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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噩梦,与两点半的曲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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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白和消毒水呛人的味道让人干呕不止,病床上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粗糙的皮肤像干裂的杨树皮,干枯的手指如风中摇曳的枯死的树枝般颤抖成一团。空洞迷茫的目光,死寂的眼神,寻而不得的绝望。“嘀嘀”的仪器声是死神的脚步,是催命的咒语,一声急似一声,一声快似一声……
好冷,彻骨的寒意让牙齿都在打战,低头看时,那可枯树枝似的手指正握在我手里,冷,那手指,是地狱里死去的怨魂的骨骸,森森的冷意让我的骨头都在疼痛,想丢开那让人毛骨悚然的手指,身体却僵硬着,无法动弹。好冷,谁来救救我,把我从这个恐怖的地方带走。这是哪里?环顾四周,不是菅野白那间空旷的房子,这里,是医院!是的,是很熟悉的医院。床上的人,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干瘪的嘴唇上有许多开裂的血口子,一道一道的,裂口处残破的皮肤向外翻卷着,露出殷殷血色。泛着病态的苍白的肤色,深陷的眼窝和脸颊,还有突显的颧骨,这是阿弥,那张脸,虽然瘦得厉害,但还是认得出,这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弥。不、不、不,这怎么会是阿弥,阿弥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阿弥的脸色不会这么颓废苍白,她的脸颊总是丰满红润,她的神眼永远清澈明亮,像华美的琉璃一样,婉转着流光溢彩。在学校的辩论赛上辩论时神采飞扬,在开学典礼上代表学生讲话时淡然自若……床上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病弱颓靡的女人,怎么会是阿弥?
骨瘦如柴般病弱的女人,失去焦聚的眼神散乱的落在我的脸上,干裂的嘴唇迟缓的蠕动着,一张一合的。她在看着我,在对我说话,只是,那声音太小了,即使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唇边,也没办法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女人仿佛用尽生命里最后一量力气一样,瞳孔突然睁大,用力的张开嘴巴,发出艰涩喑哑的声音……
是梦,梦里,是濒死时的阿弥。身上粘粘的,冷汗,把丝质的睡衣粘在皮肤上,极不舒服。被子也被汗水打浸湿了,入手,冰凉一片。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冲凉之后,便再无睡意。梦里的阿弥到底说了什么?白花花的天花板在凌晨未开灯的房间里看起来雾蒙蒙的,像小时候外婆讲的鬼故事里妖怪出场前的那一片迷雾。也许,那里真的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也说不定。轻轻的嗤笑一声,也算是两世为人了,居然还相信这么荒诞的事情。荧光的钟表指上凌晨三点,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眠的关系,心里闲得发慌,像长了草一样,非找点事情来做分分心神不可。
低筋面粉、黄油、鸡蛋、细砂糖、椰蓉……阿弥最爱吃的椰蓉曲奇,以前我不会做,总是跑到很远的那家老字号蛋糕店里买给她,等后来我会学了,并且做得很好,完全能和那家老字号的椰蓉曲奇相媲美的时候,她却再也吃不到了。这让我觉得人生就像个笑话,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过是老天爷的一个恶趣味,把你耍在手心里玩而已。笑脸对着生活,却被生活狠狠的甩了一巴掌,还真是讽刺。
凌晨五点的时候,已经做了一堆数不清有多少块的曲奇,房子里饼干泛滥成灾可不是件好事,怎么处理这堆失眠加无聊之下的产物,成了一大难题。不我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曲奇,送人?在这里认识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丢掉?有点浪费……
凌晨五点半出门慢跑,绕过一条条不是十分熟悉的街道,一圈圈的跑着,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瓶子里的苍蝇,到处乱撞,即使撞到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路。因为不是向往阳光的生物,所以,也没有目标。一圈接一圈的跑,无论我多么努力的想逃离,最终,都只是回到原地而已。就像阿弥,无论我多么想忘记你,重新开始只属于景夏一个人的生活,可是你早已刻尽我的灵魂,我们将一直一直在一起,哪怕上天堂,哪怕入地狱。
凌晨六点,慢跑结束,回住处,顺便买好早餐带回去,然后洗漱、用早点。早上七点,准时提着书包出门,步行十五分钟到车站,坐公车,三十分钟后到立海大附属中学站下车,八点,准时踩着上课的铃声,在老师前一步进入教室,上课。
每天凌晨两点半,准时从恶梦中醒来,梦中全是阿弥临死前的样子,张合着嘴唇,像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每一次都来不及听清她要说的话,便会从梦中醒来,然后,鬼使神差的去做椰蓉曲奇、慢跑、吃早点、上学……日复一日在这诡异的循环中不断彷徨、彷徨着。阿弥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我会记不起来阿弥临死前说的话,为什么,会忘了阿弥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阿弥的话,一定很重要,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曲奇很快就堆积如山,厨房里到处都看得到椰蓉曲奇,并且有向着客厅及卧室发展的趋势。我尝试着吃掉那些椰蓉曲奇,但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味道,无论怎么去适应,甜腻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时便忍不住干呕。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理解阿弥为什么会爱上这些甜着腻人的小点心。还记得阿弥在吃点心时厌足的样子,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小口的吃着饼干、蛋糕之类的甜点,像慵懒的猫一般优雅,曾经一度让我羡慕不已。我总是笑她太小资,矫情,她却说我不懂享受生活。当我学着阿弥的样子,品尝这些西洋情调十足的东西时,却并没有体会到阿弥口口声声所说的罗曼帝克,只是觉得,这样拿腔拿调的活着,可真是花钱找罪受。
与数量直线上升的曲奇成正比的,还有我的黑眼圈和日渐面无血色的脸,失眠,深深的困扰着我,它像毒药一样一点点侵蚀着我的健康,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竟然因为半夜着凉,患了三次感冒。因为睡眠不足,不仅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而且经常性的神情恍忽,常常因为上课不知不觉的睡着而被片山老头骂得狗血淋头。在被片山老头的口水洗礼的同时,还要忍受小野由奈夸张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对于她的讽刺其实我并不在意,只是,她那尖细的嗓音和金属丝划过玻璃般刺耳的笑声真的很难听,像根尖锐的针一般刺激我脆弱的神经,挑战着人类忍耐限度的底限,每每总是让我有冲想要揍人的冲动。阿弥说,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所控制,所以我一直在忍耐、忍耐。
“菅野白,你对我的课就这么不满吗?”片山老头暴跳如雷,张牙舞爪的诉说着我的“罪过”,“你看看你的成绩,如果现在还不努力的话,连直升高中都很难,难道你真的打算连高中都不读完吗?”菅野白的成绩不好,差到大部分任课教师对这个学生都已经放弃了,所以我在课堂上即使睡得昏天暗地,也不会有人来管我,当然,片山老头除外。这个脾气暴躁又异常固执的老头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看以前菅野白的成组就知道这是块朽木,但片山老头却依然很尽责的想教导好这个学生,为她是否能够顺利升学而操心。
“抱歉,片山老师,我身体真的很不舒服,请假去医务室休息。”对于认真负责的人应该给与尊敬,我一直如此认为。不管怎么说,片山老头是个好人,尽管他讲课乏味,但这掩盖不了他是个好人的事实。大概是我苍白的脸色乌黑的眼圈看起来真的很难看,片山老头皱着眉头狐疑的看了我两眼,嘟囔了一句“注意身体”之后变放行了。我如蒙大赦,感恩戴德的对片山老头表示感谢后,裹紧大衣出了教室。
十一月份的天气,虽然没有下雪,但我还是冷得发抖。日本国中生变态的制服在严寒的冬天里还要穿短裙,这让我裸露在外的双腿非常的不习惯,尽管为了保暖已经穿上了那种贴身的柔软羊毛裤,但我还是怀疑到了老年时期可能会因为年轻时的短裙而患上关节炎。我开始疯狂的想念中国学校里土得掉渣的校服,尽管它看起来分不清男女,尽管它丑陋的外表曾一度被当时还身为学生的我极为鄙视,但是,在冬天里它所给予的温暖的呵护,却是这些外表华丽漂亮,但华而不实的短裙所能弥补的。为了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又腿,为了我老年时期的关节炎,也许,我该考虑移民到中国去上学。
医务室里没有人,温暖的气息让我冻僵的身体觉得又活过来了。脱掉大衣,从口袋里拿着一个装着椰蓉曲奇的小盒放在医生的办公卓上,虽然医生不在,但冒昧打扰,这一小盒曲奇就算是谢礼吧!我讨厌欠别人的人情,对于人情这种事,要么一开始就不要该欠,要么,就做好不还的打算。我是前者,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变为后者。阿弥说,做人要懂得变通,不能墨守城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