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行（精简版）》十一鸾

52、第六章 迷影

　　三入长安，此番又和前两次不同。在君海棠和维姬妙手下，众人都该装易容成别的样子，途中小心藏形，低调行路，一直进到长安城内，再也没有燕王府的黑衣侍卫前来阻挠。
　　在客栈落好脚，君海棠令紫薇、范剑等人分头打探消息、勘察燕王府周遭地形环境，自己第一时间先赶去了瑞王府。只是瑞王府却一改平日车水马龙的景象，竟然大门紧闭，清幽肃冷。君海棠叩了许久，方有门房探出头来。那人见她衣着普通，便没好气地说：“王爷身体有恙，断不见客，闲杂人等速速离去，免得冲扰了王爷贵体。”君海棠忙道明来意，门房脸色变了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却道：“大公子蒙太皇太后召见，已进宫去了。请明日再来。”
　　君海棠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悻悻往回走，途中路过天香居，她心念一动：“这长安是刘大姐的地盘，她那里或许有什么消息。”经过上回，君海棠已知青楼风月场是为何物，她这次便由后院偷偷潜入。想是经由刘兰香一番改造，天香居后方屋舍格局又变了样子，君海棠走了几步，身后一人不悦斥道：“说了几位爷要谈论正事，不须人来伺候，你们妈妈没交待吗？”
　　君海棠闻言慌忙转身，五步外站着两人，其中一人道：“下去吧，没吩咐谁也不许过来。”说话的中年文士瞪了君海棠一眼，侧身让一旁的人先行。君海棠不想惹事，便唯唯喏喏退下，经过二人身旁时忍不住侧目飞快偷看一眼。只见中年文士旁另一人，身着布衣，头戴帻巾，宽松的巾角垂额，倒是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中年文士衣着气度皆不凡，却对身旁的人恭敬有加，看得君海棠暗暗称奇。此时头戴帻巾那人忽然抬头横扫了一眼过来，刚好和君海棠对上。此刻她才看清了，那人竟是个年轻公子，利眉插鬓，凤眼狭长，板起的脸色隐有逼迫之威。
　　君海棠好奇心被激起，暗道：“那文士口气当真不好，说不让人打扰，本宫主便偏要去瞧瞧你们在干什么。”折了几个圈转回来，隐在了小楼窗檐附近，她轻功了得，这一来一回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只听窗内衣袂稀稀簌簌一片，有人低声开口，声音甚是年轻：“礼从轻简便罢，此地亦非十分安全所在，各位长话短说。”众人应下，中年文士开口道：“宫内宫外都有燕王瑞王安插的耳目，今日迫不得已，请各位大人屈就此地。”一人道：“瑞王如今沉屙不起，朝中局势必有大变，燕王此时也该有动作了。”中年文士哼了一声，“说起燕王，据大理的探子来报，岳侯高擎不肯尊其兄遗旨，公然立新帝与段氏三军敌对，此人有恃无恐，竟是有燕王在后面撑腰。”他清了清嗓子，忽然低声道：“众位大人，燕王和瑞王仗着太皇太后恩宠，在朝中拉拢大臣，安插亲信。上，预天子圣策；下，乱国纪朝纲。陛下深受其苦，新政提施困难重重。我等食天子俸禄，安能不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天下振翼力搏乎？”众人一致异口同声，“愿鞠躬尽瘁，以死效忠。”
　　接下来众人细谈朝中事务，林林总总皆事关燕王、瑞王。而君海棠亦从谈话间隐约听到几人相互称呼的官职，有侍郎、郎中甚至将军，心头暗暗吃惊，偷听下去知道太多对己不利，她掩住声息悄悄撤离，直往另一侧寻刘兰香去了。
　　乍见面，刘兰香一脸茫然暗藏警惕，直到君海棠卸下面具，她才惊喜恍然，不住地上下打量，“海棠小姐多日不见，愈发出落得标致。小姐当日在岳州武林大会上的风采早已传遍江湖，大姐我可是神往多时。”她舌绽莲花，直把君海棠夸得面红过耳。
　　“刘大姐，海棠今日来，实是有事相求。”当下君海棠便把段恒夫妇一事告知。刘兰香听罢眉头深锁，思忖良久方道：“燕王手下有八大死士，个个行动神秘，武功卓绝，可不比瑞王府四煞好对付。燕王心思缜密，府上四周把手严密，想要混进去，确实难上加难，更别说现在连人关在哪里都还未曾知晓。”
　　君海棠心里凉了半截，“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她想了想，忽道：“我与瑞王大公子交好，不知由他出面，事情可有转机？”刘兰香探头左右而故，掩上窗扉，低声说：“海棠小姐有所不知，瑞王和燕王明着是皇家兄弟，暗地里他二人可是相互斗得厉害。燕王府的事，你让瑞王府的人出面去交涉，只怕适得其反。”君海棠心中一凛，暗庆道：“幸亏大姐提醒。”
　　刘兰香一折扇柄，叹气道：“少堡主近日亦是棘手之事不断，否则他若出马，定有妙计良方。”君海棠一愣，听到这名字仍有震动，“哥哥他怎么了？” 此时心中担忧多于埋怨。刘兰香道：“上回从海棠小姐处得到消息，惟馨小姐落水大难不死，为瑞王小王爷所救。君家堡曾派出铁衣卫两次深夜潜入瑞王府，却未能将人带回……”
　　“啊……”君海棠想起那嚣张乖戾、诡计多端的小王爷，不好的感觉上涌，心中隐隐感到不安。那人行事不按理出排，连铁衣卫都折在了他的手里。“随后传闻瑞王爷身染病疾，王府戒备森严，至今都没有惟馨小姐的消息。”君海棠点点头，看来自己还须尽早联络上江遥。
　　告别刘兰香出来，刚出了巷口，前方马蹄飞扬，竟是燕王府的黑衣死士，数骑直朝这边驰来。君海棠头一缩便退了回去，身后那几人下了马，只朝天香居后院扑来。君海棠面具已摘，生怕几人认出自己，便七拐八拐想寻个僻静处躲一躲。前方小楼窗扉不知何时已然被打开，其内人去楼空，只剩半桌残羹剩酒。她略一迟疑便跳进房内，矮身躲在屏风后。
　　刚蹲下，门外便有两人慌慌张张奔入，一人道：“燕王哪来这么快的消息？我们刚谈正事，他便派人手下前来。”说话的正是方才君海棠遇到的中年文士，他二人在房中转了一圈，走到屏风前站住。中年文士道：“委屈您先在屏风后躲躲，臣去对付那几个燕王的狗腿子。”此时门外脚步纷杂，似乎来人已近，中年文士身形一颤，赶忙将另一人推至屏风后。
　　君海棠只觉衣风拂动，那人被推跌了进来，两人撞到了一起，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而后转头屏息朝对方看去。来人果然是那布衣帻巾的年轻公子，他也没料到屏风后还躲着个姑娘，只有瞬间的惊讶，却立时镇静下来。
　　外间中年文士早一步抢出去掩了门，迎上燕王府死士。“你们是什么人？若无官府手令便来民宅肆扰，真当我天昭律法是废纸一文不成？”他故意色正声厉，那几名死士一开始似乎被震慑住，赔礼道：“原来是中书令大人……”
　　趁着外头几人正说话，年轻公子伸了伸蜷曲的双腿，似乎大感不便。君海棠被他挤在最里处迫得难受，只得低低道：“你过去些。”他本来身子正要朝外移，听了这句话后却是鼻端嗤笑一声，反而朝她压回去。君海棠原本见他也算一表人才，没料到却是这般可恶，怒而咬牙：“你这无耻小人，再不老实，我立时便叫外面的人进来，让你躲也躲不了。”
　　年轻公子更是满脸不以为意，“切，美人我见得多了，象你这种既不温柔、脾气又坏的，也不知有哪个男人能看得上眼。”话虽说得恶毒，他却是移开了身子去，狭长凤眼回盯着她，满是不屑，“他们进来便进来好了，又不能拿我怎样。倒是你……”他眼内闪过丝丝幸灾乐祸的星芒，“你也在躲他们吧？否则又怎会藏身在屏风后？”
　　君海棠无语，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可恶，倒和印象中的某人如出一辙。对了，眼前这年轻公子的个性，十分倒有八分跟那乖戾的小王爷江辰相似。
　　屋内二人低语较劲，屋外几人的言语也已经了数番来回。黑衣服侍卫见中年文士几次阻挠，硬是将众人挡在屋外，早已起了疑心。此时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急急踹门而入。中年文士气急败坏紧随而入，心中又惊又疑，想不通为何房中会有女子。
　　屏风内，素衣长发女子背对着众人，靠窗而立，众人仅能瞥见飞扬发丝掩映着的一侧秀靥。中年文士慌乱间倒也急智，口里说着：“叫你们莫乱闯，君子须得怜香惜玉。”挤进屏风内瞧见年轻公子正矮身一旁，双手死死抓着那姑娘的袖摆，中年文士松了口气，推推搡搡去赶那几名侍卫，“难得出来一次，雅兴都被你们搅了。”
　　侍卫们退了两步，一人喝道：“不对！”众人听了，纷纷拔剑。那边君海棠察觉自身被看破，趁着中年文士阻拦的空隙跃窗而出，连带着那年轻公子也一并挟着，二人不见了踪影。
　　跑了数条巷子，君海棠恨恨将年轻公子放下，方才她早想溜之大吉，不料此人紧拽着她不放，硬要自己也带他离开。“没人追来，你可以松手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年轻公子甫一落地便歪靠着墙，“哎哟哎哟”叫唤起来，看样子似乎扭到了脚，手仍拽着她不放，“我这样子哪里还能走？姑娘好人做到底，不如一并送我回家。”君海棠面色越来越冷，如覆寒霜，“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办，你再啰嗦，不怕我一掌毙了你？”年轻公子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样，听见如此威胁却仍不以为意。他探头瞧了瞧，“不送也行，烦请姑娘到前面街上右拐第三座朱红大门处，让府上的主人来此接我。”
　　君海棠本不想多事，但瞧他细细密密出了一脸冷汗，脚崴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便答应了。走出两步又折回，“见了那家的主人，怎么报你的名号？”年轻公子眼神数闪，忽道：“便说是江沨让他接。”
　　当君海棠将此话带到，那家朱红大门、深宅豪院的主人竟一脸震惊，急急带了随从前往。君海棠见他如此反应，更坚定了江沨乃皇室贵胄子弟，心里不敢往深了想，匆匆离去。途中拦了名路人询问燕王府的去处，那人伸手一指，“再过两条大道，前面得胜街处便是。”
　　君海棠心中一动，扯出胸口江蝶送的玉佩，回想她当时说的话：“海棠姐姐，你要是想找小蝴蝶的话，拿这个玉佩到得胜街第二个宅子给门房看，就能找到我了。”顺着路人的指引，君海棠来到得胜街口，两旁都是高墙深院，一条街上就两处宏伟的朱漆大门，其中一处便赫然是燕王府。
　　君海棠一阵恍悟，江遥能是瑞王大公子，那江蝶若是燕王之女，便再也正常不过了。只是自己真面目已被燕王手下认得，须得改容换装籍着江蝶的关系混进王府。
　　这日晚，紫薇等人回转了来报，都说燕王府守备森严，苍蝇都难飞进去。维姬不以为意道：“咱逍遥派的轻功是独步天下，宫主更是武功盖世，只一个小小的燕王府，还不是来去自如？”君海棠摇摇头，“若要救人，须得一击即获，否则打草惊蛇，就没有下次机会了。”当下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紫薇一听急道：“不行，宫主只身一人犯险，若有何差池，属下们怎么向长老交待？”君海棠尽力安抚说：“我易容术精妙无端，更胜翠姨，别人哪里会人得出是我？在加上有小蝴蝶帮忙，等我探清姐夫的情形，咱们才好救人。”众人劝不过，担心之下只得奉命行事。
　　话说这段时日江蝶被禁足府中，已然闷气连生。忽有门房拿了一块玉佩前来，说有客造访。江蝶认得那是自己和君海棠交换的信物，当下欢喜得一跃而起，连连催着将人赶快带进来。哪知没多久，门房却带了个陌生的年轻姑娘到她跟前。江蝶一脸迷惑，刚要发问，姑娘却抢着开了口：“小蝴蝶，我是紫薇姐姐，你不认得了么？”这声音却是君海棠无疑，江蝶是聪明人，接了她几个眼色，便心领神会，把身边下人支走，上前拥了君海棠低笑道：“姐姐在玩什么把戏？小蝴蝶也要玩。”
　　“我现在是紫微，可别叫错了。”当下将段恒夫妇一事祥话简说。一边说着，君海棠一边仔细观察江蝶的神情，末了道：“段恒被你你爹爹的手下擒住一路向北，下落不明。我们都断定他会被关在燕王府。小蝴蝶，我晓得让你帮忙便是为难你和你父王作对。但刀姐姐着实可怜，她身怀六甲，忧心忡忡，每日里只盼能获悉夫君半点消息。”江蝶挥了挥手，鼻间轻哼一声道：“父王四处拉拢势力，争来争去的，还不是为了那女人的两个小子？姐姐放心，我帮你。”
　　得了江蝶之言，君海棠放下心来。江蝶被禁足了这许久，好容易盼来了个说话解闷的人，哪里肯放了走。君海棠也正有此意在王府内逗留住下，以便探听段恒的消息。只是王府管事听了面有难色：“郡主，此事要禀告王爷一声。”江蝶怒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也要去烦我父王？我乃堂堂天昭王朝昭阳郡主，自己留个女客也不成？”管事虽唯唯诺诺，转头却仍去王妃处作了一番禀告。
　　江蝶带了君海棠在王府后花园正游玩间，有侍女匆匆寻来，“郡主，午课时辰已过，碧先生在书房久候郡主多时了。”江蝶面色一变，“哎呀，我忘了！”她仿佛对侍女口中的碧先生颇为畏惧，迭声催着说：“你编个理由去跟师父说，我这就来。”还没等侍女应下，身后一把沙哑的男声道：“不必了，我在这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江蝶闻言转身向来人软语央道：“师父恕罪，只是凑巧海……紫薇姐姐来了，徒儿一高兴便把午课给忘了。”来人长衫身形颀长挺拔，乍一看仿佛翩翩美男，可惜一张脸上可怖至极，不但刀伤剑痕交错，两颊更是皮肉翻卷，看着像是被火炭焚毁过一般。君海棠吓了一跳，心中却觉得似乎有点眼熟，“这人脸上的伤痕和翠姨倒是有点相似。”她正想着，感觉到碧先生的锐利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待抬头望去，他却敛了眼神，“午课不可废，现在便随我去书房。”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君海棠悄悄向一旁的侍女打探。侍女抿嘴笑道：“我家郡主性子刁钻，此前请来的先生无人能受得了，往往十天半月便向王爷请辞。听说多年前王爷一次深山狩猎迷了路，多蒙碧先生相助才安然回府。王爷见碧先生文采出众，便请了回府当郡主的西席。说来也怪，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就算王爷王妃也拿她没办法，如今这府里 ，也只有碧先生说的话，郡主才能乖乖服从。”
　　君海棠又问碧先生脸上的伤痕，侍女吸了一口气，仿佛心有余悸，“自先生来王府，脸上便是受了伤毁了容。其他姐妹瞧了起先也害怕，时间一长也不觉得了。只是数月前先生夜晚肚饿，厨子又不在，他便自己生火煮宵夜，不小心扑在灶头边，烧坏了面容。幸得他本来就旧伤无数，多添一些也看不出来……”
　　听侍女这么一说，君海棠愈发对这碧先生好奇起来。
　　初来乍到，不宜太过张扬。君海棠老实呆在客房，直至江蝶下了午课回转，她方瞅着江蝶似笑非笑，“原来小蝴蝶便是那位被赐婚与我大哥的昭阳郡主。”
　　江蝶大窘，摇着她撒娇道：“都是家里人的意思，我心里可没半点愿意，否则上回我也不必出逃。”
　　君海棠怔忡良久，悠悠低道：“我哥哥仪表不凡，人中龙凤，家世、才貌、品性无一不是上乘，这样的男子都看不上，小蝴蝶你眼光可真不是一般的高。”
　　江蝶扁扁嘴，“他跟魔教妖女纠缠不清的，我要嫁过去只会自讨没趣，更何况我心里……”下半截话吞回肚子里，心里暗忖：“姐姐若知我喜欢姐夫，会不会气得拿剑砍我？” 眼见君海棠神色捉摸不定，她忙说：“姐姐先在此等着，我去探探消息。”一溜烟跑了。
　　一个时辰后，江蝶回返，“爹爹手下的死士嘴巴紧得很，我七套八套，他们死活不露半点口风。幸而地牢的郭牢头好骗，我送两壶花雕过去，他一高兴便什么都说了。”
　　君海棠一喜，“段姐夫果然在王府地牢里？”
　　江蝶不置可否，“郭牢头只说前几天确是押进两个人，爹爹还专派重兵看守，看来不会错了。”
　　江蝶带君海棠在王府里走一圈，名为闲逛，实为指点地形方位。一路上二人遇到的巡守侍卫多不胜数，人人佩刀御甲，不见丝毫松懈。君海棠心道，这里果然戒备森严，若无小蝴蝶的帮忙，救段姐夫一事必定难以进展。走到后院深处，江蝶指了指前侧不远的几排屋舍，“姐姐，那里便是地牢，爹爹这般阵仗，看来关在里面的不是一般人。”君海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数名黑衣死士守在屋舍外。
　　“郡主，此地可不是游玩之所。”
　　二人一惊，转身却见碧先生已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五尺之外。君海棠心中大骇，这碧先生的轻功，连自己都丝毫察觉不到。江蝶低声埋怨：“师父又来了，每次都这样吓徒儿。”找个借口拉君海棠一同逃离。
　　“我师父性子古怪，谁要惹了他下场必然很惨，连小蝴蝶都不敢不听他的话。”一路上江蝶细细叮嘱君海棠，指着王府深处最偏僻的小院落说：“那是我师父的住处，他不喜人打搅，别说下人，连我和父王都没进去过几次。”
　　说话间，一只皮球咕噜咕噜滚到二人脚前，一看便知是小儿的玩物。花丛那边小男孩的粉嫩声音响起：“哎呀，不见了，在哪里？”江蝶听了这声音，芙蓉面一下子绷了起来，眼内流露出不屑之意，正要拉了君海棠走，此时枝叶分开，摇摇晃晃奔出来一个锦衣垂髫小童，约摸四、五岁的样子。他瞧见皮球一下欢喜得咯咯直笑，忙不迭奔上来，不料冲得太急，半途中被一块小石绊倒在地。
　　小童身上手上全是泥巴，小脸皱成一团，嘴角微抽，眼内泪水止不住地打转，随时便要哭出来。君海棠看他可怜，忙上前将他抱起来，软声哄了两句。江蝶却在一旁臭着脸挖苦道：“一瞧你就是没用的家伙，不过摔了一跤，哭什么哭 ？羞！羞！”小童本来给君海棠哄得差不多了，听了江蝶的话，终于哇啦哇啦大哭起来，“姐姐坏！姐姐坏！”君海棠一愣，这是燕王的小世子阿，于是也忍不住责备江蝶：“自家姐弟，何必如此。”江蝶哼道：“我母妃就我一个女儿，哪来的弟弟？”
　　王府侍女乳娘已闻声赶来，抱了小世子哄个不停。花丛外忽然有侍女叫道：“世子回来，危险！”接着只听扑通一声，像是有物落水的音响。那侍女惊恐大叫：“来人阿！世子落水了。”
　　众人急忙赶过去，悬亭外的湖面一处，依稀能见冒起的气泡。君海棠只觉身旁人影一闪，江蝶已朝那处湖面跳了下去。众人紧张盯着微微涌动的湖水，不多时江蝶冒出水面，手中托着另一名锦衣小童，大叫道：“姐姐，手上有人我不会泅水……”话没说完便沉了下去，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君海棠又好气又好笑，纵身下水将她和小童一起拉了上来。所幸小童只是呛了一肚子水，在君海棠怀里又吐又咳。君海棠瞧他和方才捡球的那名小童无论长相容貌、衣着装饰皆无二致，于是心道，原来是双生子。
　　今日两位世子一个受惊，一个落水，如此大罪，王府众人早吓得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君海棠笑骂江蝶：“既然如此紧张你弟弟，方才又何苦把人惹哭？”江蝶侧头往远处一瞥后变色起身，“那女人来了，我不想和她碰面，咱们快走！”拉了君海棠急步离去。
　　君海棠听得身后众人连声叫着“王妃”，瞧瞧江蝶的反应，心中已然有所领悟。只怕小蝴蝶的母妃早逝，如今这位燕王妃却是续弦，难怪在破晓山庄之时小蝴蝶对后妈一事如此反感。
　　过了两日，君海棠便抽了个空回客栈与紫薇等人会合，王府虽戒备森严，总有某几处疏于防守。而地牢东南一侧因靠近碧先生住所，侍卫甚少涉足，再加上那片围墙外树木郁森，便于藏人，却是最好不过的地点。几人商议之下，决定并分二路，里应外合。
　　君海棠刚回到王府内院，就听到江蝶低声喝骂：“此事当真？”侍卫惶恐道：“小人绝不敢犯上欺骗郡主。”一阵衣风飘起，江蝶猛地冲过来，拉着君海棠的手急道：“姐姐，姐夫不知何故自请罪责，你哥哥现下正在君家堡里罚他。快想想办法。”只把君海棠听得如坠雾里，“什么姐夫？”江蝶只道她害臊，于是改口：“就是萧无剑萧大哥阿，探子说他已在烈日下跪了一天多了，谁都劝不动。”君海棠虽然心感奇怪，却也是哭笑不得，“小蝴蝶你搞错了，他并非我的……心上人。”江蝶一怔，狐疑着问：“不是他，难道是江遥那个家伙？”君海棠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心里百味杂陈，索性转过身，良久方怅然叹气：“嗯，他对我，是挺好的。”
　　江蝶听了，惊诧之余竟是带了一丝欢喜，心道，看来江遥那家伙手段比较高竿，姐姐如今算是移情别恋了，可怜的姐夫，既然姐姐不爱你，就让小蝴蝶来爱你好了。心念一定，转身匆匆朝外走。君海棠有所察觉，惊问：“你去哪里？”江蝶走了一段，干脆翻墙出府，唯剩依稀语音飘荡：“我去劝劝萧大哥……”
　　江蝶去了一日半，不见回返。而君海棠等人已约好了劫牢救人，不能再等下去。这晚三更刚过，夜暗星迷，地牢前的侍卫刚换过一轮岗，不远处花丛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即刻把几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谁在那里？”一人前往探了探，不见有异，回转后奇道： “怎么这么香？什么花在这个时辰开放？”众侍卫听了不自觉朝空气中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们有所警觉，刚暗叫不好，却已感身子僵麻，接二连三歪到，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闪入牢内。
　　君海棠进了地牢，两三掌便击昏了看守，一路寻过去，果然在最里处的牢房内寻见了段恒，他虽被锁于牢强一侧，却衣衫完好，体无刑痕，只是气色有些萎靡不振罢了。段恒瞧见君海棠不禁大喜，挣扎着起身。君海棠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噤声，去取了看守的钥匙打开牢房门，刚朝他走了两步，昏暗中两侧牢壁有轻微的嗤嗤响动。君海棠知道有埋伏，即刻警觉往后纵跃，堪堪躲过两边撒来的大网。不料身后牢门砰然关上，又一张大网横扫而来。段恒也吓住了，出言示警：“君姑娘小心。”她脚尖疾点，身子倏地上窜，头顶一阵泥屑洒下，第四张大网从天顶罩落。
　　君海棠只觉全身一紧，整个人已被往网住吊在半空。网绳越收越紧，腿上竟然传来刺痛。她忙低头看去，那绳索之上光芒闪耀，竟然插着数根金针。燕王的防备如此缜密，分明就是个陷阱。君海棠又怒又急，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在段恒的呼叫声中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段恒已不在了牢内，自己却是替换了他，被牢牢铐在墙角。她挣了几次挣不脱，却把铁链晃得叮当作响。看守循声过来骂道：“吵什么吵？扰人午睡。”一双眼睛却盯着她上下看个不停。
　　君海棠这才晓得自己晕过去已有一夜半天，紫薇他们等不到她把人救出，如今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想起被擒之时小腿处的金针，她忙撩了裙摆裤脚察看。那里只剩几个极小的针孔，却不见有何异样，双腿也不见麻痹。犹是如此，她仍觉得有些不对，不敢掉以轻心。
　　猛一抬头，才发现方才那看守并未离去，他站在牢门外，一双眼珠子一霎不霎，正贪婪地盯着她裸露在外的纤纤玉腿。而半条蜿蜒口涎，正从他张开的嘴角挂落。君海棠见了看守此等丑态，厌恶之余赶紧整理好衣物，忽然脑中闪过一计。

　　是夜，看守用罢晚膳，提着灯笼巡视一番，却听最里处君海棠低低唤了两句，其声软媚入骨。看守只觉那声音像滑蛇一般钻入耳中，身子早已酥了半边，按不下心猿意马，竟鬼使神差地朝里头走去。
　　昏昏烛火下，牢内被关押的女子玉体斜立，媚态横陈，容貌说不上美丽，手足举动间却尽显迷人风姿，更在一笑之下，妙目流波飞转，勾魂夺魄，令人心神荡漾，意念丛生。看守神志一下子迷糊起来，已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浑浑噩噩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失魂落魄般走到那女子的面前。
　　君海棠冷笑变色，收了媚功，一掌将看守劈倒，除了铐链转身欲走，忽然回过头来，心念一动。她扒下看守的衣物穿戴起来，又就着残火在脸上摆弄几下，立时摇身一变，易过容的样子倒有七八分像躺在地上的看守。
　　外头仍是有侍卫把守，君海棠不想动静过大，只能再次动用迷香。许是上次有了教训，一有异样他们即刻警觉。君海棠出其不意以拂云指点倒一人，斜步侧踏，长剑出鞘。嗤嗤两声，一人中剑，在迷香的作用下一头栽倒。最后一人见势不妙，疾速后退，终于在倒地之前出言示警。
　　所幸被擒之时王府的人并未将她身上的物事搜走，此刻她才有机会逃脱。只是迷香已使用殆尽，她孤身一人，又兼寒毒发作，若是燕王手下八大死士一同围攻，只怕胜算不大。耳听身后王府侍卫不断追来，她一个闪身，窜入一旁的竹园内。她无声无息摸走了十几步，矮身多在一大丛花树之后。鼻端却隐隐闻到一股烛香之气。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阿柔，你又在此焚香对月祈福了。”
　　君海棠一惊，原来此园中还另有旁人，幸亏自己方才不曾冒然四处奔走，只是“阿柔”这名字好生熟悉 ，似乎在哪里听过。果然有一女子软声唤道：“妾还道王爷明日才能赶回来，没想到这么快。”这下君海棠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外头那人竟然是燕王。
　　燕王正要说话，园门那边纷乱渐近，他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有侍卫进来低声禀报。燕王厉声骂道：“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来禀。”众侍卫惶恐，“王爷这两日伴太皇太后凤驾，小的们不敢惊扰。”女子在一旁劝着说：“王爷中毒方愈，不宜动怒。这倒底要抓的是什么人？”燕王笑而不答，只柔声道：“阿柔，你在这里继续祈福，我去去就来。”带着人马力离开，却也留下两人守在园门口。
　　那女子叹了口气，回身对着香炉轻念：“唯愿父母康健，王爷诸事顺利，阿柔便是折福折寿，也是甘愿。”过了半晌，她朝前走了几步，伸手将花叶拂得簌簌作响。君海棠起初只道她有所察觉，屏声静息一直等她走过去，方才有所松懈，猫腰沿着花丛来到墙角，正要直起身，冷不防身后探来两指，凌厉迅疾。
　　君海棠一惊，斜身暴退。面前二人全身服黑，竟是燕王手下的死士。他们对望一眼，分开两边一左一右逼来。他们臂力惊人，饶是君海棠轻功卓绝，那扫起的臂风仍猎猎刮得她得肌肤生痛。她与身前一人正过着招，没注意到另一人已悄悄绕至她身后。待到听得耳后声音不对，她提起上纵欲避开。一般这时候，她只需轻轻一跃，便能避开。但此刻却不知为何，她脚尖刚点地，小腿处便传来微麻的异样感觉，身子竟然飞斜了开去。紧接着背上一痛，转瞬间已被人拿在手里。
　　两名死士拿了她，回身便走，经过园门时躬身道：“回王妃，此人已拿到。”
　　淡淡月晕下，门边立了一名的女子，虽然衣裙素雅，钗环不多，仪态中却隐隐透着股英气。她点头道：“我方才焚香时察觉他藏匿在园中，你们领去给王爷瞧瞧，可是他要抓之人。”两名死士连声应下，押了人往前走。君海棠恼怒不堪，连番挣扎。刚走了两步，王妃忽然“咦”了一声，叫道：“慢着。”三人愕然止步，回过身来。
　　王妃上前转到君海棠身后站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把人交给我吧，不用去王爷那里了。”两名死士不敢不从，忙放了君海棠。王妃挥手另二人推下，君海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起眼瞪着她。
　　“我不知道你为何混入王府，月华既能将她的贴身之物送于你，想必你二人关系匪浅。罢了，你跟在后面，我带你出府。”王妃说完，转头朝园子深处行去。君海棠提起手腕，那里挂着谷月华系缚的金锁链条，她脑子里的一连串疑问登时消解。当日谷毅书房那封燕王的书柬里提到过“阿柔甚好，代问双亲平安”，眼前这王妃，便是谷月华的姐姐谷桐华，“阿柔”只怕是她的小名罢了。
　　王妃在前头走着，忽然开口低问：“月华她可好？这次比武招亲，听说有位少侠力拔头筹，一定便是公子你罢？月华是我妹妹，只望公子日后好好待她。”君海棠颇为尴尬，只能含糊应下。王妃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悠悠而叹：“公子莫怪，我只是想多知道些小妹的事情。当初她认定我贪慕荣华富贵嫁与王爷，自我成亲后到现在五年了，她未曾同我说过一句话。”
　　月下的王妃明眸皓齿，丽色逼人，和谷月华有六七分相像。君海棠正不知如何回答，王妃忽然将她一扯，两人缩入假山凹处。两人一下子挨得极近，君海棠紧紧盯着外面的动静，浑然不觉身侧王妃一双清目投注在她身上。
　　花廊边一个小丫头被数名侍卫拦下，发出惊叫：“干么捏我的脸？”领头的侍卫捏了半天，不见异样，便放了那小丫头，转身对其余人叮嘱：“逍遥宫主精通易容术，你们可仔细点。王爷好容易让其自投罗网，今晚若被她走脱，大伙儿等着脑袋搬家吧。”
　　君海棠吁了口气转头，却见王妃盯着她的耳际，神情莫测。她不着痕迹后退一步，“王妃请。”不料王妃目光下移，轻轻伸手托起她的右腕，摆弄着那条金锁链条，“这金锁是月华满月时父母求来的平安锁，她能将这金锁送出，定是将终身也一并托付于你……”语调忽然变为冷笑，“可不想，却是托付错人了……”
　　君海棠腕间一紧，已然被王妃牢牢扣住，所幸她方才亦早存警惕，右手刚被被制，左手当即出指成叉，直取王妃双目。王妃身子后仰，放脱了君海棠一个空翻退出，起身时双臂急挥，长长的袖子便如两把软扇拍将过来，疾风鼓荡不断。昆仑谷毅能将真力关注于双臂，以手为剑，坚硬如铁。其女武功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两只袖子里尽是鼓荡的真气，君海棠拍出两记秋风落叶掌，一一被弹回。“谷桐华，我跟你无怨无仇，看在月华姐姐的面子上，何不放我离去？”
　　谷王妃只有微一怔然，随即摇头，“你若真是月华的心上人也罢了，可惜……你是逍遥宫主，是外子不遗余力需得拿下的要紧人物。请恕桐华得罪了。”她扬一声清啸，软袖翻飞，劈头盖脸地卷扫在君海棠身周。
　　前面不远便是碧先生的住所，那里高墙直通王府外。君海棠此刻那还管自身的寒毒侵体能不能运功的问题，提掌度气，朝着谷王妃胸口便击下。一股寒气自掌心喷薄而出，冷意迫人。谷王妃倒地时，脸上已青白一片，也不知是受了内伤抑或是为君海棠的寒气所慑。
　　君海棠头也不回，快步奔向高墙，行跑间双腿越来越沉重，便如灌了铅一般。得到墙边，提气数次，却是连跳起纵跃也施为不了。她心里暗惊，燕王果然心思缜密，那绳网金针处，还不知下的是什么药，偏偏此刻发作，却叫她如何逃脱？眼看林外人影攒动，她咬牙便朝一头的院落扎了进去。
　　这里屋舍数间，幽静清雅，淡淡夜风中飘来药香阵阵。君海棠摸入一间漆黑无灯的偏室，药味更浓了。内室的床上，似乎斜躺着个人，只是屋里昏黑无光，一时察觉不出来。君海棠察觉里间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瞧着她，不觉有些毛骨悚然，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晚辈无处躲避一时撞到这里，请前辈恕罪。”
　　良久，床帐那边粗嘎的声音颤巍巍响起：“海棠，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