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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九重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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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位于巷口的咖啡廳有很雅致的布局,色調是暖色,很正,非常和諧。劉美夕從剛進門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這家咖啡廳,連氣味都是淡的。
芒草味。
誠然,做服務生很辛苦。劉美夕從頭開始學習如何擺臺,刀叉的位置和順序,還有厚厚一本,需要硬生生背下來的菜單。
可畢竟這些都不算什么。
若是硬要把其它的難處跟這些相比的話。
劉美夕認真地擦,把玻璃的臺面擦得錚亮,亮得能映出人影,能看見自己微卷的棕發從姣好的臉頰的兩側輕輕垂下,隨著動作顫顫地晃動。
她忽然開始想象,如果她是個男人,將會是什么樣子。一樣是淺琥珀色深邃的眼眸,漂亮精巧的鵝蛋臉面么?或許更加粗獷些?若生在古代,她將會是馳騁疆場的大將呢,還是羽扇綸巾的書生?
誰知道。不過是一個夢,又怎能真的知會她前世今生。
她一下一下地擦著桌子,神思悄然。
在夢里,她就是柳蘇陽。那個小戶人家的公子哥兒,空生得俊俏的好相貌,惹多少女子唏噓。哪知終有一天,自己也負疚余生。
若不是如安排好似的,那天當啷掉在他面前的那只白簪,或許流年就這樣白白過去。
他見那白簪做工精巧,心里愛惜,知道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物件,便伸手去拾,唯恐跌壞。忽然有另一只手也來拾那白簪子,兩下碰觸,他驚覺抬頭。
這一抬頭,就蹉跎多少年月。
只有柔柔裊裊的紫藤花香,惹了一手,惹了一身。他楞怔訝異地看著她。只不過一盈淺笑,一掬花香,意既已亂,情何能不迷。
他還她白簪。可仍是癡癡地。等回過神來,她已走遠。
“小姐!”他只來得及喊。
她沒駐足。只是回過頭來,展顏一笑。
展顏一笑。
喧囂市井,而他眼里只有她一瞬的回眸,其它便都空如無物。
年月仿佛此刻定格。
……
他叫柳蘇陽。
她叫梁菀織。
可她的名字是劉美夕。微卷發。修長身段。琥珀色眼珠。雙眼皮。背很直。沒有耳洞。
若她真的是柳蘇陽。
她又是否真是她夢里的梁菀織。
朦朧中她感覺到有人輕輕戳了戳她的背。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那人稍微用了點力,又戳了幾下,她才猛然驚覺,回過頭來。
是那天跟左一峰一起的女孩。現在劉美夕已經知道了,這個眉目有些像梁小千,細細弱弱的女孩叫白可。
白是白色的白,可是可以的可。
“怎么了?”她問。
“我就是來看看妳怎么了。”白可怯怯地說。“妳擦這個桌子,都擦了有10分鐘了,領班都在看妳了。妳去后面幫幫忙吧。”
劉美夕的臉騰地一熱,答應道:“我走神了。馬上去。”
“妳不要緊吧。”白可問。
“不要緊。可能有點累。”
劉美夕拖著腳步向廚房走去,心里有點發沉。路過收銀臺的時候被領班叫住:“美夕,有客人了。”
她習慣性地要去擺臺,但沒走幾步忽然就呆了一下。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婷婷地坐在最里面的雅座里,被燈光映照得分外嫵媚。
梁小千。
劉美夕沉默著走過去。沉默地擺臺。只聽得到刀叉和盤子叮叮當當的聲音。
她怎么會來。她怎么一個人光顧這個咖啡廳。
她還是那么乖巧地優雅著,精巧的盤發,淺灰色的小披肩,黑色的開領長裙,旁邊放著一只Lancel的手袋,桌下隱隱約約露出她的高跟鞋和白皙的腳踝。
劉美夕故意避開梁小千的目光,低著頭,自顧自收拾。
“妳就不問問我要點什么?”梁小千開口道。
“妳要點什么?”劉美夕順從地問。
“一杯歐蕾咖啡。”梁小千說。
“就這樣?”
“就這樣。”
劉美夕沒有再說話。片刻,她給她端上一杯暖香的咖啡,然后靜默地走開。
她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后背,她沒看她,但她知道。她知道她肯定端著咖啡杯,透過那些模模糊糊的霧氣看著她。她在等她說話。可是她不說。
戲劇化地。她沉默。她也不開口。
劉美夕繼續忙碌。默默地忙碌。墻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滴答著,眼看時針在那個乳白色的表盤上,溜溜達達地走過了大半。
可她還坐在那里。
劉美夕聽到有服務生在旁邊竊竊私語。
“那位小姐幾乎坐了一整天了。”
“是啊,點一杯咖啡,什么也不干,就在哪里坐著……”
白可略略靠近她身邊,悄悄地問:“美夕姐,妳認識她嗎?”
劉美夕沒點頭,也沒搖頭。
她還是不說話。
終于時針滴的一聲搭在了數字六上。
劉美夕看見梁小千挽著手袋,站了起來。她不動聲色,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梁小千走到領班面前,說了些什么,領班似乎面有難色,道:“可是,她還沒有到下班的時間。”
梁小千又跟領班說了幾句話,聲音有一點低,劉美夕沒有聽見。之后領班看了看梁小千,又扭頭看了看劉美夕,終于招呼道:“美夕,這位小姐找妳有事。”
劉美夕看著梁小千,她也正一臉平靜地看著自己。
“我還要上班。”她嘟噥了一句。
“梁小姐認識我們咖啡廳的老板,她家算起來也是這里的贊助人之一,”領班笑吟吟地說,“她已經打過招呼,所以妳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不必留到晚上了。”
忽然間劉美夕的臉漲得通紅。她低著頭,恨恨地說:“你們家的人都是一個樣子,由著自己的性子,自己要什么,以為隨便打個招呼就能要來;讓人上班的是妳,不讓人上班的還是妳。我就像個扯線的木偶似的,由得你們扯來扯去!”
說完,含著眼淚,不顧領班詫異的目光,也不顧身后的梁小千,蹬蹬蹬地一路小跑進了廚房,埋在一堆山高的臟碗碟里面。
她是不忿。但她心里也明白,她這火氣并不是沖著小千來的。她把十個指頭泡在冰冰涼的水里,胡亂地上下攪動,心里難受,但好歹平靜了一點。這時候她覺出自己這氣賭得可笑。明明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地想著,當真來了的時候卻又無端地發了脾氣。生來頭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的火氣從何而起,有點兒怨懟,又有點兒像發泄。
這樣想了一陣劉美夕便有些后悔。她匆匆忙忙地刷完了盤子,沖出大廳看的時候,梁小千卻已經不在那里了。她有些喁喁地問領班:“剛才的小姐呢?”
領班說:“已經走了。”又神经兮兮地問:“妳跟她有什么過節么?”
劉美夕連連搖頭。
她都已經走了。
劉美夕心里,忽然有一陣強烈的空落落的感覺。
8點是下班的時間。劉美夕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出去拿單車。外面的天都黑透了,雖然是夏天不涼,但剛下過雨,路上打滑。
遠遠地她看到車棚里似乎有一個人影,熟悉的人影。認出她的那一刻劉美夕想要轉身走掉,但心下猶猶豫豫,更不想走。所以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她就那樣直愣愣地杵在了那里。
她還在那里等她。她原來沒有走。
“阿may。”梁小千叫她。
見她不動,梁小千干脆向她走了過來。劉美夕看見她漂亮的鞋子上沾了些泥點,還是毫不在乎地踩過那些地上的水塘。
“妳生我的氣了?”梁小千溫和地說。
“沒有。”劉美夕低著頭,咬著嘴唇。“可是你們這樣做很不應該。”
“我們?”梁小千很詫異,“哪個我們?”
憋了許久,劉美夕終于說道:“妳媽嫌我沒家教,又怕我勾引李家勤,自作主張叫人家炒了我;好不容易重新找了份工,現在妳來打個招呼,我就又不用上班了。”
梁小千怔得足足有六七秒沒有說話。回過神來的時候,她說:“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劉美夕還是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就是來看妳,問妳怎么不做快遞的那份工了的。我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緣故。我好不容易打聽到妳在這里做事,才過來。”梁小千急切地說,“可是我就是想跟妳說說話,我沒有那個意思,要是我媽真的那么做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對妳。”
眼見她話都說不囫圇了,劉美夕忍不住道:“我沒怪妳。可能是一時心情不好才發脾氣的。我,”她頓了一下,“還害怕妳會不會就不理我了。”
“要害怕也是我才對,”梁小千軟軟地說,“我媽做出這種事情,我還不知道;也就是妳,換了別人怕早不會再跟我說話了。”
“也是該我命不好,沒生在跟妳一樣的有錢人家里。”劉美夕說著,聲音都有點哽咽了。“如果我跟李家勤一樣,有那樣的身家,妳媽決不會這樣對我。我也能開著車帶妳到處去玩。”
梁小千伸手拉她過來。劉美夕碰到她冰涼的肌膚,卻又溫溫潤潤的,心里忽然地就柔軟了,再沒有賭氣的意思。
“阿may,妳相信我,”梁小千的聲音有一點發顫。“我從小沒有對任何一個人這么上心過。不管妳怎么樣,是有錢也好沒錢也罷,就是能跟妳天天騎著單車到處去,也勝過天天坐在李家勤那輛不見天日的跑車里,旁邊坐著我媽,一個勁地陪笑臉。”
“可妳就是生在妳那樣的家里了。妳媽要妳嫁人,妳就要嫁人;要妳嫁什么樣的人,妳就得嫁什么樣的人。妳有機會挑的么?”劉美夕說。
梁小千緊緊地捏住她的手腕,不說話。
“你看,妳不行。”劉美夕繼續說,“即使我多想騎單車帶妳跑遍整個城市,甚至帶妳跑到郊外去,只要妳媽說一個不字,我連見妳一面都不可能。”
“我知道。”梁小千說。
她們的手還牽著。梁小千松開,軟綿綿地拉著她的手腕跟手指,看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
“小千,”劉美夕說,“妳知不知道我心疼妳。”
梁小千嗚咽一聲,低下頭。
“在我心里,妳是最好的,妳處處比我強,可是妳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劉美夕說,“我替妳不值。”
“阿may,我不想這樣,”梁小千說,“其實,哪怕我能跟妳一起在咖啡廳做事也好,我也想跟妳在一起。”
“說什么傻話。這些苦妳吃不得的。”
“阿may,”梁小千帶了哭腔。“妳信我。我是真的喜歡妳。”
晚上的雨又開始下了,一滴。兩滴。很小很小的雨。打在塑料的車棚上,聲音很清晰。劉美夕聽著這個調子,感覺很愜意。
梁小千溫軟白皙的手臂,輕輕從后面環上她的背。她的臉貼著她的衣服,劉美夕能感覺到她身上淡淡的紫藤花香。那么熟悉。那么安心。劉美夕一下竟有些恍恍惚惚,她輕輕把手搭上梁小千的手背,捂在心口,發覺自己心跳得很快。但很有力。
“我劉美夕,”她自言自語地說,“愛梁小千。不管前世,今生。都只有梁小千一個人。”
“又說傻話了,”梁小千說,“妳知道前世是怎么樣的?”
“前世是我欠了妳的情,該我這輩子還妳。”劉美夕有點哽咽地說。
“妳又扯這些了。”梁小千笑道。
“小千,”劉美夕說,“我恨我今生不是男人,不能像李家勤那樣,堂堂正正把妳娶過門。”
梁小千只是淡淡地說:“有什么好恨?”
然后就是沉默。空氣里彌漫著夏天雨點和泥土的微微的腥味。晚上。沒有燕子,也沒有蝙蝠在飛。夜幕在氤氳。一切都很安好。這空氣平靜得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還有疏落的雨點,偶然遠處傳來的車笛。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梁小千喃喃地,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劉美夕說著。
劉美夕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些。
“不行,那又怎么樣?”她問。
突然,梁小千的手機響了,劃破了雨夜的安寧。鈴聲在兩人的間隙里響起,顯得分外刺耳。
“誰?”梁小千接起電話,問道。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啜泣。
“阿呆?”梁小千皺起眉頭。“怎么了?”
“小千,”電話里郭心玫的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成不了句子。“我的稿子毀了。全毀了。沒有機會了。我的書沒有辦法出版了。小千。全毀掉了。”
“這是怎么回事?”梁小千也急了,“妳說說清楚。”
郭心玫不說話了,只是哭著,然后電話里傳來斷線的聲音。
劉美夕和梁小千站在淅淅瀝瀝的雨點里,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