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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八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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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宿忽然睁开眼,让旁边专注绣着鱼戏荷莲的仙凤暗惊,她放下绣片挨近道:“主人有什么吩咐?”
龙宿摇摇头,仙凤接道:“凤儿为您沏杯茶,可好?”
“嗯。”龙宿淡然回应着,他斜眼望窗外缤纷花枝。应无忧的后脑勺冒出来转了转,又埋进叶丛里,应该是在修枝锄草。
以前这是默言歆的份内事,那个栗色头发的眉目稳重的青年,仙凤在身边会略微坐立不安,仙凤的指点从来不会反驳,仙凤受了伤比谁都紧张。龙宿曾经想,再等他们老成一些,等手上某些事情都了结,就给他们挑明,看谁羞得抬不起头,看谁窘得面颊生红。
真是被那个人影响了,连自己也兴起捉弄人的念头。那时龙宿还如此自责着,一边应付剑子不怎么可笑的笑话。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为了保护他重要的主人。
“傻言歆,为什么要替吾挡那一枪,诛魔银枪也不一定能奈何吾,却赔上汝年轻性命。”
“主人,言歆他,并无怨恨的,凤儿知道。”仙凤一双眼红通通的。
竹水琉等人为逼她说出龙宿下落,施加严刑,仙凤却绝不开口。龙宿找到她时,她被抛弃在荒山野外且伤痕累累,龙宿都不敢伸手碰她,只有先简单的化灵气为她料理比较严重的伤口,再带回血龙湖细细治疗。
仙凤醒来嗓子干得说不出话,龙宿亲手送水到她嘴边,为她擦眼角泪滴,柔声道:“好好休息,凡事勿多想。”
龙宿又令人拿出最好伤药给她,差人仔细照顾,半个多月大好了,才又让她近身服侍。
有时龙宿想交代点事,叫来仙凤,张嘴要念下一个名字,却顿住了,片刻叫了“应无忧”。
仙凤知道他刚刚想的是谁,就像自己似的,每天习惯般依旧叫着“言歆过来抬把椅子”,或者“言歆我让你拿的东西呢”,可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有回音,倒是应无忧飞快跑过来说:“仙凤姐,我帮你。”
应无忧和默言歆从脸型到五官都相差许多,尤其前者一头红发,格外显眼,不像默言歆从头到尾都低调,没在人群里看不出。
偶尔仙凤望着应无忧发呆,眼前是红毛的人影可心里是栗发的人,一样扶着扫帚打扫院子,一样踩上屋顶查看,一样回头问她:“灯笼挂这里么?矮了还是高了?”
她抬着头望天,据说这样眼泪就流不出来,可还是有水顺着脸滑落。
是下雨了吧。
仙凤一边这样想,一边又清楚知道总有这种幻觉要不得。
她需要人搭手前先想想要叫谁,久了便习惯开口唤“无忧”,甚至和应无忧聊起过去默言歆的丑事,说他刚来的时候笨手笨脚,锄草会将主人心爱的花苗拔掉。
“我教了他一整年他才能分清牡丹和芙蓉。嗯,他还比我大十几岁呢,但是我比他早五年到主人身边,所以当然是我更聪明。”
“凤儿,汝又在编什么故事?”龙宿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背后,仙凤掩嘴“呀”了一声,转头望着龙宿:“主人,凤儿说的都是实话,哪里有编故事。”
“鬼灵精。”龙宿淡笑着,“去将吾的白玉琴取来。”
“主人要弹琴?”
“嗯……有点想。”
“好。”仙凤拍了下手,笑容嫣然地转身去拿琴。
应无忧问:“有需要无忧做的事吗?”
“不要太听凤儿的话,做汝自己。”
仙凤拿来白玉琴,布置在案几上,另给香炉换了幽淡的龙涎,再沏壶明前雪柳放在龙宿手边。
龙宿并不是很用心地拨着琴弦,一段时间没有用,琴音有些滞涩,龙宿微微调整琴轸,再叫仙凤另取备用琴弦,换了两根。
以前剑子最喜欢看他做这些,说这种时候尤其体现出他的温柔严谨。
龙宿忽觉心头恍惚,仙凤察言观色略担忧,问道:“不舒服吗?”
“没什么。”
最近北嵎方面的龙气波动大,神堪鬼斋又以灭龙生龙之法在燕然山龙源重起龙气,龙宿整日没什么精神,仙凤劝他不如出去走走,龙宿却懒得动,正巧这时剑子寻找佛剑路过。
龙宿便让仙凤在亭里摆了茶点,另换琉璃光彩常服过去坐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剑子看出什么来,还是看不出。
剑子说了些话,他没有太认真的听,只在乎那比记忆里鲜活的嗓音就响在耳畔,令他眷恋着,生出不愿放开的念头。
不放开又能怎么样?他自问,剑子可以是过去的剑子,然而吾已不是过去的吾。
他几乎是急切的,赶走了剑子。
他看见剑子走前的眼神里,夹杂着各样的情绪,龙宿差点要站起来,然而藏在袖里的手捏紧了,转开头不看那人背影。
这段时间里,儒门和天龙都派了使者来,陈情书联名书讨伐书,正派反派争先恐后送上林林种种文书,龙宿原本以为简单的事愈发复杂。儒门天下还好,有教母出面稳定,六位儒尊中三分之二表示暂时接受退位,以待时清,天龙界里却乱成一锅粥。
本来就有叛心的趁此机会拥兵自立,力挺龙主的纠结起来集会游行,还有众多中间派墙头观火,九族族长在临时议事会上大打出手,议事殿成了竞技场,长老们也不甘落后,从殿里打到殿外,子子孙孙都牵连进来,造就了天龙界历史上规模最盛大堪称空前绝后的群体性斗殴事件。
有两位长老鼻青脸肿地跑来求见龙宿,龙宿只说:“吾主意已定,勿再多说辞。”
“至少屈尊亲至宫中,见眼下情景,咳,惨不忍睹啊。”
“当日吾危急时刻,尔等莫不急着改朝换代,今日吾主动让贤,怎反而平湖波澜起来?若魔龙借机犯界,尔等又如何能全力抗之。”
帷屏之前,长老只能见着一个隐约的安稳不动的身影。
“吾等正是因此厚脸前来,恳请龙主以靖内攘外为要,暂回宫中主持。”
“入了宫,吾还能出来吗?”
长老悄悄抹把汗:“不知龙主意思是?”
“缚龙绳的滋味,吾并不想做尝试,尔等回罢。”
“龙主——”
“不要再这般称吾。”龙宿摊扇平送,陪立帷屏一侧的应无忧朝二位长老做出“请”的手势。
两人见毫无转圜余地,相视一眼,只有暂且退出,在宫灯帏外犯愁道:“真不想回去面对那乱哄哄的一片啊。”
“龙主实在太绝情了,以前他刚被立为少主的时候,我还给他提过鞋。”
“别说了,我还曾想过把自家六姑娘许给他。”
“唉,现在怎么办啊?”
“他刚才说魔龙……难道那头已经醒了?”
“不可能吧,道境一战魔界不是整个被玄宗封印起来,魔龙也被龙主击成重伤几乎断为两截,这才多少年工夫。”
“龙主对龙气的感应相当敏感,魔龙之气也不例外,我有点担心。”
“——还是赶紧回去派人探查罢。”
“嗯。”
应无忧待他两人完全走出界限才转身返回,将他们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给龙宿。龙宿不置可否,让应无忧先去准备笔墨。
晚间又有客到访,来者是被茶理王硬逼来的四分之三。龙宿对他没什么好心情,叫应无忧布起帷屏才施施然进入亭中道:“吾不会忘记汝的银枪。”
四分之三硬邦邦站在亭外:“我又不是故意的。”
“吾现在也可以来个无意——”
“小四啊你先认个错会死吗会死吗?!”茶理王忍不住跳出来拍四分之三脑袋。
他向来豪爽直白,虽然现在又成了五短身材,要拍四分之三得使劲跳起来,但内心里那种对儿子的爱恨表露显著。
嗜血族强烈而鲜明的爱憎之心。
龙宿捏着扇微微摇着,茶理王教育完儿子,喘了口气说:“笨儿子,听你说事情我会脑充血。”转头又道,“疏楼龙宿啊,小四真不是存心的,那个姓默的年轻人我也真心替他难过——”
“吾不想再提。”
“好好,那我就直话直说,你手上是不是有宁暗血辩?借我们如何?”
“吾为何出借?教父不是曾看过,或是另有要事,需要此书印证?”
“人老了记忆力退化嘛,现在确实是急需这本书对照。”
四分之三没耐心地插嘴道:“借,不借?”
茶理王扯他一下,歪头偷偷瞧里面动静。
半晌,龙宿道:“可以,但吾有条件。”
“有条件好商量,说来听听。”
“从此之后,吾是吾,汝是汝,不存嗜血者与神魔族关系,汝可愿意接受?”
这话的目标,当然是四分之三。
茶理王急切扯儿子一下,四分之三沉闷哼一声:“好算计——书呢?”
应无忧将书奉出,四分之三接过书便立刻走掉,茶理王在后面跺脚:“小四啊,不道别就走很没礼貌的啊——龙宿,书用完我一定会亲自还你的——小四,等等我。”
如此青涩的年轻人。龙宿淡笑,让应无忧将阶前打扫过,慢慢走回房间。
宁暗血辩上尽是嗜血族古老的文字,龙宿懒得看便一直闲放着,被茶理王借去了也好。
败血异邪,传说中嗜血者的克星,说不定很快就要碰面了。
龙宿的预测总是很准的,几天之后夜重生造访宫灯帏,应无忧再次在亭里布置着,心想,退隐了还这么忙,主人真辛苦。
夜重生肤黑,又着黑帽与黑衣,暗夜里几不可辨,应无忧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量,险些站不住,龙宿暗踏步稳住他:“无忧,汝暂且回避。”
“是。”
夜重生只是来打招呼做试探,龙宿没想多应付,按着寻常礼数接待了,然而没想到夜重生也是个大嘴巴,说到后面每一个字都咄咄逼人。龙宿心中略有些烦,提起几分精神勉强回答过去,夜重生好像更来了劲,甚至用调戏的语调说:“将宁暗血辩转给血堡苟生者本该九死不足惜的,不过你的头脑救你一生。”
“吾之智慧,有如此值命么? ”
“哈,四分之三的性命,疏楼龙宿的性命,我只偏爱识时务懂分寸的人。”夜重生忽急进,龙宿举扇掩着面,微微侧开。
“龙啊,真是令人喜爱的生物——后会有期,夜重生静观你的选择。”
夜重生飘然而去,龙宿再呆不下去,招来随侍吩咐道:“他所踏过的每一寸地都洗过三遍,还有,用最浓重的香薰。”
随侍还没见他这般苛刻过,仙凤过来安抚着他们再仔细交代,去哪间屋里拿什么样的工具,香薰又在何处,然后让应无忧监工,自己陪龙宿回到房间里,劝他心宽:“明天早上外面一定清清爽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