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步摇】当时明月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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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步摇篇】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这样写下这两句诗的时候，就发现，那段倥偬的年华已然老去了。
物是、人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了断壁残垣。
浮生只合尊前老。她挽袖执笔，最后一笔落于老字，略略侧首，鬓边步摇晃动，明金灼烁，只倒是侧脸极美如画。面上带了些微微疑惑的神情，顿笔。
一只手执过她的笔尖，指节分明，细长白皙，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润，略带着些潮湿。她的手握于他的掌心，心头微窒，仿佛没有力气，任凭他安静书下那一行字。
雪满长安道。
她心下明明觉得不安，明明想说你怎么这般鲁莽，明明想要端起架子来对他多加指摘，然而最后却是心尖的一泓泉水。她转过身，身处亭台，台下桃花林芳菲明灭。
……怀瑾哪里去了？
呵，管她作甚？
……嗯……等下……握……嗯……握瑜呢？
不管她。
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恨不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生宣上一点墨色渲染成片，看台下一片桃红翻飞覆浪，指尖一点点苍白，一点点握紧。
……我会放不开你的。
那就放不开好了。
——如果遇见你再早一点点。
——如果遇见你再晚一点点。
——可偏偏就着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
“现如今，这侍君可倒是越来越多了。”裴蝶舞捡了一张牌，笑吟吟地看了看，便打发了出去，指尖一点绯蔻，漫不经心地提了这一遭旧事。
步摇看也不看地陪了一张牌，眸光淋漓，笑：“可别总有一日，倒都压过了咱们。”一声轻笑出声，却也是一付好牌。将棋牌一收，向着裴蝶舞盈盈笑道：“倒是承蒙姐姐多关照了。”
裴蝶舞指尖略搭于案面，抬起眼，神态安谧，轻笑：“是，可别总有一日……”
步摇垂首称是，略带着两三笑意，出不了旁的神情。
裴蝶舞淡道：“尤是那个凌墨颜……”
不动，不惊。步摇将袖子一折，懒道：“上位的那些还没急呢，我们急着作甚？”
裴蝶舞望着她先是不动声色，随即便是一声轻笑：“妹妹急什么呢？我不过是道那凌墨颜模样生得却是好看，比宫中那些颜色要出尘多了。”
指腹顿在袖面，绫袖上几针走笔描绘出突兀出来的纹样，她只道静心来揣度那纹样，神色淡极，竟仿佛若无所闻。静了一点更漏声后，方柔道：“没事儿作甚么同他们比，平白无故的便是掉了自己的身价。”
蝶舞道：“妹妹这可是置气了？”
置气？步摇眉梢微挑：“姐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置哪家子的气？”
不可置气，不可动怒，于此间便是波涛万顷，她亦是半分不得动弹的。平白伤了心动了情，神色上略略一点的不对劲儿，叫旁人看了出来，便绝无转换余地。此时不过一场牌局，她自是她的婉仪，同她对坐的自是裴嫔。怎么可能置气同她看？
那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波澜不惊的眼神……
讨厌、真讨厌，讨厌到憎恶。
华衣簌簌，径直沿着小径向殿内走回。足下已是显的急了，然行至御园桃林一隅时，却仍旧是止不住地停驻了下来。左侧是一溪小渠，那侧种着几栽桃树，正是三月芳菲，桃花开成一片绯色，枝叶横斜，参差阴翳。其实已是有了一段距离，按着理来说，是看不清人的，可她亦不知怎生就这般魔怔了。分明看见了那两个人，甚至连话都听的异常清晰。
“……我没有想到，你竟也会来这里。”
“凌家家主的命令，谁敢不从？呵，当年你不也是这样进来的吗？”
“我原以为你会在外面过得好好的！我没想到你也会入了这里！我原本还有一丝念想的，总觉得你在外面过的很好很好，我纵是在这里也不枉了，可是你——”
“你过得不好吗？”
“……”
“你应同我说，你过得不好吗？”
“……”
“你现时已是他的玉妃，几是容华富贵之身，想是慕家也满意的很吧。我不过是比你晚了一步，虽是不得成妃，但到底还是与你同于这红墙内了……柠儿，你不高兴吗？”
花影重重。
桃红烟霞。
他挑起她鬓边的发，神情慵懒。狭长的凤眼一挑，步摇甚至几乎可以想见那种妩媚。
指握成拳。
忍不住……忍不住……既是去日，那自那观景台上犹可见桃花翻飞，不过一日，竟咫尺可见。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眼睁睁看那人自他指尖轻抚而走。一身锦绣宫装，裙角逶迤在地，然却是离去的决绝。
不同她。
不同她金步摇。
求不得爱别离，她竟是怎样都移不开脚步，如同她怎样都放不开他的手。她只得生生应着，应着他懒懒移转而来的目光，应着他唇边那抹她怎样都猜不透的笑，应着他踏过一地繁花，应着他横渡那一渠清溪。
他名唤凌墨颜。
他望着她，神态慵懒自在，白衣素颜，旧是那番模样。
他望着她，仿佛此时此刻眼里尽是她的模样，可是她却看的分明，也听得分明：
“你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她。”
“怎么样……觉得她很可怜？还是觉得终于有把柄可以去扳倒她了？”
“尽管去试试好了。”
“你倘若成妃，不定我也会如这般对你的。”
“想要吗？摇摇？”
他眸底那样温柔而妩媚，容颜妖娆仿佛成妖，白衣墨发，早比倾城祸国的红颜祸水更加妩媚的让人挪不开眼。他笑一笑，便仿若荒芜尽了一整个春日。也莫怪清帝宠幸如斯。
他唤她摇摇，可是她却觉得打从心底里发凉。
他最后一声轻笑，伸出手来，仿佛刚才一般伸手拂她鬓角，弯下身来，在她颈侧低低地笑，气息匀和。他离她很近，可是她却觉得有些太近了。
“你知道吗，我大概和他有仇？他要的都能要得到手，连我也是。”
“可是，他能拿的到手的，我却绝不会让它长稳，连你也是。”
她爹是兵部尚书，在她进宫前便曾意味深长地同她说：
“摇儿，金家早晚是要指望着你的。”
那么，要不要？
她侍寝御前，清晨慵起，自是为帝亲披上衮服。于他面前垂首，纤纤一双素手不缓不急地替他系着左侧那一斜排的明黄色的结扣子。清帝低下头来，扯了她的手。
步摇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却似有些赧然：“皇上。”
清帝轻啄了下她的颊。
她仿佛生了些勇气，抬起头道：“皇上有日子没去玉妃姐姐那里去了呢。”
她生生屏住那一口气，她知晓她在做什么，她知晓这些话她本是不应说的，她知晓此事她需冒着多大的风险。然不置之死地，是极难而后生的。她早已没有什么顾忌了，又或者说，顾忌太大，她已是顾忌不得了。
清帝望着她，只是静了静，眼眸微眯，懒笑道：“什么时候摇儿竟也顾忌这种事情了？”
她尚觉一惊，复见清帝伸出手来拂捏住她的下颌，眸底深沉：“摇儿你一向是聪明的。”
她是聪明，她向来不笨，家里请的西席先生亦曾赞过她聪颖。只是她现时摸不清深浅，不知踏出的这一步是悲是幸。然而此时清帝却以一种再清醒不过的姿态告诉了她。
清帝很快松开了手，面容旧是懒散，然已是收敛的适才凌厉。
“凌侍君以为朕不知道，朕便装作不知道便是了。可是摇儿……你是应知晓分寸的。”
他略低了下颌，一声轻笑：
“桃花台……真是个好地方啊。”
步摇慌忙双膝跪下，顿觉地上冰凉，她将额头伏于金砖之上，便是连呼吸仿佛都凝滞了起来。指尖一点一点的捏紧，想是生死大抵也就这一瞬了。
生又何妨，死又何妨。
……我会放不开你的。
那就放不开好了。
然而却不曾待地清帝的雷霆之怒，只闻他淡淡一语：“你一向是算计的稳妥，今个儿说出这番话，想要的又是什么？若是位分，予了你便是。”言语间一顿，仿佛轻笑了些什么：“可你若是要的别的，朕怕予不起。”
不声不响，不静不止。
她只作自己有罪，滔天大罪，万死不辞其咎：“步摇全凭圣上裁决。”
清帝懒散道：“朕裁决不起。不过你莫要忘了，朕不追究于你，亦有何由追究与玉妃？纵我并非十分宠幸于她，然这事到底不能做的太绝。凌侍君的事，我一向只当做没有看见，今个儿你倒是逼着朕看了个透彻，朕是要赏你的。”
一道圣旨降下，惊动半壁玉庭。
婉仪金氏步摇，秉性纯良，淑德尚仪，今特赐玉如意一双，擢容华位。
后慕容氏随意挑了几样难得珍奇，连着玉旨一同赐了。
钦皇贵妃瑶氏所闻，语笑嫣然，不急不躁续调弄她的鸟儿。
嫔裴氏所闻，一声轻笑，然却不意打破了一个小盏。
玉妃慕氏所闻，久久沉寂，便隐于朝华殿内一月不出。
不过是终生百态。
她金步摇也不过是百态之一，今日她作戏给旁人看，将来未必不会有旁人作戏给自己看。
只是，什么时候方是个结束？
婉仪擢升容华，于□□内不过是个万顷之一涟漪。只是有的人上了心，有的人却从不在意。步摇只当自己不在意，旧是同那群姐妹游园赏花，闲着无聊时便是打打牌。只是此时陪牌的人便不是她了，纵是裴嫔有时亦不得不笑语地赔上份月钱。
清帝亦偶尔来过，只当做没事来这里打发些时间。牌子一日日的照旧翻，倘若有那笨些的只顾着看牌子，那她也算是专宠的那一位了。可是又有哪一位看的不清楚，若真是专宠，哪里论的上她金步摇？
如同裴嫔那时再冷静不过的问她：“妹妹这可是置气了？”
不置气，怎样置气？步摇临镜梳妆，一根木簪被她死死紧攒在掌心。
她先是不可置气，如今却是连置气的资本都没有了。
虽是不可外言，然如今凌侍君盛宠在身，她竟成了笑话。
月例一循的梨园清谈，后因有孕不出，钦皇贵妃竟是前些日子同清帝不知怎的闹的被禁了足，至于贵妃叶氏则是抱病已久了的。眼见着竟是无高位相主，最终只得将性情寡淡的瑜宸妃请了出来，连将兰妃、玉妃、淑妃、景妃等亦一同请来。下设陪宴上至嫔、修华、贵嫔、婕妤，下至小仪、舞涓、才人、才女，却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大抵也就这些热闹了。步摇于席间微笑，同身侧人开怀谈笑，正举了茶盏待饮，便听见东席那里竟有人开了口不冷不热道：“这日子，也就是属金容华过的最舒坦了。那凌侍君言面上说的是伺候陛下，谁知道呢……”
她指尖微冷，循声望去，竟是小仪方氏。她眯了眯眼，这方灵溪位分已是不低，然说话言道却是没个准谱的。她将茶盏一合，隔了一席之距，淡道：“方小仪这话到底说的是有失分寸了，今个儿大家伙都在这儿只是讨个悠闲，平白无故的，方小仪挑什么刀子？”
上席处端端坐着瑜宸妃，见此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只眼神饶有趣味地打量。
方小仪声音略高：“前些日子，金容华可真以为桃花台那里是没有人了？”
一怔，一惊，她顿时言说不出话来。
瑜宸妃于上座正听着有趣，方欲出言，却堪听于她左侧的玉妃出了言：
“好容易一月一例的高兴日子，莫谈的扫兴了。”
瑜宸妃抬了凤眸淡淡扫其一眼，然玉妃却早便不动声色地垂下头来续啜了茶。兰妃坐于其旁，更是旁若无视，只伸了筷夹块桃酥递至玉妃碟前。一旁的淑妃、景妃却是有些茫然，略怔后，目光复向西席那里一扫。步摇只作没看见，复静了下来。
旧是欢歌席筵。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却又偏偏知晓此刻的只言片语，早晚要传到那人的耳朵里去的。步摇垂着头，低声笑了笑。
凌墨颜……
筵席尽后，她略略走的晚了些。眼见的人都散了，她却是不急不慢。同样的竟还有玉妃，兰妃同她向是亲密的，然此时却也早就偕了瑜宸妃、淑妃她们去了。只剩了玉妃一人，缓步走至她面前。步摇抬起头，眸光盈盈地亦同样打量着她。
玉妃容颜生的并不算那种绝顶的美人，只仗着看起来年轻可爱娇俏些罢了。家世也未必及的上她，江南的世家怎么比得上京城里正品的官员。她其实便有些想不明白了，怎么自己就及不上她，难不成便只因自己来晚了这一步？
步摇玩着指尖那一点冰凉，但听玉妃淡极道：“既是已成了容华，便安分些好了。”
步摇未曾他言，只应诺称是。
玉妃则续道：“那日桃林外，并不只凌侍君一人望见了你，正如那日桃花台上并不只你们两人知晓那是。然既是教你望见了，我亦不怕，你若是觉得扳的动我，就去试试好了。”
步摇一声轻笑，说的真像他。
玉妃闻那一声轻笑，这才方带了些认真望她：“你一向是心气高的，然便是如此，才应是知晓，凌墨颜那人，你招惹不起。爱了，恨了，他都不会记在心上的。本宫今日在此同你说此番话，不过一叙，其间的事情你不是琢磨不明白的，本宫又何须多言？”
步摇静了静，最后垂下头来，眸光凝于一处，久久方道：
“玉妃娘娘你是不懂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金步摇】当时明月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