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王小团儿

38、梧桐雨

　　這條路劉美夕已經走過很多很多遍，眼看著路邊的葉子綠了又黃了，然後盤旋著落下，鋪成一地的爛漫。
　　每每走到路的盡頭的時候，左轉，然後就會看到一條僻靜的小道，兩旁有很高的樹，且整齊，像是這個喧鬧的城市里唯一的一片靜謐。
　　天空還下著濛濛的細雨，給時間罩上一層薄紗。
　　劉美夕算好了，從路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需要走四十九步，然後從小路的盡頭拐彎，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子，古舊，仿佛隨時都會有擔著油紙傘的女子從那一頭裊裊走來，帶一襲脂粉的幽香。
　　細密的雨點放肆地飄到臉上，樹葉的味道瀰漫在空氣里。劉美夕從未有過如此真實的觸感，就像是新生的嬰兒以手指去觸碰皮膚，完全沒有以前那個自己的影子。
　　那個有關柳蘇陽跟梁菀織的夢，仿佛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劉美夕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那個夢了。梁菀織的臉，在印象中越來越模糊；她竟覺得自己已不認識那個挽著雙辮低頭淺笑的梁家小姐，取而代之的是梁小千輕曼地邁著步子，向自己走來的身影。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但劉美夕忽然有了一個奇妙的想法，如果那個夢，那個劇本，那有關柳蘇陽跟梁菀織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只是巧合，梁小千只是恰巧長得像夢中的梁菀織，而她自己也是恰巧做了那個重複的夢，以前的某個人恰巧根據過去的新聞撰寫了那個逃婚的劇本。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又會如何？
　　那樣的話，她跟梁小千，起初根本就是兩個毫無關聯的人。
　　然後，只是在種種的巧合下，偶然地相愛。
　　沒有柳蘇陽。
　　也沒有梁菀織。
　　只有劉美夕，還有梁小千，在空曠無比的劇院里，纏綿地擁吻。聚光燈柔和地畫出一個圓圈，把她們圍在中間。
　　那一刻，仿佛她們就是世界。
　　直到她終於同她說，不管怎麼樣，我會跟你一起。
　　然後她回答，我也是。
　　原本以為還記著前世的百般蹉跎，但最終發覺只不過南柯一夢，最終擁入懷中的，是梁小千，不是梁菀織；與她相愛的，不是柳蘇陽，是劉美夕。
　　至今劉美夕才驚覺，自己一路執著著的前世如何，根本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她有她。
　　她抬起頭，細雨漫天，人卻好似剛剛從一場無邊的長夢中醒來。
　　她仍記得以前梁小千與她講過的一首曲。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根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是去年的事。但她一字一句讀給她聽時的音容笑貌，卻似仍在眼前。她記得她指尖的每一個動作，笑起來時嘴角的每一絲牽扯。
　　“小千。”她叫她的名字。
　　“我在。”她溫柔地回答她。
　　劉美夕抬頭，發現這條小路僻靜的另一頭，梁小千盈盈地站在那裡，撐著一把傘，靜靜佇立。
　　她真的在。
　　“你真的回來了。”劉美夕說話間，聲音竟有點哽咽。
　　“我答應過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梁小千說。
　　劉美夕遲疑著，一步步向前，看著梁小千在小路的那一頭微微地淺笑。
　　於是她知道那封信，還有其她的一切謠言，都不是真的。
　　事實是，假設即使所有證據都證明梁小千說謊，只要她自己否認，那劉美夕就無條件相信她。
　　因為，你便是我今生的夢。
　　梁小千上前幾步，溫柔地拉住她的手。
　　“你終於來了。”劉美夕說著，反握住她的手，並且握得更緊。“可是你還是讓我等了很久。太久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你爲什麽讓我等了那麼久。”
　　“對不起。”梁小千說。
　　還沒等她說完，劉美夕便吻了上來。用力且不容反抗。梁小千微微有些驚訝，這宣洩一樣的親吻，與以前的劉美夕已經有所不同，可她并不討厭，反而還有些喜歡。
　　她知道，她跟她，各自都已經有了變化。
　　唯一沒變的是，她們仍那樣篤定地愛著對方。
　　所以她也回應她的吻。她探起腳尖，搭上她的肩膀，熟悉的青檸唇蜜的味道，溫柔地包裹了全身。
　　多繾綣的女子香。
　　“小千，”劉美夕含混不清地說，“我們以後還會不會分開。”
　　梁小千猶豫了一下，繼續擁抱著她。“不知道。誰都沒辦法知道以後的事情。”
　　她看見劉美夕的眼角隱然有了一點淚水，但還是吻，不願意停下來。
　　“可是，”梁小千接著說，“如果能夠，餘下的日子我只想跟你一起。”
　　“你還是要嫁給李家勤？”劉美夕問。
　　梁小千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知道，”劉美夕緊緊地抱著她，“你沒得選擇，我也沒法硬要把你留下來，可是小千，如果妳嫁給他之后不幸福，就回來找我；哪怕我已經老得走不動了，我也會帶妳一起私奔，隨便去哪里都好。”
　　“阿may。”梁小千聽到這話后，只叫了她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然後便是不能自已的淚如雨下。
　　劉美夕慌忙用手去幫她擦眼淚，卻是怎麼也擦不乾淨。“別哭。”她說。她不知所措地慌張地親她的臉，眼睛，嘴唇，但是梁小千越哭越止不住，雙手緊緊扣住她，讓她竟有一點喘不過氣來。
　　劉美夕笨拙地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肩頭被細細的雨點浸濕了一片，很有些涼意。
　　“小千，你爲什麽哭？”劉美夕說，“我不是不想帶你走，我愛你。”
　　“我知道你愛我，知道你對我好，”梁小千捧著她的臉頰說，“我知道你愛我。”
　　劉美夕點點頭。
　　突如其來的傷感漫上心頭。如此廣闊的世界，竟沒有一個不必說再見的地方。
　　如果始終還是要分開，劉美夕暫時還沒有想到一個方法，可以一個人面對那些未知的漫長的未來。
　　但是說到底，是她沒有本事要一個最簡單的承諾。
　　而梁小千仍然抱著她，越抱越緊。
　　“什麽時候結婚？”劉美夕問。
　　“下個星期。”梁小千輕輕說。
　　劉美夕的心微微地一抽搐，還是說：“好。”
　　忽然，道路旁邊的樹叢動了幾下，兩人一驚，連忙向後分開。劉美夕定神看時，發現一個渾身臟舊，高高瘦瘦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從裏面走出來，徑直向梁小千走去。
　　“你跟蹤我？”梁小千的語氣里又驚又怒。劉美夕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向前邁了兩步，擋在她前面。
　　“小千，”那男人開口的時候，聲音沙啞，仿佛經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劉美夕留意到他的臉頰有一邊是青腫的，所以嚴重地變了形，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有點猙獰可怖。
　　“小千。”男人一面說，一面伸手想要去拉梁小千，梁小千連連後退，眼神里滿是驚懼。劉美夕果斷轉身護住她，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裡微微發抖。
　　“你又來幹什麼？”梁小千色厲內荏地呵斥。
　　“小千，”那男人一臉痛苦的表情，撲通一聲竟然跪在了地下。
　　“陳子洛，你弄清楚，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梁小千說著，劉美夕把她往身後又擋了擋。
　　“你不要結婚，不要嫁給李家勤。他是個混蛋，對你根本沒有半點真心。小千，我最後求你一次，我好好地最後求你一次，不要嫁給李家勤。如果你願意，我帶你走，現在就帶你遠走高飛，只要你不嫌棄我窮，你不要嫌棄我沒地位，我現在就帶你走。”
　　陳子洛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絕望，口角蠕動著一點白沫，顯得整個人愈發猙獰淒涼。
　　“我不要！”梁小千拼命搖頭。
　　“聽見沒有，小千說了不要了，”劉美夕緊緊護住梁小千，“再不走我們就叫警察了。”
　　她這話一說出口，仿佛引爆了陳子洛的某條神經，他一下子便發作了起來。
　　“賤人！”他聲嘶力竭地吼道，“梁小千你這賤人，枉我對你一片真心！你竟然這樣對我！”
　　“是你自己一廂情願，”梁小千痛斥道，“我哪裡有對你說過什麽話了？”
　　陳子洛瘋了一般，向她猛撲過來。劉美夕伸手一擋，陳子洛沒碰到梁小千，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頓時感到心口一陣劇痛，但仍然頑強地沒有退後，結實地護著小千。陳子洛已失去理智，再一次撲過來，與她扭打在一起。
　　劉美夕如今只知道護住小千，任陳子洛的拳頭砸在自己身上，也緊扭住他不放手，身上挨了無數下以後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是雙手仍然不放開。
　　“你住手！”梁小千慌亂地叫。
　　“都是賤人！”陳子洛咬牙切齒地說，“通通是賤人！”
　　他向前一撲，被劉美夕死死拉住。梁小千慌張後退，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下。
　　“小千！”劉美夕喊。
　　陳子洛左甩右甩想要擺脫劉美夕的糾纏，他力氣很大，劉美夕幾乎快要支持不住。陳子洛一面左右開弓狠狠揍她企圖讓她放手，一面幾近猙獰地說：“告訴你們賤人，我哥哥就是警察，帶槍的！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畜生，遲早我要叫他把你們通通槍斃掉！……”
　　劉美夕感到了頭暈。她甚至沒空關心一下自己身上哪裡破了，只怕自己一放手，陳子洛便會沖上前去把梁小千掐死。
　　擺脫不了她，陳子洛便變本加厲地打她，完全沒了讀書人的斯文，兇狠得像個亡命徒。
　　劉美夕慢慢感到自己已經支撐不住了。
　　“小千！”她硬撐著喊道，“你快跑！快！”
　　“小千是我的，她就算跑到哪裡，我也能把她找到。”陳子洛看上去已經完全瘋了，嘿嘿地笑著，眼神里盡是狂亂和垂涎。
　　這個時候，忽然重重的砰噹一聲。陳子洛身子一軟，慢慢倒在地上。
　　梁小千拖著隨手從地下抱起來的一塊石頭，沉著地站在他身後。
　　劉美夕被打得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誰敢這樣碰你，我決不會放過他。”梁小千說。
　　那一瞬間劉美夕發覺自己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她。但是這種感覺并不令人討厭。第一次見到她眼中有這樣的神色，是跟平時那些從乖巧里旁逸斜出的放肆和漫不經心的大方完全不同的神色。
　　“小千。”她伸手去拉她，發現自己身上雖然被打得很疼，但是比起上次被打還是不可同日而語。舊傷有點隱隱地發作，可動作并不吃力，只是臨時有點皮肉苦，算不得什麽大事。
　　梁小千卻皺眉蹙額，扶著墻。
　　“怎麼了？”劉美夕扶著她。
　　“好像剛才摔倒的時候扭到腳了。”梁小千說。
　　“我背你。”劉美夕乾脆地說。
　　“你現在……？”梁小千吃了一驚。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劉美夕已經把她背到了背上。“我送你到大路，然後打車回去。”
　　梁小千看了一眼地上的陳子洛，不知道他要暈到什麽時候。她拿出電話想要報警，卻發現自己連聽筒都拿不穩。
　　“你還好麼？”她伏在劉美夕的背上，不無擔心地問道。
　　“沒事。”劉美夕說，“背你回家都沒有問題。”
　　“你不是鐵人，”梁小千心疼地說，“偶爾也讓我保護一下你。”
　　劉美夕鼻子一酸，但回過頭來卻笑了一笑，說：“說什麽傻話呢。”
　　梁小千安靜地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她背著她走過了那條僻靜的小路，安寧的小巷子，來到了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
　　一個高挑的褐色短髮的女生，背著另一個穿得很講究的套裙的女生，吃力地一步一步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偶爾會有行人投來驚異的目光，但是兩個人仿佛一點都沒有理會，旁若無人地繼續走著。
　　如果。能這樣一直背著你。走下去。
　　廣州的天空，陰沉沉的，仿佛隨時都會下雨。
　　梁小千聞到劉美夕身上好聞的淡淡的香味。她絲毫不願意去想，即將到來的那場對她來說不知意義何在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