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千狐

10、第十章

　　戚少商果然没有走远，顾惜朝再去找他的时候，戚少商正在池前喂鱼。

　　“你为什么不穿白色？”顾惜朝看着戚少商，他此时正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长袍，簪子上嵌了一颗圆润的珍珠，愈发显得色若春晓之花，面如中秋之月。

　　戚少商微微一笑：“难道我穿蓝色不好看吗？”

　　顾惜朝摇摇头，笑道：“可我喜欢看你穿白色。”

　　戚少商优雅的撒着鱼食：“我不喜欢白色。”

　　“为什么？”顾惜朝额角一跳。

　　戚少商一翻掌，将手里的鱼食尽数倾入池中：“易脏。”

　　顾惜朝心中一痛。

　　他走到池前，茫然的看着池里无数金鲤争食：“那你穿不穿红色？”

　　“我最喜欢的便是红色，”戚少商笑道，“你不觉得我肤白，衬红色吗？”

　　顾惜朝猛地扳过戚少商的肩膀，激动得手指深深嵌了进去：“你说什么！”

　　戚少商蹙眉道：“你弄痛我了。”推着顾惜朝的肩。

　　顾惜朝无望的笑起来：“你还是在恨我是不是？怪我当日抛下你是不是？”

　　戚少商抬起眼，笑道：“你看看我，我眼睛里可有一丝愤怒，一丝悲哀，一丝责怪？”他的眼睛果然清浅无物，“顾惜朝，你既做得出，就不要后悔，在这儿对着另一个人作这等无用之功。”

　　顾惜朝叹道：“我没指望你会原谅我，只是希望以后能伴着你，便当是你不知我过去，我不知你过去。”

　　戚少商看了一眼顾惜朝，笑道：“这又何苦？你嘴上这么说，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想着我是你以前的那个戚少商，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知道我在你眼中并非自己。”

　　顾惜朝笑得坚决：“我本来准备等上百年，千年，等到你的转世，现在上天既然把你送到我面前了，我又岂会放开？”

　　戚少商冷笑道：“那又如何？你准备怎样？像对待以前那个一样对待我？你心里可有半分后悔，半分痛惜？”

　　顾惜朝此刻眼神却一转决绝：“我虽知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我并不后悔，我有我的苦衷，我的理由，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这般选择。”

　　戚少商笑容越来越淡：“你当真能做得这么绝？当真从未后悔过？”

　　顾惜朝眼睛渐渐垂了下去，声音却是坚定不移：“从不后悔。”

　　戚少商抚掌笑道：“说得好！能这么说，你也算是个人物。”

　　顾惜朝再与他谈几句，却见戚少商的神情态度冷淡粗疏，像是疲乏懒得回应，叹气道：“我以后再来看你。”便转身离开。

　　戚少商却在池前一直呆呆立着，晌午日烈，当头晒下来，他也不觉得，知秋看他发呆，也不敢去打搅，只取了斗篷来撑在戚少商头顶，直到月上梢头时仍然像座雕塑似的撑着，戚少商才突然惊觉，回头笑对知秋道：“你把我那件红衣拿来。”

　　不一会儿，知秋捧来了一件红衣，浓如鲜血，艳如烈火，戚少商解开长发，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物，穿上红衣，衣襟斜开，长带松垂，对着知秋一笑：“过来。”眼如新月如钩，钩人魂魄，夺人呼吸，别有一种妩媚风流之态。

　　知秋却突然对着戚少商身后低吼，戚少商一回头，见顾惜朝正立在他身后，脸如死灰。

　　“知秋，你退下。”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笑道。

　　“那晚我果然没有看错，”顾惜朝绝望的闭上眼，“为什么要这么做？”

　　戚少商笑得揉碎了一湖波光：“难道在你顾惜朝眼里，我应该是什么纤尘不染的人吗？”

　　顾惜朝定定的看着戚少商：“你不喜欢穿红衣。”

　　戚少商专注的听着。

　　“你喜欢白衣。”

　　“你喜欢光亮。”

　　“你喜欢腾云驾雾。”

　　“你喜欢飞翔九天。”

　　顾惜朝痛道：“是我折了你的龙角，骗了你的龙珠，偷了你的龙鳞，让你从此再也无法飞回天上。”

　　戚少商不在意的笑：“落地的龙，本就连蛇都不如。”

　　顾惜朝望进戚少商的眼中：“如果你得到龙鳞，是否还会飞走？”

　　“若我是一条龙，”戚少商笑道，“一旦有机会就会立刻飞走，决不后悔。”

　　顾惜朝失望的垂下眼睛：“果然如此，”叹道，“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戚少商平举起双臂，缓缓摇头笑道：“可我不是他，我也不是龙，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拉起身上的红衣，“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穿红？”

　　顾惜朝静静的看着他。

　　“我曾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戚少商话语如梦如幻，“在我濒临死亡时，被一群强盗发现，沦落他们的奴隶。”

　　“有一种舞，跳舞的人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里面什么都不穿在众人面前起舞。若是看舞的不满意哪个人的舞蹈，就立刻射死他；若跳得好，便把跳舞的人献给地位最高的人。这种舞，”他自嘲的笑笑，“当然是跳得越□□越好。”

　　“脚下踩着同伴的尸体起舞，还要作出媚态欢姿，那种感觉真如同噩梦一般，还是夜夜噩梦，夜夜惊心。我也见过受不了自尽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从没想过自尽，我没有死，而且还跳得越来越好，跳得令人痴狂，”低低一笑，“我从来都穿红衣，”

　　“最后，连他们的头目都为我疯狂，有他保护没人可以碰我。他们把我看得很紧，我原以为这辈子都逃不出他们的魔掌，可这时，知秋出现了，他袭击了这群强盗，所有人都不曾幸免，当时我吓坏了，以为此次必死无疑，没想到，他却是救我脱出苦海的人。”

　　戚少商语气镇定，表情祥和，仿佛说着毫不关己的事：“我不是你口中那个飞上九天的龙神，不是你想象中那般高洁无垢，我身心已是满目疮痍，残破不堪，”望着顾惜朝淡淡一笑，“你可明白？”

　　忽然眼前一暗，顾惜朝把戚少商紧紧搂在怀中：“不管你过去如何，不管你是否认我，从此我顾惜朝定会全心待你，伴你一生。”

　　竹林深处，朱红小院。

　　“下个月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可好？”顾惜朝和戚少商双双坐在屋顶上，各拿着一碗酒。

　　戚少商奇道：“为什么？”

　　顾惜朝望着四周：“这里回忆太多，过去太多，待下个月一切都放下，我们便搬到一处崭新的地方，可好？”

　　戚少商微微一笑：“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顾惜朝举起酒碗：“我以前就说过，我总会等到一日，我能天天和你把酒言欢，天天为你做杜鹃醉鱼。”

　　戚少商一看自己碗里酒已全无，笑着拦住顾惜朝：“我也要。”

　　顾惜朝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压下戚少商，覆上他的唇。

　　酒香四溢，让两人不由得都醉了。

　　顾惜朝忽觉得背后寒意，抬头一看，知秋伏在竹林阴影中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苦笑道：“他日日守在院外，倒也算是颇为忠心了。”

　　戚少商道：“你不喜欢？”

　　顾惜朝道：“无论干什么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恶狠狠的盯着，真是如芒在背。”

　　戚少商笑笑：“他对我一向紧张，改日我会和他谈谈的。”

　　第二日，待顾惜朝出去后，戚少商走出院外，唤道：“知秋！”

　　黑影一闪，知秋蹿到他面前，眼神瞬间温柔下来。

　　戚少商笑着摸着他的头：“不用看着我，我不会有事的。”

　　知秋摇着头，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四年了，到下个月圆，我在凡间便呆了整整四年，碧海青天夜夜心，却是再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致了。”戚少商抚着知秋的头发，眼神却飘到了远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顾惜朝有事瞒着我，”自嘲的笑笑，又道，“算了，若是这般疑神疑鬼下去，只怕会重蹈覆辙。我猜疑够了，被欺骗够了，若能真的忘掉过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唯将终夜长开恨,报得平生未展眉.，”戚少商看着知秋笑道，“一瞬动心，却要多久才能得到全心相待呢？”

　　知秋迷惑的望着，戚少商叹道：“朱弦一抹余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知秋，你明白么？”

　　知秋蹭着戚少商的肩膀，戚少商拍了拍他，喝道：“去吧！”知秋一声清啸，奔入竹林。

　　又是月圆。

　　“你穿白衣，”顾惜朝笑着看着对面的戚少商，“你不是不喜欢吗？”

　　“今天特别。”戚少商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不喝酒？”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道。

　　“今晚不想喝酒。”戚少商推开一口未动的酒碗，蹙眉道。

　　顾惜朝饮了一口酒，走到戚少商面前，就要喂下去。

　　戚少商笑着拦住他：“你想故意灌醉我？”

　　顾惜朝笑着抬起戚少商的下巴：“怎么了？不高兴？”

　　戚少商叹道：“每年今日，总会想起一些难过的事。”

　　“何不一醉解千愁？”顾惜朝端起酒碗道。

　　戚少商偏头笑道：“我偏偏不喜欢以醉解愁。”

　　顾惜朝望了望窗外，道：“那便睡吧！”

　　戚少商忽然拉住顾惜朝的衣袖：“可不可以整夜陪我？”

　　顾惜朝轻轻抱住戚少商：“我从未看见你这样，你怎么了？”

　　戚少商摇摇头：“我只要你今晚陪我。”抓紧了顾惜朝的衣袖。

　　顾惜朝又朝窗外瞧了一眼。

　　“为什么一直看着窗外？”戚少商问道。

　　顾惜朝叹口气：“我本来不想用这种方式，”衣袖在戚少商脸前一拂，戚少商顿时昏倒。

　　顾惜朝抱起戚少商放到床上，吻了吻戚少商的唇：“对不起。”

　　他奔出屋外，来到晚晴墓前。

　　四年原来不过弹指一瞬间，当初还以为会漫长的难以忍受。

　　顾惜朝沉下眉来。

　　今晚也是最关键的时刻，稍有差池，四年的辛苦就会功亏一篑。

　　顾惜朝运气全身的真气，一道青光射向坟墓。

　　墓地裂出一丝细缝，透出微弱的白光，裂缝越来越大，白光也愈来愈盛，一名女子从裂缝中慢慢升了出来。

　　兰芝之心，桃李之貌，杨柳之姿。即使双眸紧闭，仿若熟睡，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顾惜朝的眼眸中升起了一股别样的情感，心神一分，白光闪了闪，顾惜朝忙收敛心神。

　　“原来如此。”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白光剧烈的晃动起来，顾惜朝脸上冷汗涟涟：“戚——戚少商？”

　　一黑一白两条人影，竟似勾魂使者，笑声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若非知秋来救醒我，我或许明天又在另一个地方了。”

　　戚少商直走到晚晴面前，啧啧赞道：“果然天人之貌，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你是用龙鳞的仙气令妻子复活？”

　　白光渲染得戚少商的脸眉目不清：“顾惜朝，你又打算重使三年前的伎俩？你夫人复活后你会把我丢在哪儿？上次是大漠，这次呢？大海?雪山？”

　　白光微微颤动，顾惜朝辛苦维持着，一丝血红渗出嘴角：“戚少商，你相信我，我——”

　　“相信你？”戚少商爆发出一阵凄厉大笑，“顾惜朝，你现在还让我相信你？”

　　望着晚晴，戚少商眼中的火焰偏执的疯狂：“我终于找到龙鳞了，我终于可以回到天上了。”

　　“不可以！”原先的血丝变成血流注下，顾惜朝眼中充满乞求，“不可以，戚少商，你不能这么做。”

　　戚少商仰天大笑，撼地动天。

　　原来我真的错了。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不，你无意可衰，无心可变，根本从开始就是一个局，你需要的不过是我身上的两片龙鳞，去圆你如花美眷的梦。

　　我本是上天入地一条龙，奈何被你偷了鳞，割了角，去了珠。

　　你用我翱翔九霄的翼，换你玲珑美丽的妻。

　　顾惜朝，你好狠，让我在你的情网里活活挣死，这个局毒得令我千疮百孔，令我心如死灰，

　　顾惜朝望着戚少商，千言百语在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是这样，他哀伤的望着戚少商的眼，你看我一眼，不是这样的。

　　然而戚少商看也不看他，只死死盯着傅晚晴。

　　若我拿回两片龙鳞，就可以重新变成龙神，就可以回到星宫，就可以重拾我的翼。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想飞的念头是那么强烈，星空是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

　　戚少商猛地把手插进傅晚晴的胸膛。

　　“不！”顾惜朝的哀嚎冲入云霄，痛得仿佛戚少商也刺穿了他的心。

　　两片龙鳞血淋淋的被拔了出来。

　　戚少商笑了，从未有过的开心，从未有过的狂喜。

　　我可以回去了，我可以飞走了，我可以远离这片凡尘了。

　　他狂呼着跑向竹林深处。

　　那里最黑，最暗，最远，只能看见一袭白衣在黑暗中绝望的翻飞着，终于被吞噬殆尽。

　　白光消散，美丽的女子还原成一具尸骸，砰然落回坟墓。

　　顾惜朝已仿佛只剩一具躯壳。

　　四年辛苦经营，原来是这么惨淡收场。

　　顾惜朝一低头，看见一只手从他心口穿了过去。

　　奇怪，顾惜朝明亮的笑了，竟不觉得疼。

　　知秋收回手，握着一个鲜红的物事。

　　顾惜朝的心。

　　“一瞬动心，却要多久才能得到全心相待呢？”

　　“朱弦一抹余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知秋，你明白么？”

　　知秋的嗓子里发出愉悦的低吼，寻着血腥味追入竹林。

　　他直追到崖边，血腥味嘎然而断。

　　知秋在崖边反复寻觅着，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里忽涌出大颗的眼泪来，一滴滴落在顾惜朝的心上。

　　天地之间，响彻一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