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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终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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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掉原先的模特工作,我很快适应在法国的生活。
巴黎的大学修习建筑,空闲时间和朋友去喝喝咖啡,打打球,一时兴起也会奢侈一下去听一场歌剧。
塞纳河畔的浮华,香榭丽舍大街的堂皇,卢浮宫的神迹,无一不让我沉醉。
这样的日子平缓舒心,忙碌里带些悠闲。
我经常去纪越的医院看他工作。有时候只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他并不知晓。
纪越不论是在面对我,还是面对病患的时候,总是轻轻柔柔,极有耐性的样子。我站在病房外,透过窗户看他,弯下腰对病人好言慰问,满脸笑容地安抚一旁的病患家属。
有时候,他会去那些特殊病房照料小病患。纪越曾经告诉我,那里大多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急症,不能在福利院,只能暂时在这里住着。
我看着他每次变着花样给那些孩子带玩具,有时间就坐下来陪他们说说故事。孩子们闹做一团,笑得很高兴,纪越也笑,露出两只可爱的小虎牙。
“纪越。”我远远招呼他。
他见到我有些意外,快步奔到我面前,眼神在一瞬间放亮:“流云。”
他把我带到医院的后花园里,一路上有许多病患和家属与他打招呼。
“你对病患都很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些病人,并不是天天都有家属来陪的,有时候,他们一个人,又不能自由移动,很可怜。”
我点点头。挑了一处长凳坐下。
“我带便当给你,还没吃吧?”
纪越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递过的饭盒,一张净白的脸顿时胀得通红。
“怎么了?都是我自己随便做的,别客气。”
“谢谢,谢谢你,我,太高兴了。”
他拿着筷子的手有些发抖:“没想到我能吃到你亲手做的东西。”
我看了他一眼大嚼牛排的样子,把自己盒里的那块也拨给他。
我说:“没事,你别放心上,就是做个饭,我也顺手。”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径吃起来。空气里有食物的味道,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花香。
我抬头,才发现万象更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又一个春天了。
“流云,我觉得,比起我第一次见你,你变了很多。”
我看着一脸认真的他,失笑:“你说说,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的?”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很瘦小,个子也不高,窝在……呃……他的怀里。”他小心翼翼地瞟了我一眼:“整个人就让我觉得是,宠物狗什么的。”
他再瞅了我一眼:“现在的你,就像是蜕了壳的蝉,变了很多。”
“人总要变的,能变化那是好事。”
这世上,物换星移,季节交替,什么都在变,人,又怎能奢望不变。
我低下头,睫毛盖住眼睑。
我在巴黎的朋友并不多,实在无心与人打交道,纪越说怕我寂寞就带我去他们家做客。
“你说只是做客的。”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白色礼服,皱皱眉头。
“我怕说宴会,你会不愿意来。”
他一边嗫嚅,一边用那双小兔般的眼睛看着我,似是有无限歉意与期盼在其中。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是越来越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以前模特的圈子混得久了,被人际关系搅得心力憔悴,再不想听,也不愿想,更不会一脚再踏入这片沼泽。现在的自己,远走他乡,只是希望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安宁,暴雨也好,晴天也罢,自己守着自己的小窝,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
“我只是想,这样你在这里也不会太闷。”
纪越满脸焦急,泫然欲泣的样子。
“好吧,我去。”
我从未问起纪越的家庭状况,原本想想可能就是普通的书香门第,但现在,显然超出我的预料。
“原来你是混血儿。”
“只有四分之一血统,祖父是法国人。”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轻轻的又带一些羞涩。
“是家族产业?”
“算是吧,以前祖上被封爵位,留下很多地产。”
原来还是贵族。
其实现在细细看来,纪越平日里的谈吐总是不温不火,缓慢但清晰,温和待人,谦虚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高雅。在他身上,贵族的遗传完全是有迹可循的。
心里尽管有了准备,但亲眼见到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即使是雅也未曾有过那么大一片古典庄园。
砖石的高墙,围起整整一大块宅院群落,参天的大树从墙院内探出头。
雕花栏杆,推门而入,满目皆是苍翠,鸟语花香。
中央有喷泉在潺潺作响,仆人园丁来回穿梭。
纪越领着我去大厅,众多宾客都已到齐。谈笑风生,才子佳人,上流社会的华美的场面晃得我眼花缭乱。
我说:“你去招呼别人吧,主人礼数要到,我自己来就好。”
他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一步三回头。
我好笑地挑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没有一个人认识的派对,大把的热闹和笑语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这样直直地看着。
远处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纪越举着酒杯笑脸盈盈地在人群里穿梭,并不与人攀谈很久,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
两三个半老徐娘搂着年轻女孩的腰,围拢到他的面前,露出暧昧不定的表情。纪越好脾气地推脱着,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显然做得不够彻底,那些女人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我把视线调开,整个人窝进沙发里,真是个怀念的姿势。我笑起来,有些疲倦地闭上眼。
很久以前,也是一个纸醉金迷的派对上。
有一个男人把惶恐不安的我带入场,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没有一刻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也有人围上来献媚,假装打听我的来历,假装对我问候。
他视若罔闻,不顾场合不顾面子地回答:“你再跟着我,我也不会对你有兴趣。”
说得掷地有声,从此不敢有人上前搭讪。
他轻轻问我:“小猫儿,累吗?”
他说,今天的几道菜,口味比较重,却没有油,你喜欢的话,可以多吃点,开胃;他说,别人给你酒,就算是鸡尾酒也不要随便喝;他说不舒服可以去露台上,但不要站太久,会感冒;他说……
一双琥珀色的眼里,一片金黄。
眼皮动了动,两行清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我抬手去擦。
睁开眼,纪越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
“请问,你是莫流云先生?”
一名身材高挑的法国女郎站到我面前,迟疑不定地开口。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你是……”
女人一下高兴起来,握住我的手。
“啊,我和你是一个模特公司的,你很有名,我一直想见见你。”
我尴尬地抽回手:“抱歉,我现在已经不做模特了。”
“是吗,那太可惜了,我觉得你很有才华啊。”
女人惋惜地自顾自说着。
“前些天我们还翻到你刚出道的时候和总裁一起拍的那套写真,真不敢相信你是新人……”
“谢谢,但我现在和公司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了。”
心底里,涌上酸楚一片。
街边热闹的咖啡馆里,我坐在临窗的位子,翻看着手里的画册。
馆内大多数人一边看报纸一边喝咖啡,也有少数人在低声交谈或独自坐着发呆,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一种稳定和谐的关系,同处一室却又并不关联。
右上方有两个穿着随性的男人,一个身形高大,深栗色的中长发有些零乱地披散在肩上,他手里拿着铅笔划尺,不停比划着什么;另一人稍显瘦弱,却也是宽肩窄腰,黑色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得出来是个注重细节的人,他正眉头紧锁对着眼前的图纸发呆。
两人轻声交谈着什么,一会儿站起,在图纸上修改几笔,一会儿又坐下低头沉思。长发男人把手随意搭在另一人的肩上,说着说着也会凑过头在他的脸颊上小啄一口。
我微笑起来,看着他们,认真地工作,努力地恋爱,毕竟还是有完美的恋情存在的。
扭头,向窗外望去。
对街路口,纪越正张望着来往车辆,心急如焚的样子。他总是这样,不管我什么时候开口约他,他一直都是拼了命地挤出时间赴约。
忽然,人群里窜出一个与纪越身形几乎相同的黑发男人,阳光的肤色,阳光的打扮。
他奋力拉扯着纪越的手。光天化日之下犯罪?
不,不对,细细观察,纪越并不是很惊慌的样子,并且与男人理论了几句,就不再理会他的纠缠。纪越在躲,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除了温和,微笑以外的痛苦表情。
男人转过身,我立时大吃一惊。两个纪越?一个肤色偏黑,一个偏白,但长相却是如出一辙。即使是兄弟也相似得过于惊人了。
那个男人……我心下猜到几分,或许这背后又是一段难舍离奇的故事
“抱歉,我迟到了。”
纪越气喘吁吁,满脸歉意地奔上搂,在我对面坐定。
“没关系,我也到了不是很久。”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高领羊毛衫,白色的长裤。一贯的温和。
我并没有谈到关于刚才的男人,这是个人隐私,如果纪越愿意告诉我,他自然会说。
“今天不用上班吗?”
“昨天刚开过十二小时的刀,今天轮到我休息。”
我抬头细细看去,他平静的脸上果然隐隐流露出一丝倦意。
“你还没休息吧,我不该今天叫你出来的。”
他连忙摆手。
“不累,一点也不累,真的。”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觉得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从来不顾及他的感受,而纪越只是一味的迁就我,然而,他越是纵容我,我的罪恶感就越大。
“快要放假了?”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双倍的泡沫,柔柔的一层又一层。
“交了设计稿就放。”
我静静打量这间咖啡馆,以前我每次都约在starbucks,那是雅喜欢的地方,我的执著,或许是出于一种念旧,一种习惯。这次难得纪越提议,我想换个环境也好。
“为什么选这家?”我猜不透原因,咖啡馆在一条热闹大街的岔路口,人头济济,满目皆是客人,窗外望去可见林立的高楼和热闹的街景,这不是纪越喜欢的,也不是我喜欢的。
纪越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他指了指门外的招牌。
Café De Flore.
Café De Flore,我默念,Café De Flore,想起来了,萨特与波娃,这对如今躺在蒙帕拉斯公墓同一个墓穴里的情侣,全巴黎人都知道。
我看着欲言又止的纪越,你想说什么?想说,你愿意做我的波娃?想告诉我,并不要求我不爱别人,只希望能与我走到最后?
我暗暗叹口气,纪越,感情总是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错误,我是傻子,你也是傻子。
你要的,我根本给不了你,就如同雅不能给我我想要的一样,我们不可能走在一起,根本不可能。
你不是波娃,我也不是萨特。
纪越的眼里闪着羞涩的光芒,就像第一次见我时的那样,我只是对你打量,而你却是对我一见钟情。
“这几天你忙吗?”我巧妙地转移话题,也看见了他眼里渐渐黯淡的星光,“有时间的话,我们去好好逛逛吧。”
他显然吃了一惊,高兴地说话有些哆嗦:“好,当然好,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点点头。
对不起,纪越,其实我也是个自私的人,伤痛的时候想找你倾诉,但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不能欺骗你。
纪越,你是个好男人,单纯,善良,任何一个人被你爱着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只是我不能,这个人这颗心此生此景早已是容不下第二个人。
我愿意用我接下去的时间好好陪着你,帮你寻找那个可以让你放心去爱的人。
这,至少也算是对他半年来的一种补偿了吧。
对街玻璃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有些刺眼,我闭了闭。
隐约的,又是一个影子出现在眼前。
我在心里缓缓吐出一个字。
————雅————
半年,半年了,椎名雅,你该结婚了吧,还过的好吗。
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我好想你。
我们说话的时候,身边擦过一个身形,险些撞翻我的杯子。女子忙不迭地道歉,我摆摆手,说,没关系。
抬眼,两人都吃了一惊。是她?
怎会是她?她不是该在那人身边你浓我浓吗,她不是该在他身边小鸟依人吗?怎又会在这里出现?
我一慌之下,下意识地扭头寻找,他来了吗?他还是找到我了吗?我只有一个意识,我要躲,躲地越远越好。
“你是,小猫儿?”女人不确定的语气轻轻响起。
小猫儿?我抖了抖,原来他已经把这个称呼都说与她。原以为,这是唯一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未料物换星移,我连最后的温存也抓不住。
“是。”我索性坦率承认。
女子倒也不造作,她大大方方地坐下,似乎要与我攀谈。我看了看纪越。
“你们聊,我去隔壁的书店晃一晃。”
我感激地对他笑笑,心细如纪越如何会看不出我的尴尬。他避开了,知道我们在谈一个不属于他的话题,他还是走不进我的世界。
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纪越的背影一眼,招手要来了一杯红茶,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大家闺秀风范。我能想象当她与雅并肩站立时,是如何的珠联璧合。
“他,没有来。”到底是饱读诗书的聪明女人,一眼就看出我在担心什么,说话毫不拖沓,一语中的。
“我们两个,没有结婚。他取消了婚约。”
“对不起。”我确信装傻已无用,虽然道歉也是无济于事。
女子笑了,她说:“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本来,我对他的感情就不深,只不过是父母之命,生在豪门,没有选择的权利。”
八点档的标准剧情,我虽不理解豪门,但多少也懂得那么点事。
“有一句话,我以旁观者的眼光说在前面,你们两个,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
我一怔。
“订婚的第二天,我搬进他家,反正一样是打算结婚的,两人先磨合一下也好。晚餐的时候,他喝了很多酒,我只觉得奇怪,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不爱喝酒的。然后那一晚,他抱着我的时候,嘴里不停喊的是小猫儿,我以为他醉糊涂了,可是没有,到一半的时候,他放弃了,什么也没有解释,把自己关在客房一晚上。”
客房,那原本是我的房间,怕是现在都空了吧。
我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静静听她说。
“我怎会不知他爱的是别人,雅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生疏冷淡,从来不会用这种宠溺的口气叫我。”
“当然,我并不多说。第二天起床,我预备好培根咖啡的西式早餐,想去□□,他迷迷糊糊的下来了,一边走一边叫着,猫儿,我的早餐好了没。”
“我只当他是糊涂,仍旧不理,等到他恢复意识,坐在餐桌旁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变了。他看着我做的满满一桌西点,面色不善。”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的,雅早上不爱喝咖啡,不爱吃西餐。他只爱吃我做的墨鱼面。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就匆匆出了门。”
“我在打扫房间的时候,注意到了他忘了带走的手机,所以我做了一件全天下女人都会做的事。我翻开他的手机,然后,待机画面上,我看见了你。”
我的手一顿,脸部慢慢僵硬。
对,我记起来了。那天是我拍完第一支平面广告。合作方对我很满意,摄影师也对我很满意,所有的都很顺利。雅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们在影棚休息的时间里,用雅的手机照了这张照。
那天,雅对我说,小猫儿,你是我的骄傲。
女子缓缓的叙述拉回我的思绪。
“你知道吗,本来客房是给客人住的,但是他告诉我不要去动那间房,我很好奇,于是开门看了一下,白色床单,CD唱片,水杯,外套,甚至连内衣都在。是你的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是他买给我的,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带走。原来是想着要物归原主,后来又觉得也许他早就拿去丢了。
女人淡淡一笑:“我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只是有点委屈,你知道吗,他连你桌上的照片都没收起来,他不怕我知道,他根本不在乎。”
“晚些,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进屋的时候眼光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什么,我走到门口伸手去接他的皮包,雅明显地一愣,跨过我走上楼。那天的晚餐,他也没有下楼,整夜都在书房。”
“接着的几天,他依旧是魂不守舍。我实在看不下去,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你的小猫儿接回来?”
女子顿了顿,情绪有些波动,她挪了挪身子。
“我没有料到一向优雅得体的雅居然因为我的一句话而瞬间暴怒,那天他几乎砸光了家里能砸的所有东西,为了我的一句小猫儿。”
女子有些凄凉地笑笑:“一星期后,我们就平和地解除了婚约。”
对于眼前女子的叙述,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回应,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那个占据雅全部心绪的小猫儿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总算是让我见到了。”
我呐呐地应了声,不敢朝她看,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
“你回去吧,雅他很爱你,爱到连整个心绪都改变了。”
爱吗?
你错了,雅的怒,是因为我的离去,因为我让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无法掌控的恐惧,让他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第一次有了挫败感。
爱?他不会说,即使是有,他也不愿意去承认。
我对女子抱歉的看了一眼,起身离开。
“那个手帕,我看见了,上面绣着你的名字。”女子在我背后叫道:“他不止一次捧着发呆,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做,雅他一辈子,大概都没这么落魄过。”
我苦笑一声,回头对她说,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赌,只要他开口说爱我,只要一句话,几世轮回,碧落黄泉我都跟着他。”
我在书店里找到纪越,他捧着一本法语画册看得入神,我找了一个座位,在他身边坐下。
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淡淡晕成一个光圈。午后的时间慢慢静止。
他看他的书,我发我的呆。
书店里人来人往,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人,席地而坐,倚墙而立,全然不顾平日里的形象,只为了喜欢的书,其余的已是身外之物。
一回神的时候,纪越定定地看着我,我尴尬地扯扯嘴角。
“你有心事。”
我点头。
“你在想他。”
他真的是很敏锐,无论如何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纪越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知道你爱他,我很早就知道,但是我很自私,我不想说。”
自私的是我,纪越,不爱你却又给你希望。
你没有错,感情上的自私是自然的。
“但我实在看不惯你们两个现在这么折磨来折磨去。第一次见到你,见到他的时候,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他爱的绝对不比你少,我虽然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看见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说得激动起来,书店里的人纷纷侧目。
这是我遇到纪越以来他说得最多的一次,每一个字都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纪越,你希望我回去吗,告诉我。”
“不希望,但是你应该回去。”
半夜的时候,枕边的手机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有些恼怒地接起:哪位?
“流云。”
“展大哥?”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时间,半夜两点,那边应该是下午吧。
“流云,我有话说,也许你觉得已经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但算是展大哥求你帮这个忙。”
展玉风的语气有些微微发颤,我预感到有事发生了,心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
“雅他,被人暗算,头部中了一枪,怕是,撑不过三四天了。”
我一下懵了,那个雅,他说的是我认识的雅吗?那个总是目空一切的男人,对谁都不屑一顾的男人,笑起来毫不顾及的男人,总是温柔地叫我小猫儿的男人……
我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
“纪越,是我。”
“你要回去了?”
“是,对不起。”
“没关系,这半年我已经满足了,你回去是对的。”
“抱歉,我欠你的太多。”
“别傻了,快走吧。”
“我会想你的。”
“嗯,流云,谢谢你,再见。”
连夜的飞机让我异常疲惫,出租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逝而过那些熟悉的街景。
我,还是回来了。
雅,你还活着吧,你可千万不能死,你记着,你还欠我一场电影,还欠我一罐爆米花,还欠我好多东西,你绝对不能就这么耍赖,要不然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做鬼都缠着你不放。
雅……
一路冲进雅的医院,秦凡在特别病区门口等我,他看了看我,叹口气,说,算他命大,危险期度过了,人还没醒。你进去吧。
我屏住呼吸,颤抖地打开病房的大门。
室内一片寂静,薄薄的窗纱被轻轻吹起,一阵阵清凉的风灌入。
我走到病床前,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男人,双目紧闭,脸颊有些下陷,下巴上也生出不少胡渣,额上缠着白色的绷带,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几个月不见,雅瘦了一大圈,原先风朗的神采不见了,现在能看见的只有这一脸的憔悴。
我伸出手,摸着他依旧黑亮的头发,雅,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愿意放过我吗,我到哪里你都有法子让我自动回来。我们就这样反反复复还能纠缠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你得告诉我,睁开眼睛,告诉我。对我说,没有人能从我椎名雅手上溜走。
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眉,他在思考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在生气的时候会不自觉抬高眉头,我喜欢用手一遍一遍地抚平。只要我撒娇,他的气就会消。
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眼睛,他在宠我的时候,细长的眼睛会好看地弯起。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珠一闪一闪,眼里满是我的倒影。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在叹息。
我的手滑过他的嘴唇。好看又薄情的唇瓣,他在吻我的时候一直是那么温柔,不紧不慢,像对待一件工艺品,小心翼翼,吻到我几欲落泪。
小猫儿,他这样叫我。我的小猫儿。
我轻轻抱住他的头,你的小猫儿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睁开眼,看着我。
雅,求求你。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我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我替他打扫,陪他说话。我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知道。
你早点回去吧,我们替你守着。展玉凡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会来劝我。他人都没醒你可别先倒下。
不会的,我望着床上的人,摇摇头。他没醒来之前,我绝对不会倒下。
秦凡推门进来,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罐咖啡。
他说,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脾气倔强的小鬼,喜欢跟着雅转。一转眼,什么都变了。
我黯然,变了,我变了,雅变了,这个世界都变了,又有谁不在变呢。
雅说过,所有我要的,他都能给我。我那时候天真地以为,他真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以为一见倾情,再见倾心,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世间情动本是不难。但是我错了。
他可以左手给爱,右手给伤,这一刻对我宠溺,下一刻把我抛弃。我本是愿意一辈子相信他,相信他会信守诺言,一辈子和我守在一起,但是,我又错了。
他承诺的只是我一辈子会在他身边,他从未保证能一辈子在我身边。
就是这样一错,二错,三次还是错,他给的爱,他给的痛,他给的相濡以沫,全部都把我击得摇摇欲坠。我累了,我真的想着,雅,你放过我吧,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遇见,还能在一起,我一定许你一个永远。
这辈子,你放过我吧。
所以我逃,逃地远远的,但是最后,我还是对不了。
我忘了他给我的枷锁,一辈子摘不下的枷锁。走到哪,我都在他的掌心里翻腾。
雅说得没有错,没有人,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
我看着床头的花瓶,新摘下的迎春花,明黄黄的,随风摇曳,激起一室的生机。
“迎春花……。”
展玉凡不解地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这小子发的什么疯,被送进来的时候,明明已经半昏迷,看见外围墙上的迎春花一下子眼睛都发亮了,吓得我还以为是回光返照。”
秦凡轻轻笑起来,他敲了敲展玉风的后脑:“傻子。”
迎春花……你还记得那句话?雅,你真的记得吗?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那日阳光下在你怀抱里天真的少年,扬起脖子,看着在你手心里绽放的花朵。
为什么要摘迎春花?
留下迎春花,就留下了莫流云。
原来,那日的戏言,你还记得。
展玉风和秦凡静静的看着我。
我说,展大哥,秦大哥,我不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了。我要陪着他。
秦凡说,如果他醒来,旧戏重演,怎么办。
那我也认了。我们十三年前结下的孽缘,三年前开始的故事,够久了,不依不饶,分分合合的我也累了。离开又怎么样,我还不是没丢下他,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一辈子,我放不开,走了,不过是赌一口气,又有什么用。我想过了,他本也待我不薄,什么事都能由着我的性子,对我嘘寒问暖,爱护有加,把我捧在手心上时时看着,我也该满足了。世间的事,好处不能全让我一个人占尽,等他醒了,要娶老婆,要结婚,都由着他了,只要他能继续活下去,我全当是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一直守着他,也就算了。
我把头埋进雅的肩窝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我没看见,病床上的男人,眼角落下一缕清泪。
“我今天做了你最爱的蛋包饭,新加了一些调料,你会更喜欢。来的路上路过报摊,买了一份新闻报,翻了翻,很好,财经版没少。你再不能像捡我回家那时,抱怨报纸缺一版了。”
护士小姐红着脸要我签名,我点点头,对她笑笑。
“你对你哥哥真好,天天来。”
我淡然,是了,你收养我,别人只当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初春,还是有点冷意,我起身关上窗。
“迎春花我给你带来了,摘的时候,我还真是心虚的要命,就怕别人撞见了说我堂堂莫流云,原来不过是一个采花大盗,我看以后,我们在屋子外面自己种得了,不过我可不做你的园丁,要管你自己看着去。”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难得你这么听话,我可当你默认了,我一会儿再想想有什么要你做的,等你醒过来就没机会了。”
我坐到他床边,摸摸他冰凉的皮肤。
“你冷吗?我以前叫冷的时候,你都用手摩挲我的脸,就像这样。”
我的双手不停地在他脸颊边搓,搓到他双颊发红,搓到我的手发麻。
“这样多好,比刚才有生气多了。”
我弯下腰,抱住他的头。
“你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那么耐性,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吗,我说我全忘了,那是骗你的,你别生气。但我三年前遇着你的时候,还真没想起来。你在我脑子里一直都是那脏兮兮,瘦不拉叽的样子,我哪知道10年光景会让你摇身一变。不过我看到你的帕子就想起来了,我真有点意外,说你是记恩呢,还是别的什么,我也猜不透。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
他手上的输液管滴得有些快,我调低了几格。
“我一见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很危险,但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你知道吗,我就是被你的眼睛吸引的,琥珀色,像猫一样。你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像猫,我没告诉你,我倒是觉得你更像一只猫,那倒也好,都是同类。”
“昨天经纪公司给我打了电话,他们听说我回国了,想要我复出,我没答应。我不在乎,我只想这样看着你,拍广告,拍电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你给我的,我还你就是了。我问你,以后,外一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会养我吧。你不出声我也当你默认了,我就知道你最好,你舍不得我吃苦。”
我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段又一段。
今天天气还是很好,气象预报说下午有暴雨,我才不信,我没带伞。
“雅,这医院东墙的迎春花都快被我采秃了,赶明儿我得换一块地方。”
我把一瓶琥珀红的酒放在床头。
“这是展大哥和秦大哥叫我带来的酒,他们说,是这次赞助商送的,千里迢迢从匈牙利空运过来,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喜欢这种酒呢。不过,说真的,他们对你可真好,你那么目中无人,自视甚高,他们为什么还死心塌地跟着你?我知道这问题很傻,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傻,你一定又会笑我,你自己还不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我笑眯眯地帮他按摩手脚,按摩肌肉。
“你啊,怎么那么懒,再睡下去,小心以前练出来的肌肉都变赘肉,我可警告你,那个时候,我一定不要你。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就赶快动。”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天天这么看他,虽然只过了两个月,却让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在等,等一个最后的宣判,有时候我想想,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他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和别人走在一起,他从此以后,就只能让我一个人看着。
“我是不是很自私。你怪我也好,骂我不懂事也好,我只不过是个凡人,我其实一点也不贪心,我只想要得到属于我一个人的温存和温暖,背过身我管不着你,在我面前,你哪怕对我还有一点点怜惜,就别和别人眉来眼去。这点要求很过分吗。”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有点恨你,恨你薄情,恨你连隐藏一下,哄我一下都不会,但是现在,我不恨了,你醒过来,我们就好好过,一辈子也就没多长,走了三分之一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你说这情字怎么就那么伤人。对你说个秘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我最恨的是你什么都不说,你宁可天天霸着我,掏心掏肺地对我好,却什么都不肯开口,你不说,我哪知道你想什么。”
我随意翻着桌上的一叠书,都是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艰涩深奥,只有他才有兴趣。我拿了一本,坐下。
“你知不知道,在巴黎的时候,我碰见你的未婚妻了,她把实话都告诉我,你们都解除婚约几个星期了。我那时候就在想,难道你真不想我回来?分明是愿意解除婚约却不肯打我个电话,要找我,凭你,会找不到?”
我把书放回桌上。
“所以我在赌,我赌你开口,只要你开口说想我,只要你开口,碧落黄泉我都跟着你。”
家里的笔记本电脑被展玉风搬来,我说得累了,坐下打开电脑,看见他的一篇新作。
《流云》。
我晃了神,点开。
还没发表的草稿,零零落落,字里行间,我却读懂了。
小猫儿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好看的酒窝。
小猫儿喜欢喝牛奶。
小猫儿夜里容易失眠。
小猫儿的身上有一股奶香
…………
我的心一下一下钝痛起来,我把故事拉到最后。
他说,小猫儿走了。
小猫儿,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小猫儿,我谁都不要了。
小猫儿,我想你。
我捂住嘴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傻瓜,你这个大傻瓜,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你醒过来啊,你既然不舍得我走,就给我醒啊。”我扑倒在他身上。
“小猫儿。”
我一顿,我想我大概是累了。说了那么多,连幻听都出来了。
“小,小猫儿。”
我捏捏自己的脸,甩甩头。真是累很久了。
…… ……
“小猫儿。”
我惊慌失措地抬头。
眼前,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闪烁。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握住我。
抱着他,我终于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