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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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四年，上海。
入春。
[……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 ]
演杨贵妃的花旦挽了个袖花，掩住半边面容轻声啜泣，秀丽的柳叶眉轻蹙着，眉间一点朱砂若隐若现，真真惹人怜惜，绝色无双。却见她忽又一甩袖，再抬头柔弱之色全无，显出了几分贵妃威严，[妾乃杨玉环，蒙主宠爱，钦点贵妃，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摆筵宴。吓，高、裴二卿摆驾！]
景天耷拉着眼皮坐台子边上，闲闲的敲了一下锣，他昨晚刚挑灯夜读赶完了三千字的文章，现在早已困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台上凄凄切切地唱到，最后一幕终了，角儿一同下了台，接连不断的掌声响起。
景天被掌声惊的一激灵，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场下人群渐渐散了，只有一个人还坐在位置上。
男人一席青衣长衫，身形略有些削瘦，背脊却挺直得宛若刚劲的竹，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显得认真而严谨。——景天不知为何，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并非因为亮眼，而是清淡，仿佛那青色穿在他的身上，也变得特别淡起来，那让景天第一眼见到，便觉得周遭喧嚣都静了下来。
仿佛他这辗转一生，便是为了这一眼，这一次相遇一般。
景天多见了几次，也就知道他了，无论台上唱的是什么剧目，他总会呆到散场的最后一秒才起身离开，简直是认真固执到了种可笑的程度。景天这样想着，却还是没有移开视线，这是每次徐长卿出现时一定会有的场景。
徐长卿看着戏台，景天看着他。
徐长卿这个名字，曾在上海掀起过一阵小小波澜，因为他是上海滩最美丽的歌厅交际花紫萱至交好友，唯一的入幕之宾。
何必平说这话时显得又羡慕又嫉妒，一边拿手细细抹平墙上那张旧海报边沿翻起的褶皱，景天眯着眼看，泛黄的海报上的女人长发盘起，在耳边挽成发髻，浅浅笑着，当真眉目如画。
你说，他有什么好的？值得紫萱小姐那么喜欢？何必平略带了些怨气。
景天想起何必平那时愤慨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啊，这男人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
其实何必平不知道，景天与紫萱的交情也是不差的，至于如何认识的，要追溯到半年多前的冬天，景天在街上捡到了一个迷了路的小小姐。那时候的青儿穿着红色的小夹袄，梳着双髻带着浅蓝色的头花，蹲在路边大大的眼睛泛着眼泪，很是委屈的样子。
景天忍不住就拿头揉了揉她的脑袋，尽量放轻了声音问小姑娘的娘亲叫什么。
小姑娘拿手搓了搓眼睛，说叫紫萱，末了又略带些自豪地说了句，娘亲是上海最漂亮的女人！顿了顿，大约是想娘了，一扁嘴眼泪又要掉下来。
景天手忙脚乱地劝着，一边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包早上从茂茂桌上顺手摸来的话梅糖，是他家那条街上老字号的，用黄油纸一层层包着，外头还缠了红线，精致小巧的很，向来受姑娘小姐们喜欢。
茂茂吃东西向来不挑长相，看这样子，十有八九是那个与茂茂玩的很好的小姑娘花楹送的。
景天拆了线，将纸捧到了青儿面前，[吃吗？]
青儿眼泪也不掉了，睁大了眼看着那几颗透明浅棕色的糖，吞了口口水，末了小心翼翼地开口，还带着几下抽噎声[娘亲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景天歪头想了想，塞了一颗到嘴里，甜裹着酸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这样可以吗？]
青儿点了点头，也学着景天的样子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再开心地把剩下的糖连同糖纸全塞进小口袋。
小姑娘给景天说了家里的地址，便高高兴兴地坐在景天的肩膀上吃着糖。
景天边走边觉得无奈，一颗糖就骗得走……真不知是哪家养的小女孩……
天上不知何时飘下了些雪沫，景天顺着街道走了许久，终于在一片白茫茫中看见一个单薄的人影，待走近了些听到青儿小小声喊了娘，才知道那就是紫萱。那是景天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角色，那是个很美的女人，水润的眼细淡的眉，五官远比海报上更美，一身暗紫绣金边的旗袍，裙边用金丝线勾了些精细的花朵图案，肩上披着纯白色的绒毛雪裘，正撑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有些焦急地张望着。
青儿又喊了声娘，扑向了紫萱，母女两人抱着说了会儿小话，景天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也未插话。
紫萱站起来，一手揽着青儿，对着景天道了声谢，声音绵软如糯，让人听得很舒服。景天想起何必平如何描述她，温柔善良，大方可人，好看的不像世间人，恨不得将美好的词全赋予她。
青儿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揪了揪景天的衣角，喊大哥哥，下次再给青儿买那种糖。
紫萱看了，适时地补了一句，[先生，不如由紫萱做个主，请先生喝杯茶？]
景天应了声好，便笑了起来，他想要是换成何必平在这里，怕是要兴奋的晕过去。
紫萱也笑了，边用手将微微散落下的头发挽回耳后，年龄这种东西在她身上显得十分模糊，安静沉稳时的样子像二十五六的妇人，笑起来却又像个不过及笄的少女。
她说，青儿怕生的很，难得见她对谁第一次见面就那么喜欢。
景天摸摸在紫萱怀里沉沉睡去的青儿，笑了一下，[青儿这么可爱，……如果有妹妹的话……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感觉吧。]
说出妹妹这个词的时候景天仿佛再自然不过。紫萱却似乎晃了一下神，而后应了声是啊。
青儿之后就有些粘景天，景天也就常常来找她，一来二去便也熟悉了，他对于这个立足于上海这一滩浑水之中还可以兼顾保护女儿的厉害女人，总有着几分尊敬之意。
景天曾听紫萱讲过许多徐长卿的事，她唤他长卿，或者先生，偶尔却又叫成留芳，景天想，那约莫是小字之类的？
紫萱说，第一次遇见先生时是她在外面遇上了麻烦，在上海混了这么些年，她的交际圈广的很，是情仇或者旧恨，她也不太清楚。
紫萱说着笑了，初见先生的时候，见他文文弱弱，原以为只是多了个一起挨打的倒霉家伙，却没想到，那么能打，一个人对那么多人，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可是就那么个人，连我多看几眼都会脸红。
景天听她说过很多，比如说徐长卿有些轻微的近视，徐长卿喜欢鲁迅先生的文章，徐长卿爱喝雨前龙井。
再比如，徐长卿是多么的喜欢紫萱。
原先景天在戏班子开戏时见过徐长卿许多次，但真真正正知道他是徐长卿，是在新一学年的某堂课上，那人撩起不变的青色长衫走进来，在黑板上写上了徐长卿三字，字是好看的楷体，疏瘦劲练。景天抬头一看大为惊讶。
徐长卿却没一下认出他来，只是翻开书本讲课，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温和，颇有些循循善诱的味道，谈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时，下面有富家学子捣乱，嬉笑着说我们又不是那些打战的粗人，再说RI本人大老远着，老师你想见他们恐怕还要走上三天三夜。学生们哄笑成一团。
徐长卿仅是眉间微皱起，没有什么大怒的模样，但声音低了些，说出的话却又是极其尖锐的，你比起那些为国家和平而战的人，除了整日吃喝玩乐做吃空山，身为国人的敢想、敢说、敢做、敢当你又做到了哪一点？
见惯了徐长卿听戏时温吞的样子，忽见了他这般意气风发的神色。景天看着看着，几乎痴了。
景天忽地就想起了有一回紫萱在歌厅里喝的有些多了，他扶她去隔间休息的时候，紫萱一直在说着什么，景天靠近了听才听见，紫萱说，小天，留芳是我的，你不要和我抢他。
景天敷衍地说怎么会呢，紫萱猛地抬头，那一瞬间眼神竟是清明的，景天被她看得愣了一下，可她说出的话又似醉了一般[不，你来了这里…你一定会的……]
思绪回转，人群已散尽。景天看着徐长卿默默嘀咕，明明昨晚是一同赶的文章，怎么徐长卿看起来比他精神那么多。
准备起身离开的徐长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偏头看见了景天站在台边，便对他笑了笑。景天总是很喜欢徐长卿对他笑的样子，一向沉静的眼里也带着笑意，连轮廓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
……原来，不过是单纯的感兴趣而已，却不知道何时成了这样。景天摸了摸因为那笑容有些悸动的胸口，不由得苦笑，紫萱这个女人，有时候真是敏锐的惊人。
他觉得那悸动隐约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