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有些技能,与生俱来,比如呼吸。
前段日子,我和宏俊之间总是找不到话题。无论怎样试图亲密,说来说去无非是:“公司的电梯坏了。”“公司的电梯又坏了。”“公司的电梯总坏。”“公司的电梯坏了有同事被关了好几个小时”……
那天晚上,他正在看电视,很弱智的所谓谍战剧,我党地下工作者永远英明神武高深莫测将傻逼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贱兮兮地凑过去跟他说:“中午电梯又坏了,来了好几个维修工,其中一个是小散子,一定是他,。”
他突然把电视关了,一脸见鬼的表情:“你没看错!”问讯语气之强烈,显然不是质疑而是震惊,仿佛是他自己在那样一个平静和谐的场景下看见了小散子。
“我没看错,下巴上那道疤不可能记错,他妈妈划的。”
宏俊一听就激动了,使劲捏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态度相当蛮横。不知道是不是警察的普遍职业病,可他是户籍警,应该没审犯人的经验。
我很合作地一问三不知,毕竟单方面我看对方,而且只是看了一眼,没交谈。
被宏俊盘问得快就义了,我反过来问他:“小散子杀过人,你不怕?”
问完了真想抽自己,警察同志怕个毛的杀人犯,不碰上算了,遇上肯定抓捕归案。
宏俊深深地叹了口气:“没判没结案,连通缉令都没发,你别一口咬定是小散子干的,那时候他才几岁。”然后细细嘱咐我上班多观察小散子,但是别凑太近。我感动坏了,这家伙还是关心我的,怕我招惹小散子被他灭口。
难得找到话题,我和宏俊一晚上回忆小散子以及共同的童年时光。
小时候都住平房,几个横排一大片,相当于单位职工宿舍。屋外带院子,成排的几家互通,只简单隔了矮栅栏,狗都能跳过去。
我和宏俊同年,小散子比我们大两岁,已经上小学了,住在一个横排,天天凑一起招猫惹狗不干好事。小散子在宿舍区的小孩子里算大的,比他大的都上初中了,不跟我们一路得瑟,所以便宜他统辖我们一票学龄前白痴儿童。我们都不记得他本名叫什么,“小散子”这个外号是一个邻居大婶叫出来的。当年有种零食叫“馓子”,面里和上盐,抻得比面条细,过油炸了脆脆的,还能不断。虽上不是什么贵货,我们这样穷人家的孩子,过年还不一定吃到。馓子的特点是细,抻出来炸热又不断根,很考功夫。叫他小散子,一是他瘦,跟肚子里有虫一样嶙峋的瘦,另外就是脾气够韧,油盐不进,以及他是散养的。不像我们,再闹再皮,爹妈没少管,算家养的。
小散子过得跟我们都不一样,家里没人管他。他爸天天打他妈,有事打,没事还打。他妈,我记得叫顾阿姨,逃过不知道多少次,抓回来更是往死里打,拦不住。几次差点出人命案子让全体邻居当目击证人。
小散子倒不像他爸那么凶神恶煞,跟我们这些小豆丁在一起是很有大样的,现在说起来就是领袖气质。可对他妈非常差,差到我妈说起来都喊心凉。
他爸打老婆却极疼他,要吃给吃,要钱给钱。他妈有时候被关屋里打得急了,向他求助,要他喊邻居,喊领导,救命!
他不动。
有时候他爸在院子里公然打老婆,他妈哭喊,一堆邻居拉架劝架,他还是很漠然地站一边眼看自己妈被打到满头满脸血,不在乎。
他妈肯定对这儿子特绝望。
后来恶有恶报,他爸规矩走路被一机关单位的公车撞残了,彻底软床上起不来动不了。因为是当官的喝多了开车,顾阿姨找了不少地方变着法讨赔偿,简直豁出去不要命的程度。听说真的没少弄,至少当年看起来是天文数字,我妈和我爸嘀咕一宿。
然后她带着钱孤身一人跑了。
残疾丈夫、冷血儿子,全扔家不管。
走前给了儿子一刀,划在下巴上。据小散子说,原本想抹他脖子,出手没准,杀人变破相。
邻居私下都说顾阿姨太狠太绝,丈夫不能动,儿子还小,就这么撇下怎么活?还不是让爷俩干饿死。
这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同情没持续太久,小散子他奶奶一来,立即烟消云散。老太太尊姓大名没人知道,孩子们统统叫她老巫婆,无论私下还是当面。
老巫婆是个特别缺德的人。首先她一住过来就成天搬个小板凳坐院子里骂街,骂邻居、骂领导、骂社会、骂全世界。骂我们不看住她媳妇,让那丧心病狂的女人卷款私逃;骂我们祸害他儿子,瘫了也不照顾;骂我们带坏她孙子,天天野在外头不回家。
一开始还有大婶不服气跟她对骂,结果全被老巫婆骂歇了。她可不是一般级别的泼妇,能用谁也听不懂的方言骂出来光听语气就知道无比恶毒的话,十二小时不换气不喝水。神技。
老巫婆以绝对优势战胜若干中年妇女后改了风格,不骂空气,逮谁骂谁,包括我们这些字都不认识的小屁孩。后来过年,大家都喜滋滋的,她非给别人添堵。每天夜里往别人家院子里倒屎尿。
那年月住房简陋,只有室外公厕而且是旱厕,一般人家怕起夜都备夜壶,早上倒。住了多少年没出过这么恶心的事,于是不用想也知道是她干的。怕冤枉她,居然专门有气性大的半夜不睡蹲点守着她,抓了个现形。
她还是理直气壮的,破口大骂。
我们都恨得牙痒痒,琢磨祸害她一下。
有人提议往她夜壶里扔二踢脚。否决了,没人半夜能去点火,何况见尿就湿了。
我当时挺坏,说应该偷着砸漏她的夜壶,让她半夜屙满地。
小散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凉凉地说:“不行,还得我收拾。”
我们都给吓着了,他怎么在!这可是算计他奶奶啊!
结果居然是他给我们出了个坏主意。藏起夜壶,让老巫婆半夜去公厕。他知道起夜时间,让我们实现带着自家夜壶撒满童子尿埋伏好,给老巫婆洗个大澡。
多么惨无人道的阴招!
可见小散子家真没什么好人基因,亲孙子害自己奶奶都可以如此极端。
计划实施地非常成功,毕竟有小散子这个绝对内鬼。
可恶魔终究是不能得罪的。隔天我和宏俊就被老巫婆抓住了,死命打。
明明是个老年妇女,力气大速度快,跟台新出炉的杀人机器似的,我和宏俊二对一,打不过居然还逃不掉。大人上班去了,别的小孩又远,只有小散子站在屋檐下,冷冷地里我俩被皮带抽得抱头鼠窜。
宏俊先向老巫婆求饶,无效,又求小散子去喊个大人。
小散子没听见似的,亏得我们平时敬他是老大。
宏俊都哭抽了,哇哇的,跟要死了一样。
我当时彻底明白顾阿姨为什么一个人走不带小散子,走前还砍他一刀,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可恨的人。
长大了我深层分析一下,小散子这叫明哲保身。反正死是死她妈死是死我们,他干嘛上赶着当炮灰,又不蠢。
那天的单方面殴打直到一邻居叔叔看见,拿铁锹吓唬老巫婆才把我们救下。我身上现在还有疤痕留下,宏俊大病一场高烧好几天,差点没了。
我是真的恨上小散子了,遇到小伙伴就说他是叛徒,出卖我们,要大家都不理他不跟他玩。
那年春天,天气暖起来的时候,小散子他家和邻居的关系完全冰点。
宏俊生病了,接下来的事情不清楚。之后再打听却没人愿意提。其实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毕竟是没定论的事。
现在这样彻夜恳谈,我也只能照以往的说辞再告诉他一次:
小散子跑了。杀了他爸他奶奶,逃跑了。邻居发现尸体后全都被公安局拎去问,单位里还要接受组织上的调查,但是都没证据,只有小散子最可疑。
宏俊又开始跟我争什么没定罪啊小散子才小学生杀不了两个大人。我说他爸那样,他奶奶那样,可见就是杀人犯的底子,精神分裂都遗传,暴力基因在他家体现最完美。
他说你这是戴有色眼镜看人,小散子平时都仗义,大家朋友一场不能捕风捉影直接认定他杀人。
结果吵起来了,宏俊半夜抱被子说不跟我睡了,他去客厅。
我说你人去哪都行被子给我留下。
他最怕冷了,坚决跟我争。一床被子我俩打得热火朝天。最后我输了,宏俊人高马大的还是人民警察,输给他我不丢脸。好歹他有良心,被子扯地上去了,人热乎乎趴我身上,使劲往我后脖子呼气。
我朝他吼,天都亮了装什么大头鬼。
他说还早,开始掰我腿,手使劲往里抠。
什么逻辑!吵得好好的怎么串场了,早不早跟你变野兽有什么关系。
我玩命抵抗:“不行,你跟我吵架,你还抢我被子!不给你干!”
宏俊脸都憋红了,低吼一声:“买床被子给你!”
“嗯。”我满意了,其实就要他个态度。答应买被已经不知道第几百次,我又不是真心想跟他分被窝。
宏俊又超常发挥,搞得我俩差点一起迟到。这几年我总结经验,想刺激他来场猛的,一是提他爸,二是提我爸,三是提我俩小学班主任……小散子排几号真没算过,不过还是多谢他,让我一瘸一拐上班,想不坐电梯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