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症与糖果》MDL

28、幸运者

　　幸运者

　　1
　　“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谁都会有的。”
　　沈妙的唇角勾起微妙的笑容，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
　　2
　　对于沈妙来说，这本来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周一早晨。
　　一如既往的早班公车，一如既往的灰毛衣年轻司机，一如既往的黑白色宽大校服，到校时间也是一如既往的六点三十分，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在沈妙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空气里透露出来的不安信息。
　　是眼神。
　　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的十几位同学，教室里那零零散散的十几双眼睛，都在用一种诡异到微妙的情绪注视着她。但是却又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她，都只是装作不经意的匆匆一瞥，就又煞有其事的把目光调转回自己的课本上。
　　不明所以的沈妙皱了皱眉头，加快步子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刚想把书包放下，前座的豆奶就猛地一转身，用椅子把她的课桌撞得“砰砰”直响：“沈妙，你这个小贱人，居然还有脸来上学！”
　　豆奶说着，就鼓着自己的圆脸蛋冲她龇牙咧嘴，那逗比样一下就让沈妙松开了紧蹙的眉头，笑着伸手去拍她的脑袋：“我干嘛没脸来上学了？没脸来学校的该是某位昨晚打来电话，哭着求我给她抄作业的家伙吧？”
　　“昨晚说好了我给你买一周奶茶，你不提这事的！”豆奶收敛了自己夸张的表情，面上却仍透出几分愤愤，“都考了年段第一了还计较这点事，学霸你的心胸太狭窄了！”
　　年段第一。
　　这四个字触动了沈妙的神经。不，不止是沈妙，几乎教室里所有人，都因为豆奶的这四个字而蠢蠢欲动起来，细碎的谈话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迅速压抑的蔓延着，只是沈妙却无论如何也再无法提起精神来听清了。
　　她几乎是哑着嗓子问出的口：“你说……我考了第一？”
　　“对呀，楼下宣传栏都贴了，”豆奶瞪她，“你上楼之前都不去看宣传栏吗？你是文科第一名，我绝对不会看错的！”
　　“……不，刚才上楼有点急……”
　　沈妙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喜悦的有点发飘。
　　原本她的成绩也只不过是一直徘徊在年段三四十名而已，虽然这次期中考她感觉考的很顺手，但是没想到居然能考出第一名的成绩……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谁都会有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沈妙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喜悦，她的嘴角立刻挂上了大大的笑容：“我现在下去看看。”说着，她就把书包放下，匆匆的往门外走。豆奶忙站起来跟上，拽她衣袖：“等等呀，我跟你一起去……”
　　3
　　一楼宣传栏的左侧贴着的，正是这一次期中考试的文科前一百排名。
　　在栏前站定，沈妙微微抬了抬头，果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就在那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上方，干干净净的两个字——“沈妙”。
　　真是，太幸运了。
　　一夕之间，她就从默默无闻变得这样居高临下，一切都像做梦那样不真实。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她忽然有了一种俯瞰人间的骄傲感。沈妙侧脸看向下面那些曾经在她前后徘徊的名字，心里小小的虚荣感难以控制的升腾起来。
　　她已经脱离了那个埋没在中间的自己，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呜，妙妙，我才考了五十八名！”豆奶的哀嚎声对于此刻的沈妙来说，遥远的简直就像是天边的风声，“我没勇气面对我爸了啊怎么办……”
　　沈妙抿着嘴，没有回应豆奶。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眼前的排名榜上，视线一寸寸上移，终于停留在自己名字下方的那三个字上。
　　期中文科年段第二名，赵莞尔。
　　从高二文理分科以来，一直稳坐文科第一宝座的赵莞尔，终于被她推下了神坛。
　　明明这个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沈妙还是无比羞耻的发现，自己心里，除去为赵莞尔而产生的理所当然的惋惜之外，还萌生出了无法言喻的莫名满足。
　　这种羞于启齿的情感像是疯长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沈妙的身体。它不断抽枝，生芽，成长到枝繁叶茂，让她在隐秘的快感中又感觉要窒息一般被什么狠狠勒住了喉咙，纠结的思维都飘忽起来。
　　“He is a lucky dog！”
　　脑袋里忽然浮现出英语课上，老师提到过的这句话。
　　沈妙晕晕乎乎的想，她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或者说，她真是条幸运的狗。
　　4
　　勇哥定下的班规里，明确指出本班学生必须在早上七点之前到达教室。
　　而今天，赵莞尔正是踩着七点的警戒线进的教室。
　　她受到的关注远远多于沈妙，几乎就是在她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教室里的读书声都停顿了，全班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和沈妙得到的视线不同，他们看赵莞尔的眼神里，带着的是探究、同情，以及……隐隐约约的窃喜。
　　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们，还学不会道貌岸然的掩饰自己的情绪。
　　对于这个如同高峰一般难以超越的女生，他们一直怀抱着嫉妒和崇拜的复杂情感。而她一次次的重复自己的成功，虽然让所有人都形成了“第一名一定会是赵莞尔”这样的固有思维，却也让人不断加深嫉妒之情。今天，看似不可侵犯的她终于被推下自己的神坛，没有人不为此感到高兴。
　　是啊，就算她是赵莞尔，她也有被人打败的一天啊！他们都这样想着，暗自愉悦着，然后露出僵硬的同情笑容。
　　赵莞尔当然不可能不在乎。
　　沈妙清楚的看见，赵莞尔的眼圈已经红起来了，她用力的用牙咬着自己的下唇，咬的唇瓣泛白，才没有让自己失去仪态的哭出声来。
　　这个短发的清瘦女孩子，强忍着泪水低下脑袋，双手拽紧了自己的书包肩带，然后几乎是用跑的跑向了自己的座位。途中她不小心擦过一个同学的桌角，把那个女生的笔袋撞在了地上，可是她甚至没有停一停去捡起来。
　　大概，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些不怀好意的眼神。
　　沈妙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赵莞尔近乎惶恐的身影，想起了她以往背脊挺直，下巴高高扬起的骄傲模样，更加明晰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打败了她这一事实，心里愈发惶恐的高兴。
　　她想起那张排名单上她们两个的分数之差。
　　超水平发挥的沈妙，和考砸的赵莞尔。三分之差，就决定了她们之中一个是成功者，而另一个，变成了失败者。
　　5
　　花了一节早自修时间，沈妙终于琢磨出了那些投向她的目光里的成分。
　　惊讶，好奇，以及嫉妒。
　　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像是忽然间就不认识她了一般，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女生们在下课后轮番到她桌前闲聊，就连以往并不怎么多有交流的那几位也悠悠的来她面前转了一圈。她们礼貌的笑着，小心翼翼的闲扯着话题，旁敲侧击，试图从侧面窥探出她这次异军突起的真相。
　　沈妙巧妙地周旋于她们之间，没有透露一丝一毫自己学习的经验，她只是大声的对她们抱怨自己哪里被多扣了零点五分，哪里还该再给两分，然后说这次考试纯属运气云云。期间带着那种她平时不会露出的得体微笑。
　　除了没心没肺的豆奶，沈妙觉得，这一天里，班级里每一个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包括坐在角落把自己埋进书堆的赵莞尔，包括微笑突然从野兽派转为印象派的她自己。
　　所有人都展现出了一种自己都觉得幼稚的虚伪，但是又无法坦然的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毕竟每个人都不想把自己今天诡异的脸展露给别人看，因为它们要么嫉妒到扭曲，要么充满得意和虚荣，要么悲伤到快要泪流满面。
　　每一张，都不是太好看的脸。
　　6
　　沈妙本来以为，今天中午赵莞尔不会再跟她一起去吃饭。
　　可是当她忐忑不安的站在赵莞尔面前的时候，对方却笑着也站了起来，虽然她的笑容并不非常自然，还有些僵硬。
　　豆奶没心没肺的嚎着“要把怨念之洞用食物来填充”，一马当先奔在前方，而后跟着她们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家伙。
　　赵莞尔虽然眼圈依旧泛着红，表情却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只是一路都没有开口说话。
　　买完饭在餐厅找好位置坐下，豆奶就动作超快的开始往自己嘴里塞东西，边塞还边说话，含含糊糊的听不大清楚：“听说周日要开家长会了……”
　　“家长会？”沈妙勉强猜出了她的吐字，“这不是挺正常的嘛，期中考后开家长会是惯例呀，以前不也是这样？”
　　豆奶咽下嘴里的东西，嘴角耷拉下来：“可是这次我考的——超烂啊！要是被我爸爸知道的话，一定会死的很惨……说不定还会强制送我去上补习……”
　　“对啊，”赵莞尔突然开了口，“妙妙，只有像你那样考的好的人才不介意家长会吧。”她是个要强的人，即使面上表情收敛了，可是说话还是有几分怪声怪气。
　　忽然想起早上自己心里莫名的开心，沈妙有点心虚，就没有说话，低头去盯自己校服袖口的一小点灰色污渍。
　　赵莞尔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记得上学期，你考了四十四名，还因为担心家长会担心哭了呢。这次不用担心了真好呢，要是努力保持这样的成绩下去，我们真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也说不定呢，妙妙。”
　　豆奶悲愤的插话：“我呢！我呢！你们就这样抛弃我了吗！”
　　“豆奶你也要努力。妙妙能一下子窜到第一名，你也不是不可以的嘛……”
　　女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沈妙耳中，听起来并不带太多个人情绪的话语，却被她说的有几分阴阳怪气。沈妙一开始还忍住了，闷声不吭的往嘴里送饭，但听到“妙妙运气真是好得不得了”这里的时候，心里抑郁的负面情绪终于累积到顶点，再也忍不住的爆发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也没有立场去发脾气，但是她真的没法再忍受这样诡异的气场了。
　　“你说够了没有！”
　　沈妙声音不响，却一字一顿，十分有力。她把勺子用力丢在餐盘里，撞击之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四周学生纷纷转头过来看她们三个。
　　豆奶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吓，叼着的排骨都掉了。
　　“我没说什么。”
　　赵莞尔直直的看着她，眼神里透着的却是浓浓的嫉妒。
　　这是可以被理解的情绪，自己的位置突然被一个只是好运的人夺走，她实在没有理由不生出和着怨气的嫉妒之心。
　　沈妙和她对视了几秒，忽然就泄了气。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自己的好朋友，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一直以为，赵莞尔是成熟而大度的，可是现在才发现，她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甚至会因为一次失败而痛恨起她们的友情，和她一样做出些幼稚的举止。
　　食堂里充斥的喧腾声闹哄哄得吵到沈妙头疼，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猛地起身端起自己的餐盘：“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大概她和赵莞尔，已经暂没什么可能性和谐相处了。
　　7
　　独自一人慢慢走回教学楼的沈妙，再一次在宣传栏前停下了脚步。
　　中午的阳光正是灿烂的时候，照在玻璃窗上，反射出尖锐刺目的光芒，她险些就要看不清榜单最上端那个自己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看榜单，她挤在最中间，一点都不显眼。
　　“诶，这次文科第一居然不是赵莞尔！爆冷门啊！”
　　“我看看我看看！沈……妙……这是谁？”
　　“不知道。不过这家伙能干掉赵莞尔，运气真是不错啊！”
　　……
　　学生们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沈妙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谁都会有的。”
　　沈妙想起赵莞尔的表情，想起同学们的眼神，想起那种压抑古怪的气氛，禁不住扬起嘴角，苦笑着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
　　8
　　真是的，如果没有考到第一名就好了。
　　她的脑海中，陡然升起这个想法。
　　对于贫民，一夜暴富所带来的，只不过虚假的短暂浮华美景。之后他就会烦恼的想，如果自己还是平平静静的被埋没在人群里，那就好了。
　　9
　　说实话，刚才在食堂里，沈妙很想揍阴阳怪气的赵莞尔一顿。
　　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开始后悔考第一名的犯贱的自己，才更该被揍一顿。
　　“沈妙你这个笨蛋，要知道，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啊！”
　　她压低声音，愤愤的骂了自己一句。
　　只是，语气却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