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顿时看得暮秋连窘迫都忘了。
漫天胭脂花雨,树下的姑娘垂眸浅笑,专注读着手中一本书,翩然垂落的花瓣散在她发髻,眉间,人面花色相映红,已分不清是花衬人,还是人映花。
画中那姑娘面熟得很,她一时却不敢认,半晌才颤着声开口,问的却不是人是花。
“这,这是什么花?真好看。”一定是这花太好看,连那般平凡无奇的姑娘都能衬得神韵非凡。
“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是王安石的诗,那道温柔的声念完又补充道,“杏花,暮春时节才开的花。”
暮春……原来暮春的花也能这般好看……原来她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原来……可恶,怎么会有这么多原来?她又落泪做什么?今天还不够丢脸么……她慌乱地只想找些事情来掩饰:“你,你先前说那些画不值钱,那我买,买这幅画……”
“你买不起。”
“啊?”
修长的指将画纸卷起,扎好,忽有微风吹过,掀开那人额前的发,那双眼果然又弯着,像初一的新月一样好看。
“这是无价之宝。”他递过画,笑着这样说。
++++
她家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最近府中下人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提亲事件的最大受害人是不是闭门不出以泪洗面。
是,闭门不出是真的,整日关在房里对着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傻笑?
小曦实在被吓得不轻,虽说小姐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了是真着急,但倘若她真的为了这事给气傻了,那宁愿还是像以前一样吧。
床上那人终于动了下,小曦适时道:“小姐?”
“恩?”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包子。
“这是几位公子爷的画像,老爷刚让送过来的,您瞧这位张公子,长得真不赖,听说是威武将军的长子,跟表少爷也处得不错。”
举着画卷的手酸得不行,该关注的那人仿若未闻,瞧都没瞧一眼。
“小姐!”又逼她发挥跺脚神功。
“啊?”暮秋终于被惊动,“赏”来一眼正看到她手中画像,这人长得是还不错,就是……眼睛无神,看起来也不笑,太严肃了。
浑然不觉自己在拿什么标准评判:“你去跟爹说,模样我都满意。”联姻最看重的不过是双方背景,未来相公长什么样子她根本不关心。
啊?这也太随便了吧。果然是被表少爷打击得狠了……哼,表少爷看上去人模狗样,还不是个见色起意的大色胚!
不敢多说什么怕刺激到她家小姐,小丫头嘟嘟囔囔抱着画像出门了,走到走廊赶忙翻了一下,从画像中抽出一个大胡子塞到最底下,这个也太吓人了,待会儿就跟老爷说小姐不满意。
++++
那日他替她画的画像,她当晚并没有拿回来,只说寄存在他那里,嘱咐不要让其他人瞧见。
因为当时时辰太晚,她害怕回去的路上遇到出来寻她的人,堂堂太师府的小姐跑出去给个陌生男子画了画像,万一暴露对两人都不好。
暮秋从庵堂出来,今日齐夫人还是没见她,自从提亲事件之后,她除了早上请安还多加了睡前请安,但齐夫人一次都没见过。
也许等她的婚事敲定,娘也消了气,就会见她了。
回院子的路上遇上三夫人,以往不是装没看见就是笑得虚假,今天竟然主动拉着她手亲切说话。
“暮儿啊,三娘知道你心里一定怨极了映儿,但感情这回事谁说得清楚呢?情之所钟也没办法啊,其实以你的身份,嫁个如意郎君还不是早晚的事,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靖王……都是自家姐妹,以后少不得要多多走动,之前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这种夹枪带棍的说话方式,真不知她是来替映秋说话还是拉仇恨的。斗了这么多年斗不过也是有原因的,映秋在这方面就做得比她娘好太多。
对于这人,她从始至终只有怜悯,人在得势的时候有多张狂,就可见失势时有多落魄。
“三娘是不是要去请安?”
三夫人面上掩不住的得意:“可不是?都好几日没见到姐姐了,听说身体不太好啊,我想着反正今天要跟映儿去庙里住几天,吃吃斋还还愿,正好可以给姐姐求个护身符。”
“三娘有心了。不过初一十五正逢我娘沐浴斋戒,不见外客,三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哦?怎么以前没这说法?”
“修行到了一定程度,自然会增加相应的步骤。”她面不改色地扯谎,以娘的性格,这人若求见,是一定要见的,也不过多听炫耀多受气。庙中还愿虽也是炫耀之举,起码府中可以清净段日子了。
++++
靖王的聘礼近几日都到了府,据说婚期也定了,再两个月等湘江工程完成第一阶段。
十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她自己那头,听说爹属意的人选就是那位威远将军的儿子。
这两年来她无聊也会留心京师动向,当今天子性格有些懦弱,权势都旁落于皇太后的外戚,那位威远将军,就是外戚那头的人。
现如今皇朝最重的两头兵权,一拨在威远将军手上,另一头握于前朝十三皇子宣王爷,宣王虽是当今天子的叔叔,年纪上也没长几岁。
朝中大臣一直分为两派,保皇派与外戚党,她祖母与当今皇太后是远房表姐妹,当中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齐家自然站在外戚一派。
可自古外戚专政,又有几个有好下场?
暮秋想到这处,不由有些烦躁,合了书闭眼躺着。
这几日她出去过数次,想要拿回画像,可那处摊位都是空着的。
问了旁边买首饰的大娘,也说确实这几日人都没来。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先前还是阳光普照,转眼就阴云密布,似要下暴雨了。
暮秋起身走到窗边,院里小丫头正在手忙脚乱地抢收被褥。暮秋虽爱种花,但身上从不配香囊之类,被子也不用熏香,她每日都要晒被子,喜爱阳光干净清爽的味道。
她本想出去帮忙,才跨出屋子一步,西边天空陡然一道闪电,映得整片太师府亮如白昼。
跟着是隆声滚滚的惊雷,巨大的声响令人心神不适,总似什么不好的预兆。
++++
偌大的厅堂之上,齐家家主不停喘着气,紧握书信的手一直在抖,佝偻身影仿佛一夜老去十岁。
浑身一直在抖哭得泪人儿一样跪着的,是齐家三夫人。
齐家长子与二子在小声说话,面上也是忧心忡忡。
这厅堂之上,唯一镇定自若的或许只有齐夫人,平静的眼神也掩不了其中的恶毒得意。
暮秋从厅中出来喘口气,表情还是浑浑噩噩的,现下发生的一切都太没真实感了。
齐家四小姐,她惊采绝艳容貌倾城的四妹齐映秋,费劲心思攀上靖王就快成为靖王妃的齐家庶女,竟然在寺庙中留书一封,跟庙里请来画佛像的画手私奔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将这个妹妹看得很透,到现下才发现也许她根本没了解过她。
私奔,这个连提起来都需要全部勇气的字眼,到底映秋是怎么做到的。
到手的荣华富贵呢,家中的年长双亲呢,靖王的一腔深情呢,全都不要了?就为了一个刚认识几天,无权无势无钱的男人?
可是,乍听到私奔这件事,暮秋脑中一瞬想到的不是齐家会不会受牵连,不是表哥会不会难过,不是映秋为什么这么做。
刹那闪过她脑子的,竟是一双微微上扬的好看眼眸。
那景象一闪即逝,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做不到这般自私。
冒着种种非议要娶一名庶女为正妃,光是说服老靖王夫妻就艰难至极,表哥所经受的压力和责难可以想象,现下这名庶女却跟一个低下的平民私奔了,这无异于在靖王府上下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莫说表哥有多爱映秋,就算不爱了,这口气靖王府也绝不可能咽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