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顾惜之

1、第一个故事

　　快到正殿了。
　　他躁怒而兴奋地喘息着。剑似游龙，明月般的光芒在人丛中瞬息流转。黑色袍衣腾如展翼，剑锋所过处血光飞溅。四面传来接连不断的金铁撞击声。侍卫们还是一批一批潮水般嘶吼着涌来。“不要拦我，我只要带鸣儿走！”他挺剑长啸，眼里闪过一抹血红。
　　“王爷，露陵白那小子已经杀到正殿了。”一个侍卫在水晶帘外奏道。钦王爷不由眉峰一挑：“好家伙，我十四道关卡都拦不住他么？都是些饭桶！”他动手整束戎装，“都打了整整两个时辰了。七夕都不让人好生过！”
　　“王爷。”玉镜台上月光流泻，映出冰雪般耀目的容颜。蓝眸雪肤的女子用牙梳将银光闪烁的黑发层层梳起，押上一束雪白的泽米花。她挽过身侧的金竖琴，振袖从容站起：“他不见我，不会死心。我去跟他说，叫他绝了此念。”
　　“你要去见他？”钦王爷眼中闪过一道警惕的冷光，旋即笑道：“也好，你当面跟那小子说！”他伸手抚上那寂寂玉容，凝视着她湛蓝的眼：“鸣玉，今日喜辰，你跟了我，可莫要后悔。”风鸣玉按上他的手，看着一身赤地瑰珲缎的衣裙，温甜一笑：“王爷多心了。嫁衣都穿上了，哪有半途后悔的道理。”钦王爷朗声大笑：“好！”随即转头向侍卫厉声道：“告诉露陵白那小子，我就来！”

　　露陵白倚剑站在阶前，冷冷逼视，目光亮得像扎人的碎钢。钦王爷徐徐走下殿来，笑意隐隐。侍卫们按刀四面团团围住，谁都不敢上前。这无畏的勇士，已经不顾生死地冲进王府，杀伤了他们无数弟兄。现下没人敢正视那凌厉的锋芒。夜风吹来，那只盛放于七夕前后的泽米花满园飘香，清冷沁人。
　　“露陵白，你要造反吗？”钦王爷厉声喝道。
　　黯淡的喘息，已是疲惫不堪，却仍然倔强如昔：“王爷，鸣儿是我的妻。请你让我带她走！”
　　钦王爷拊掌纵声大笑：“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鸣玉！”
　　狂风大作。殿后闪出一团鲜红的影子，旗纛般翻卷翩飞，宛若浴血的蝴蝶。露陵白正视着那红裳冰颜的女子：“鸣儿，你告诉他，你要跟我走。”
　　风鸣玉漠然不应。修长的手指在金竖琴上冷冷滑过，抖出两个颤音。
　　“鸣儿，你说啊！你说啊！”他踏前一步，焦急地问道。等不到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鸣儿，我们离了这里，就到莲花海去住。你记得吗？哪里有大片大片白色紫色的海莲花，我们可以打渔采珠，过平平凡凡的日子，不用再去想什么仇恨和杀戮。你不是最喜欢泽米吗？我们可以把整个院子都种上，比开在凝霜泽的还要香还要美。如果我们有了女儿,就叫泽米，像花儿一样可人……”
　　“鸣玉，你以为呢？”钦王爷带着嘲讽的冷笑，看着垂首默立的风鸣玉。
　　她忽地抬头望向钦王爷，嫣然一笑，然后慢慢转向露陵白：“你错了。你真以为，我会做一个浪民的妻子，安心一辈子在莲花海跟你打渔采珠吗？”
　　他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夜风中黑发红裙寂寞地飘飞。七夕的明月照得世界分外凄冷。
　　“鸣儿！”他绝望地嘶吼。河络打制的宝剑深陷于地，琤琮悲鸣。
　　风鸣玉翩然转身，向内走去：“你走罢。今日七夕，我与王爷结百年之好。你就当这世上，本没有风鸣玉这个人。”
　　一片黑沉沉的死寂，只听见那个苍凉的声音升起来：“鸣儿，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红衣的背影突然一颤。不释手的金竖琴映出满殿灯火，光彩迷离。风鸣玉毫不犹豫地高声答道：“没有！”
　　没有。他已经支持了太久，到这一刻终于全线崩溃。这两个字的重量，竟压碎了所有绮丽的梦想。风鸣玉听到了身躯倒地的钝响。身侧微风飒然，金属锵地一声脱离刀鞘。七根琴弦在她掌中无声地绷紧，然而，她终未移动一步。
　　“请夫人过目。”一个侍卫托了红漆盘上前，盘中正是那熟悉的头颅。她虚茫的目光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钦王爷身上。他正用布巾擦拭着佩刀上斑驳的血迹。“行了，搁这吧。”她轻轻说道。

　　红幔低垂，华灯绚烂。
　　“鸣玉，来……”钦王爷酩酊大醉倚在榻上。伸手去拉女子的红袖。赤地瑰珲缎的嫁衣飘洒滑落，像愤怒的红潮。风鸣玉一身素雪纱衣静立在月光中，湛蓝的眸子闪着奇异的光芒。“鸣玉，你这是……”他困惑地支起半身。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凄艳欲绝的微笑。
　　芙蓉帐中刀光一闪。

　　“着火了，着火了！”四下里喧嚷成一片。正殿里灯烛翻倒，已是一片火海。赤红的烈焰舔舐着天际，映得明月无光。“看，羽人，她是羽人！”
　　火海中白衣白裙的女子升了起来，在清风中振翅高飞。她光辉夺目的翅膀盖过了明月，也盖过了烈焰，亮得几乎要照瞎眼睛。“快，快放箭！“那些无力的箭镞才到半空便纷纷坠下。伴着一个悦耳的和弦，一个侍卫突然仰面倒下，脸上钉着一支雪白的羽箭。
　　风鸣玉停在空中，把数支羽箭搭在琴弦上，冷冷地瞄准下方。一松手，音韵流响，又响起一片惨呼。没有人能阻止她了。那巨大的光翼掠过高墙，掠过明月，向莲花海的方向飞去了。

　　“傻瓜，你本不该来的呵。你是在恨我吗？”她吻了一下怀中露陵白冰冷的头颅，“露陵哥哥，我终于给爹报了仇。你不是羽族，可你该记得我说过，我会在羽族风祭这一天，带着你一起飞的。”她迎风张开手掌。纤细秀美的小指上，缠着一根红线，另一头在寒风中空荡荡地飘飞。她把手移放到小腹上：“泽米，我们和阿爹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了。”
　　“七夕明月空，无物似情浓。与君重比翼，岁岁海西东。”羽人的歌声缥缈如一线，散入无垠的空间。

　　《颜史》：颜朝六年八月，钦王于清野之战斩羽族得令侯凤霆。九年七夕，风霆之女风鸣玉刺钦王得逞，其后不知所终。

　　注：泽米：一种沼泽兰花，洁白馨香，朝合夜放，盛于七夕前后三日，以凝霜泽犹多。
　　海莲花：浮于海水，似莲花的大叶植物，有少量根须，花白色紫色，以红色为稀有，多见于莲花海的近海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