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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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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无双依旧每天到总厨房砍柴,间或遇见准备切菜的练峨眉,笑得春风荡漾。
练峨眉有时候看他一眼,更多时候熟视无睹。
过了半年,两个人还是普通道友关系。
剑子并没看出练道友有多么与众不同的所在,也许个性冷淡了点,眉眼冷峻了点,但听说她在同修中人缘还好,大家都“眉姐眉姐”的叫她。
“可恶。”蔺无双把斧头摔在地上,“怎么会从来不带味儿呢?”
“什么?”剑子往缸里倒水,回头问。
“王老板的烧酒,你就是喝一杯,身上也该带味儿的,她居然从来没有!”
“……你到底怎么想的?”
“逮到她偷偷喝酒的把柄,然后让她请我天天免费喝。”
剑子,不晓得该做何表情。
蔺无双爱啃鸭脖,也爱烧酒,但鱼和熊掌自古难两全,每月的零花钱有限,啃脖子没烧酒,喝烧酒没脖子,蔺无双常常引以为人生之大不幸。
那天他见练峨眉眼都不眨一下买了十斤,窃喜往后有敲诈目标,只要人多嘴杂处作势闹一闹,姑娘家再彪悍也重面子的,自然就让他捡了好处。
被鸭脖油蒙了心肝的蔺无双越想越觉得可行,砍柴的时候分外轻松愉快,就等着欢庆胜利的一刻。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练峨眉掩藏功夫之精妙,竟耗了半年时光都逮不到破绽。
蔺无双心如火燎。
某日他实在忍不住,趁练峨眉出来倒垃圾,一把拽住她道袍,声色凌厉大喝道:“练道友好兴致,王氏的烧酒不错吧。”
当时总厨房为中元节忙得一塌糊涂,锅碗瓢盆乒里乓啷,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蔺无双卯足了内力吼出来的话,像风里轻飘飘的落叶,旋即就被“老周南瓜剖好没有”“小空子馒头快上笼”之类淹没。
练峨眉一如往常,淡然看他一眼,微点头说:“是不错,师父挺喜欢。”
“啊?”蔺无双有点摸不着头绪。
“大师兄也爱喝。对不起,吾还有两盆洋葱要切。”
蔺无双独立热气腾腾中,其状甚凄凉。
剑子随宗主去儒门做完道场回来,肚子饿,到厨房舀了碗南瓜粥,做饭的女道友给他添了几筷子糖醋洋葱丝,剑子连碗端回来蹲在台阶上吃,抬头见蔺无双还在望天发呆,就说:“我给你带了儒门的酒你怎么不喝啊?”
“……没心情。”
“怪了,真是怪了。”剑子摆摆头,稀里哗啦喝完粥洗了碗已经三更,他招呼晒月光的蔺无双,“进来睡觉不?我关门了。”
蔺无双又叹口气,才慢悠悠走回房间。
他们还睡着小通铺,一间屋子三面床,每张床上睡三人,统计九位师兄弟,和乐又融融。
除了在殿上值宿的两个,其他几人早睡熟,剑子轻手轻脚爬到自己位置,头顶着窗户躺好。蔺无双和他隔了一个人,趴在被子上眼睛睁得溜圆。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他的怨气,隔在中间的师弟忽然醒了,觉得心里燥火,迷迷糊糊揉着眼滚下床出去找水喝。
蔺无双伸长手扒拉剑子,剑子小声说:“干嘛?快睡觉,累死我了。”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能睡着,太没有爱心了。”
剑子转头看他一眼:“伤哪儿?”
“我的自尊。”
“行了,三天五天你就伤一次,快睡吧啊。”
“剑子,你一点都不爱我,呜呜呜——”
“缺爱就去找女道友。”
“她,她——”蔺无双咬牙切齿,声音大得让旁边的师兄做噩梦不断呻吟。
剑子有点不耐烦:“到底怎么了?”
“她骗我,呜呜呜,她居然骗我,呜呜……”蔺无双咬着被角泪如雨下。
第二天大家起来,纷纷交流昨晚噩梦体验,师弟说“我梦见长舌鬼一直追我”,师兄说“我更惨,一只缺心鬼一直爬在我背上哭……诶,我被子怎么是湿的?”
蔺无双穿好衣服蹭上鞋,扬长而去。
后来剑子打听到练峨眉常常自己垫钱,帮她师父师兄去山下打酒,被人遇见了都说“自己买”——“自己”给师父师兄“买”,大家心知肚明,好像只有蔺无双会错意。
剑子同情地拍蔺无双:“我保证,以后有钱了天天请你喝酒。”
蔺无双感激地握他手道:“信你我就真是缺心眼。”
这次误会,蔺无双颗粒无收,练峨眉却好像出于一点愧疚心理,切菜的时候偶尔顺点新鲜瓜果,见到蔺无双就请他吃。
被请得多了蔺无双有点不好意思,反请练峨眉吃他打包回来的鸭脖子。
练峨眉基本吃素,尤其讨厌带骨的肉,那天蔺无双鬼使神差地说:“那我给你剔。”
他仔仔细细将鸭脖上的肉剔下来,装了一小碗给练峨眉,练道友盛情难却,就着晚饭的玉米粥吃了些。
“怎么样?”
“还行。”
蔺无双对剑子说:“练道友,有意思。”
“什么意思?”
“不娇气不做作——‘有意思’就是‘有意思’,哪儿来那么多什么。”
剑子微惊:“喂,你不要忽然开情窦哈。”
“什,什么晴豆阴豆的,快去挑水,一会儿练道友洗菜没水。”
“哟,练道友没水洗菜,那你给她挑啊。”
“——快滚。”蔺无双给他一脚,剑子哈哈笑着挑担子提水去了。
蔺无双本来和剑子同门同师,有一天不知道什么缘故,提出换师门,改投的新师父是练峨眉的师伯。
那时候剑子去天师洞进修,他卷了卷铺盖被褥就搬走了。
等剑子修完回来,厨房已经换了两拨人,蔺无双为这年期末考试忙得晕头转向,剑子去找他,他趴在桌子上画阵法图,接近最终完成,剑子站边上等了会儿,蔺无双撑起腰长叹:“搞定收工——剑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走,我请你吃酒啃鸭脖。”
“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啊。”
“那是,我多长情的一个人。”
寻常人毕竟寿命短暂,王老板早不在了,他的小酒馆到孙子辈也关门了,蔺无双老找不到能顶替的合胃口的鸭脖,被迫自力更生。
现在不仅卤鸭脖,炸炒蒸煮样样拿手。
他去总厨房要了点菜,就着头天卤好的鸭脖给剑子弄了一桌菜。
切菜的是他特意请过来的练峨眉,现在是练道长。
练道长刀功不减当年,切出来的土豆丝一般长短粗细,切出来的萝卜花一样八片花瓣。
练道长依旧不苟言笑,蔺无双撕了一小碗脖子肉给她,她默不作声地吃,剑子问她话的时候才说上两句。
期间有师弟过来讨本册子,蔺无双起身去找,剑子小声道:“练道长,蔺无双看起来大大咧咧无拘无束,死心眼得很,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还好。”练峨眉顿了顿补充道,“不装哭的时候,还好。”
蔺无双打发了师弟过来问:“背着我说什么?”
练峨眉说:“没什么。”
“真的?”
练道长斜斜看他一眼,蔺无双马上点头哈腰状:“没有就没有,来来吃菜。”
吃罢饭,练峨眉回去了,剑子勾着蔺无双脖子道:“是谁当初恶狠狠说,‘让她爱上然后甩掉’的,嗯?”
“去,哪年的事了。”蔺无双抖开他胳膊,警告道,“你少来挑拨离间的啊。”
“不敢,蔺道长乃道门剑法双花之一,我不敢惹。”
“你再提那个什么花,我明玥劈了你信不信?!”
“信,信。”剑子笑着,脸上一点都不犯憷。
后来道门办学术交流,剑子作为宗主代表团的一员参与,蔺无双和练峨眉同在开发组,玄宗也派了弟子过来,包括号称术法界后起之秀的苍。
三大风云人物好久没凑齐,趁这个机会重新演练了一把往昔风采。人家开会的时候他们做台阶上啃瓜子啊,人家睡觉的时候爬房顶上喝酒啊,人家吵架的时候他们打八卦谈笑风生啊,偏生个个都丰神俊朗仙韵飘飘,随和起来迷倒一片,摆起脸色来吓跑一半。
半个月的会期,真是让三人狠狠的满足了一把。
练峨眉同时身兼交流会协调员,凡有争执过头的场合必有她冷艳的身影。每个协调员都有块宗主亲颁的玉牌,作为平息时壮胆的工具。
玉牌约莫半尺长一寸宽,正面刻阳文昆仑,背面阴文道威。
别人是挂在胸口上,像铭牌一样,练峨眉却是兜在袖袋里,平常看不见。一旦有事发生,她慢步到事故现场,环顾局面,缓缓掏玉牌,摸在手里垂眼看一下,然后啪一声摁在桌案上。
不管是梨木八仙桌还是玄武石台面,她挪开手的时候玉牌一定是完完整整嵌进桌面,仿佛原本就是桌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各位道友,本届学术交流会是为了促进道门内部各派别间的友谊发展,互通有无互换长短,气氛务必友好和睦。”
练道长从容又凛然地扫视四周,继续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
“嗯——?”
“没,没有。”
“谢谢各位配合。”
协调结束,练道长掌气一吸,玉牌回到手里,再慢慢揣回袖袋。
剑子和苍只见识过一遍,就连连称赞蔺道长有眼光有前途。
“果然是女中豪杰啊!无双,我们看好你哟。”
当时蔺无双还略有些得意。
直到某日蔺无双知道练峨眉进修仙道,要离开昆仑去萍山。
“仙道?为什么以前你从来没提过?”
练峨眉看他一眼,蔺无双接着说:“如果是你那个弟弟,我可以帮你揍他一顿,揍到他改邪归正。”
练道长摇了下头:“跟他无关,吾立志修仙,是从小愿望。”
她翻出进入道门时填写的报名单,“未来规划”那一列填的是,“仙道”。
蔺无双哑口无言。
报名表大家都是随便写写的,有几个会这么认真的啊?!
总之,他感觉自己又会错了意,一直以来都是东风负流水。
正好道门在征集人员往山旮旯里开新课题,蔺无双义无反顾报了名,为了保证自己绝对进入最后名单,他还纠集剑子等一干好兄弟暗中做手脚。
练峨眉先走,他送到山门,不等练道长开口,兀自说声保重,转身不回头。
心里痛得要死。
若干年后,练道长更加仙风道骨,她找到剑子,说:“如果遇见蔺道长,请代吾说‘抱歉’,当年走得急,没有和他道声别。”
“是无双他自己转快了。”剑子微微笑道,“后来跟我说后悔得很,怎么也该听你说句话。”
练峨眉不置可否,转告了万圣岩的情况,接着就回了萍山。
“不知道下次下山,是什么时候。”剑子叹了口气。
佛剑端茶盏说:“有缘自是缘到时。”
“我就怕缘藏得太深,怎么摸也摸不到。”
“剑子,你多虑了。”
佛剑原意想再多呆几天,却忽然接到一封信,看过之后便匆匆告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