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薄西山

54、夏五十四（番外）

　　番外

　　我叫付乐天，乐是个多音字，同学们都叫我乐(le)天，老师说乐天乐天，出自“乐天知命，故不忧”，这是叫我做一个乐天派，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是个寓意非常好的名字。

　　但是我爸爸却说，他本来是打算给我起另外一个字——悦。

　　悦，作动词，有喜欢，顺从的意思。

　　我妈妈叫夏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悦天”是什么意思。

　　他们大人的爱实在是太肤浅了。

　　幸亏我妈也嫌弃我爸的肤浅，硬生生把“悦”改成了“乐”，才避免了一场人间惨剧，否则我长大之后，一定会去改名字。

　　不过这话不能跟我爸说，虽然我爸爸脾气很好，即便是生气也不会骂人，但他一生气就会不理人，会独自躲着生闷气，每次还都得我自己去认错才能好，所以我才不会主动去踩他这颗大雷。

　　我只能背地里跟郭阿姨吐槽吐槽，郭阿姨总是说我人小鬼大，我才不是人小鬼大，其实我什么都懂，但他们大人就是喜欢拿我当小孩子。

　　我可比他们大人靠谱多了，尤其是我妈，工作中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生活中却是一个迷糊蛋，比如今天，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快要一个小时了，她都没有来接我，本来每天接我回家的是司机李叔叔，但是昨天晚上我听妈妈跟爸爸说，李叔叔家里出了点事情，今天来不了了，所以只能由他们两个来接我。

　　爸爸说今天他有厂商会议，回来会很晚，妈妈就自告奋勇的提出由她来接我。

　　我妈这个人，怎么说呢，对我的事情，不知道说是上心好，还是不上心好。

　　说她不上心，每次我一有什么事情，她总是非常积极热情，但说她上心吧，每次她办的事情却总是马马虎虎的。

　　比如有一次，我要买一个迪士尼限量版的背包，我喜欢那款绿色的，跟她仔细的讲了颜色，结果买回来依旧是粉红色的，又比如上一次，学校里组织夏令营，我要带望远镜过去，这东西平时都收到了老宅子里，我跟她讲了好几遍要带的型号，后来临行前她把东西拿过来，果然又拿错了。

　　就好比她永远也记不清我喜欢吃的是花椰菜而不是西蓝花……

　　这些事情不能多想，一想就会越来越丧气。

　　我没有人来接，连累了辅导员也不能走，一边陪着我一边给我爸妈打电话，但是他们的手机这会儿占线，根本打不进去。

　　辅导员阿姨蹲下来跟我说，“爸爸妈妈可能有事情太忙了，我们回教室一起等好不好？老师那里还有很多小玩具，我拿出来给你玩儿。”

　　她那里的玩具一点都不好玩儿，我从小玩具就多，很多东西早都玩腻了，但是我现在心情不好，也没有反驳的气力，于是点了点头，对她说，“李老师，我想玩儿那套西洋棋，你能陪我玩儿么？”

　　李老师有一套很漂亮的西洋棋，是用象牙做的，非常精致漂亮，只有在上兴趣班的时候被她拿出来讲解过，我看出来她有些犹豫，但是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那等下你先去教室，我去职工楼拿西洋棋，你等着我一起玩儿哦。”

　　她拉着我走到教学楼下，叮嘱我乖乖去教室，我点点头，看着她往职工楼走去，走到拐角消失不见，又等了三秒钟，确定她不会回来，这才回过头，往学校门口的方向跑过去。

　　我一口气跑出了学校老远，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回头看暂时没有人追过来，终于放下心来。

　　这个时候是下班的高峰期，街上车来车往，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完全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不过很快我就打定主意，我要先去妈妈公司看一看，看看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能来接我。

　　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有了方向，先找了附近的公交站，坐公交车去她公司附近，然后跟着地图，走到了她公司楼下。

　　妈妈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很气派的金融投资公司，这个时候虽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但是楼里还是灯火通明的，整栋楼像一个巨大的会发光的萤火虫，而且没有一丝要熄灭光亮的意思。

　　这栋楼太高了，往上看去，一层一层的房间就像蜂脾里面细密拥挤的蜂房，密密麻麻的，我仰着脖子，根本找不到妈妈的办公室在哪个蜂房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焦急，还有些失望，瞪着眼睛，觉得眼角酸酸的。

　　当我觉得我快要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花坛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附近还有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哭的心情了。

　　我从花坛后面绕过去，才发现侧面果然有个一人，他穿着我爸爸平时上班时才会穿的西服套装，显得又高又有气势，也仰着头在看面前的巨大蜂巢。

　　原来刚才我们两个站在了这个花坛的左右两边，花坛中的花木茂盛繁密，我有些矮，被花坛这么一挡，让他也没看到我，让我也没看到他。

　　不过现在我偷偷从花坛后面饶了过来，静悄悄的打量着他，他却没发现我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那么一声叹息，我总觉得这个人现在的心情，很难过。

　　我自己现在都十分难过了，可我就觉得他比我现在的难过，还要再难过一点点。

　　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单单有我这么一个可怜人，这让我的心情稍微有些好了。

　　我同情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可怜蛋，准备先进大楼，问问前台的小姐姐们看我妈妈到底在不在公司，正准备往前走，突然听到面前这个伤心的可怜蛋自己对着自己说了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我停住了脚步，有些吃惊的又看了看这个人。

　　他刚刚说，“夏天，你现在过的好么？”

　　我十分肯定我没有听错，他叫的是我妈的名字，夏天。

　　妈啊，这是什么情况啊。

　　我看他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坏人，嘴里还念叨着我妈的名字，我可不能不管，于是走过去轻轻的问了一下，“叔叔啊，你认识我妈妈么？”

　　这么黑的天，我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多害怕，反倒是他这个大人好像被我吓了一大跳，猛了弹开了一步远，好半晌才发现了我，低下头疑惑的跟我说，“小朋友，你在跟我说话么？”

　　这不是废话嘛，我冲他撇了撇嘴，“对啊。”

　　那个人还是很疑惑，“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没有控制住，向上翻了个大白眼，“我说你是不是认识我妈。”

　　那个人更疑惑了，“你妈是谁？”

　　他简直比郭阿姨的女儿张萌萌还要笨，“夏天，我妈叫夏天，我爸叫付辰，我叫付乐天，叔叔，你认识我妈么？”

　　那个人看起来还是犹豫不决，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真的是夏天的儿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睛，对他说，“叔叔，你都问了我好几个问题了，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我妈妈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叫礼貌。”

　　这话才不是我妈跟我说的，我只是拿这个虎一虎他，没想到真的虎住了，他走过来，蹲下来，对着我笑了笑，“你问吧。”

　　我想了想问，“叔叔，你认识我妈妈么？”

　　他点了点头，很温柔的对我说，“认识，我和你妈妈是朋友。”

　　我又问，“那你是来找她的么？”

　　我这个问题好像是难倒他了，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回答我，“不是，叔叔只是路过，马上就要走了。”

　　“哦”，我看着他，这个人长得还挺好看，跟我爸一样的好看，只是我爸平时不爱这么仔细的收拾自己，我看了他两眼，又问，“那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叔叔叫司瑞野。”

　　我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因为我听在上海住的杨阿姨说起过，那一次杨阿姨来家里找我妈玩儿，两个人在客厅说话，我口渴要去厨房喝水，路过客厅，听到杨阿姨跟我妈说，“司瑞野到现在也没有结婚，我看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你们当年怎么闹成那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不能原谅他么？”

　　我妈妈难得的有些不耐烦，跟杨阿姨发了脾气，说，“你别管了。”

　　而且我爸爸好像也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虽然他从不表露出来，但我就是知道，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默契。

　　面前这个司瑞野叔叔非常认真的看了我几分钟，然后对我说，“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

　　我非常赞同，“很多人都说我长得跟我妈妈很像。”

　　他又端详了一下说，“尤其是眼睛。”

　　于是我对着他又眨了眨眼睛，他笑了起来，“你妈妈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冲他招了招手，小声的说，“叔叔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听话的凑过来，我一只手挡在他耳朵旁，然后跟他说，“叔叔，其实我妈妈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她早就换了公司，我今天和妈妈生了气，现在是偷偷跑出来的，你不要告诉她啊。”

　　我看他马上皱了眉头，连忙说，“叔叔，我只是想吃M当劳了，你带我去吃行么，吃完我就乖乖回家。”

　　他对我的建议显然不很认同，直接说道，“不行，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我一听，赶快举起手腕上的表，“你看，我的定位电话没有电了，我也不记得我妈妈的电话号码，等你带我吃完了，我就告诉你我家地址，到时候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看他还是踟蹰，我嘟起了嘴，“算了，反正我不说你也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你不愿意去我就自己去。”

　　其实我口袋里没剩几块钱了，不过我刚说完这句话，他就冲我说，“行，那你要乖乖听话，吃完我送你回去。”

　　我马上点了好几个头，“好的叔叔。”

　　M记的汉堡还不错，不过我主要目的不是来吃汉堡，是来点玩具套餐，因为我妈妈她不喜欢我吃快餐，所以我收集玩具的速度非常慢。

　　到了店里拿了玩具，汉堡对我的诱惑就没有那么大了，对面的叔叔不吃汉堡，他坐在那儿老是盯着我看。

　　这就让我很困惑，“叔叔，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他笑了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在想如果我现在有个儿子，会不会长得和你一样。”

　　这句话让我更困惑了，我说，“叔叔啊，你要是有个儿子，长得应该像你，不会像我啊。”

　　他果然不聪明，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看他也没有反驳我，又笑了笑，只温和的对我说，“快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家。”

　　我吃完手中的汉堡，拍了拍手，跳下椅子对他说，“走吧，我给你说地址。”

　　十几分钟后，司瑞野叔叔停下车，盯着眼前的商场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你家的地址？”

　　我满脸堆起了笑，讨好的说，“叔叔，我只是想滑一会儿冰，这个商场里面有我们市最大的滑冰场，是真的冰，我妈妈从来没带我来过，我滑一会儿就回去。”

　　但是他非常坚决的拒绝了我，“不行，我们现在就回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感觉有泪水涌上来，然后低下头，小声而抽噎的说，“我妈妈每次都答应带我来玩儿，但是她每次都忘，今天也是因为她忘了要带我来溜冰，我才一气之下跑了出来，你们大人都这么没有信用么？”

　　我在心里默默数了三秒钟，果然听到他叹了口气，感觉头顶上一只温热的大手拍了拍，听到他轻轻对我说，“别哭了，我带你去玩儿，不过我们只能玩儿一小会儿。”

　　我连忙抹了抹根本就不存在的泪水，仰起脸对着他笑，“谢谢叔叔！”

　　溜冰场在这个商场的西侧，这个商场借鉴了五环的造型，西侧是最靠外的一环，只有两层楼高，全部被冰场盘下来当做场地使用了。

　　收费也简单粗暴，一个人两百块钱一个小时，有专业护具，有专人场边看护，玩儿的人也不少。

　　不过虽然场边有不少看护的安防人员，这个叔叔却还是不放心，也跟着我进了溜冰场。

　　我平衡能力还不错，以前玩儿过滑雪，也溜过旱冰，简单的适应了一下，就可以在冰场上滑开了，但是只能八字滑，其他的也不会。

　　身后的司瑞野叔叔紧紧跟着我，像护着小鸡仔一样，好像生怕我磕着碰着了。

　　我玩儿了一会儿，过了瘾，也累了，慢慢滑到场边的椅子上休息，司瑞野叔叔也坐在场边休息，我们两个静静地看着场上的人来来回回，他又开始叹气了，跟个老头子一样。

　　场边的计时器马上就要走到终点，他转头看看我问，“还要玩儿么？”

　　我低下头，看着脚上的冰刀，突然觉得这样也挺没意思的，就说，“不玩儿了，我们回去吧。”

　　走出商场上了车，我又跟他报了一个地址，这次他学聪明了，先从地图上查了一下，附近确实有一个我说的小区，才上了定位，开车送我到了小区门口。

　　离小区还有几百米的时候他停下了车，跟我说，“你回家吧，我看着你进去。”

　　我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白，问他，“叔叔，你为什么不敢见我妈妈？”

　　他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又问，“叔叔，你是不是惹我妈妈生气了，所以你才不敢见她。”

　　他张着嘴，有些吃惊，半晌才跟我说，“是，我惹她生气了，我不敢见她。”

　　果然是这样，我其实对他挺有好感的，看在他带着我玩儿了一晚上的份儿上，勉强劝了他几句，“叔叔，其实我妈妈特别容易哄，她是吃软不吃硬，你认认真真道个歉，她就会原谅你了。”

　　上次我惹张萌萌生气，我拿着蛋糕哄了哄，她就原谅我了，大人总说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我想如果是他们，估计连蛋糕都不用，只要好好道歉，估计就能原谅对方吧。

　　司瑞野叔叔眼眶有些红，他对我说，“乐天，我能抱抱你么？”

　　我还没想要要不要同意，他就俯过身子，过来抱住了我，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滴在了我的脖颈里，挺难受的。

　　我挣了两下，他又迅速的放开了我，说，“乐天，见到你妈妈，你能帮我带一样东西给她么？”

　　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像张萌萌每次想玩儿我的限量版大黄蜂时候的眼神，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从车子手扶箱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塞给我，“记住单独给她，告诉她我很高兴能认识她这个朋友。”

　　我记住了这句话，将盒子塞进了书包，下了车，车子的大灯直直的照着面前的路，我没有回头，顺着灯光走到了小区门口。

　　才刚到小区门口，安保室的刘大爷就看到了我，连忙跑了出来，往家里挂了内线电话。

　　又过了两分钟，小区里冲出来一个黑影，一把抱住了我，我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也抱着她，喊了一声，“妈妈。”

　　我妈她没说话，抱着我的胳膊都有些发抖，我往她后面看过去，发现后面跑过来好多人啊，有爸爸，有郭阿姨，有张叔叔……

　　爸爸过来也紧紧抱住我，问我，“乐天，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挣开他们的怀抱，对我妈妈说，“我见你们都没有来接我，我想自己也能回家，就搭了公交车，但是记错线路了，不过最后有个好心人见我迷路，开车送我回来了。”

　　他们一听有人送我回来，连忙问我人在哪里，我往后指了指，然后回头一看，来时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车和人了。

　　“可能走了吧。”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解释了，只能支支吾吾的说道。

　　不过他们也没有太在意，感慨了几句，然后欢天喜地的把我带回了家。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突然门口吱呀一声，妈妈从门外走了进来，我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她走到我的床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掌温暖又轻柔，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方式很像今天遇到的那个叔叔，我假装被吵醒了，睁开眼睛，妈妈被吓了一跳，“吵到你了？”

　　我没有回答，坐起了身，看着妈妈，她看我的眼神有些许愧疚，“天天，是妈妈不好，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我伸出手，学着爸爸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的说，“妈妈，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都有错误的地方，好在我们都会长大。”
　　她好像被我的话弄懵了，半晌才好笑的扯下我的手，“你呀……人小鬼大。”

　　又来了，我早就说过了，我才不是人小鬼大，其实我什么都懂。

　　“好好好”，妈妈又刮了刮我的鼻子，“我们天天是小大人。”

　　原来我撇着嘴，不自觉把这话说了出来，一时之间觉得挺害臊的，就钻进了被子，过了半天，我偷偷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发现妈妈还没走，仍然坐在我的床边。

　　我奇怪的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妈妈说，“我想再看看你。”

　　我从被子里跳出来，“妈妈你等一下，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

　　我跑到书桌旁，将书包里的丝绒盒子拿出来，又跑回来，递给了她。

　　她看到盒子浑身震了一下，神色复杂的看着我，“这是谁给你的？”

　　我把今天的事情简化了一下，跟她说是我坐公交车迷了路，后来遇到一个叔叔开车送我回来，在小区门口给了我这个盒子。

　　“他说他是你的朋友。”我解释道，不知道这个理由能不能说服她。

　　她似乎没有怀疑，注意力全在盒子上，我见她伸出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戒指。

　　“那个叔叔还跟我说，他说让我告诉你，认识你他很高兴，他永远拿你做朋友。”

　　我妈妈听了我的话，盖上了盒子，突然笑了笑。

　　我知道她原谅那个叔叔了。

　　我也笑了笑，看着我妈的笑脸我在想，嗨，大人们果然比小孩子好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