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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云梦之会 ...

  •   御舟行过,两岸风物尽收眼底。沅水之汤汤,武陵之巍巍,乃天地鬼斧神工之作。此时云梦泽上雾气浓郁,淼漫若海,更显得周遭青山杳杳空谷幽幽,大有超凡脱俗之感。

      皇帝做陈王时就爱四处观景,眼下更呆不住船舱这一射之地。忙吩咐大舟在云梦泽锦鸡渡停靠,招呼白子安相陪。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水岸缓缓踱步。
      白子安,字宏远,本是皇帝封陈留时,朝廷派去的国相白利天之子。他幼时是皇帝的伴读,与皇帝算是龙潜之交。此时尚隐正位,他便任光禄勋一职。光禄勋司宫廷警卫之事,他年纪轻轻,要职在身,又英气干练,被京畿女子所爱慕。皇帝曾多番打趣他,他总是面薄,堂堂大员,常有面红耳赤之态。

      “宏远,乌铎何时到?”皇帝边走边问。
      “今夜可至。”白子安应道。
      “乌铎与朕相会,若是让太后知道……”皇帝言语一顿,没了下文。
      白子安有果敢坚定之名,于仕路更是熟惯,他早料到皇帝会这么说,忙回道:“太后知道皇上爱各地风物,臣已放出风去,云梦泽乃昔日楚国名景,皇上颇为流连……”
      “好,告知乌铎,今夜子时,朕与他在壶瓶口相会。”
      “遵旨。”

      御舟停下,转眼就到了夜间,黑暗中的云梦泽仅有一舟照明,全无白日的浩淼景象。
      可皇帝突然兴致大发,要沿着水岸登临壶瓶山。众人一阵好忙,白子安职责在身,带暗卫数十人,在壶瓶山做好了防备。
      壶瓶山乃武陵名山,跨荆、湘二地,地势四面高峻,其中低回,壶瓶二字因此得名。夜间登山,丛林深暗,没有丝毫光亮。白子安手持灯火,陪同皇帝,拾阶而上。

      皇帝心情颇好,一路也不歇息,半个时辰后,已至壶瓶口。

      壶瓶口乃壶瓶山中心位置,群山围绕之中,平地甚广,低头就可欣赏云梦大泽之景。可眼下大泽被一片黑暗笼罩,虽不见岛屿星罗棋布,却另有一番空渺尘寰之境界。
      初春寒气颇重,群山之中,更是大风急灌。白子安拿大氅披在皇帝肩上,皇帝笑道:“宏远啊,这里倒是个登仙之境,好一番难得的自由自在。
      白子安职责在身,没有心思想些别的,只低头称是。皇帝看了看他那慎重紧张的模样笑道:“如今你对朕恭敬有余,亲切不足,反不如在陈留随意自然,可见皇位这东西,孤单绝顶,可偏偏世人难有放下的……”皇帝话音未落,那边已有暗卫通知白子安,乌铎到了。白子安放眼望去,只见前方有二人风尘仆仆而来。

      “你看,放不下的那人来了。”皇帝微微一笑,负手在后。话音还未落,只见那二人当首一名高大男子,已俯身将手按在胸前,行了燕国大礼,他道:“燕人乌铎,见过齐皇陛下。”
      “晋王请了。”皇帝叫起,那乌铎抬起头来。灯火之下,观之伟岸堂堂,剑眉深目,容颜俊美。因是乔装,乌铎穿着齐朝贵族男子的服饰,外服微敞,里衣起伏。即使衣着温文,却自有一种雄阔气势,让人眼前一亮。
      “常听人说,燕国晋王奇伟,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啊。”皇帝开口赞道,一旁的白子安也微微点头附和,心中暗想:这乌铎真非浪得虚名。
      “齐皇夸赞,乌铎愧不敢当。”乌铎虽不便直面打量皇帝,却也看了个分明。他晓得齐国男子大多温文,可眼前这位齐国之主确是隽爽之极,高华之下深沉内敛,别有气韵。就像小时候子师教他的儒家诗句,虽是朴素淡雅,迂回婉转,却机锋暗藏,内有光华。

      “晋王以特使身份来齐,又暗中呈书与朕。朕想,若晋王与朕拘着身份,还不如不要私下相见。今日朕选定云梦泽为你我相见之地,希望能与你抛开彼此身份,我不是齐主,你也不是晋王,仅以朋友相待,如何?”皇帝说罢,乌铎连声称好。他本是草原男子,虽是皇子身份,燕国晋王,也却极厌烦这些繁文缛节。齐皇如此说话,倒不禁让他刮目相看。

      “请皇上与晋王,边饮酒边说话。”白子安料定两人有一番好讲,特备下了软席美酒,抬手让随人将所备之物呈上。
      “美酒倒是可以留,软席撤走。这天地自然,朕与晋王也应该自然。来,上石吧。”皇帝指了指山崖边的大石,平滑宽大,可容十来人落脚。
      “好!齐皇随性,我岂能不从。”乌铎转手一撑,身姿极是利落,转眼已在崖石之上。
      因那崖石甚险,靠着万丈悬崖,白子安不免心中一惊。皇帝身旁的心腹内人王舟更是吓得心惊胆颤:“白大人,皇上他……也要上啊?”

      皇帝见乌铎先行,双足一蹬,身形拔起,如孤鸿翱翔,上石与乌铎分席而坐。这一番行云流水之举,看得乌铎心生赞叹:人说齐皇文武双全,倒也不虚。
      内人王舟惊魂未定,身子瘫软下来,靠着白子安道:“白大人,这事儿可一不可再,否则小人的命长不了。”
      “彼此彼此。”白子安挥手示意几个随人下去,只留自己和王舟在崖石下守着。

      “乌铎私自呈书,只想说一件事……我不甘只做晋王。”乌铎笑意收敛,坦言道。
      “晋王开门见山,此话可真实在。不瞒晋王,从朕出生起,从没有人和朕说话说得那么实在。”皇帝含笑相对。
      “我们燕人不闹虚的。千里而来,因敬齐皇睿智果敢,今日初见齐皇,齐皇爽利让乌铎更是敬仰。乌铎斗胆,心中已将齐皇引为知己,知己说话,不好这些个拐弯抹角,实话一句,方显得我男儿本色。”乌铎铿锵之音,挚诚之外倒也不觉一丝莽撞。

      “晋王真汉子也!”皇帝赞道,眸中笑意萌动。
      “今日来见齐皇,恳求齐国襄助,若依乌铎自身之力,怕是宏图无望了。”乌铎言语倒也没有寥落之意。

      “哦,这样说来,朕倒有两处不解。其一,晋王为人自信,今日为何妄自菲薄?其二,世人都不做无利之买卖,晋王凭什么觉得,齐国会出手助你?”
      “燕国形势,齐皇心知。我父皇多内宠,儿子也多,可众子当中惟有我与我兄乌留珠方堪称心。我兄乌留珠乃齐王你的妹婿,侧妃更是肇庆王掌珠,母妃乃蒙坦王长女,宗族势力庞大。相形之下,乌铎我可算干干净净,萧萧条条,与人斗,才智勇力罢了,可与势斗,人就变得渺小可笑,不知齐皇能否感同身受?”乌铎这话一出,听得崖石下的白子安和王舟险些要晕。
      王舟嘟囔了一句:“这个晋王真是个蛮子。”
      白子安却暗想:世人都知道的事,可皆不敢言。谁都知道皇上登基不易。相似的境地,相似的身份,这不是存心让人心生芥蒂吗?

      “感同身受。”皇帝微微点头。
      乌铎心中惊讶,先前所说的折服敬仰之词难免有些虚应客套。可到了现下,他却真的有点为这齐皇的气度所折服了。身居高位者大多对自己上位前尴尬的处境讳莫如深,偏偏这位齐皇却坦荡自如。
      乌铎低首行过燕礼,恳切言道:“齐皇风度智慧,乌铎叹服。我草原男子最崇敬心志坚毅、磊落分明之人,齐皇是真英雄也。”乌铎边说边解下腰间酒囊,双手恭敬奉给皇帝。依燕国之俗,算是顶礼崇敬,他道:“你们齐人说,无利不起早。我们燕国人也说,鸟儿不会落在不长果子的树上。乌铎在此谨与齐皇立誓:他日我若为燕王,齐燕边境无虞,齐水燕界分明不说。我愿将昆仑、琅嬛、秦州等十六地奉送齐国。我燕国自愿称臣,岁岁来朝,年年纳贡,各项税赋贡物以修约为定。”

      “晋王果真大方,昆仑、琅嬛、秦州等十六地,地虽不广,可多铜、铁、煤矿,昆仑更是稀世美玉产地;秦州秦河水利,可入齐川渭平原,灌溉良田千亩。”皇帝表情似颇有所动。
      “齐燕百年所争,亦不过此十六地而已。以秦州为例,齐燕杂居,秦州的老百姓自己都闹不明白,秦州是齐国之土,还是燕国之地。若以战事分晓,虽清楚明白,却也是两败之局。秦州若经战事,生灵涂炭,千里良田成灰土,毁坏了上古水利,纵使能争一时之胜负,却只怕会被日后青史诟病。既然如此,乌铎愿以秦州百姓和天下长治久安为念,割让十六地予齐国,换取两国休兵。当然,此事对我个人来说,更为有利。”乌铎目光坚定,心志不言而喻。

      “哦,晋王倒是爽快。不过为了自身,不惜私下割让国土,难道晋王就不怕遭国人唾骂吗?”皇帝饮了一口乌铎献上的燕酒,微微皱了皱眉说。
      乌铎一怔之后,竟是笑了:“史书史书,那些史官儿老头之笔罢了。何况,汉人有云:成王败寇。乌铎信自身,倒也不惧别的。”他傲然一笑,目中精光微起:“天下大势,此消彼长,从我手里送出去的土地,焉知不会在我的子孙手里夺回来?”
      皇帝沉默一时,大笑道:“有理,还是晋王通透啊,人生在世,若老惦记着身前死后的声名,这百年也算是虚度了。”

      “不知未央可好?”皇帝话题一转,语气甚是关心。
      “未央……”乌铎侧头微笑,道:“她有大国身份,自然是好。”
      “朕负未央甚多啊……她怕是责我怪我,今生都不想见我了。”皇帝起身,望着无边无际地广袤暗色,微微一叹:“若齐国襄助于你,而非她的夫君,只怕她真是要恨故国入骨啊。”

      乌铎微微一笑,从怀中揣出一块美玉,凤凰和翔,上有篆文“未央”二字。皇帝惊讶,那乌铎又从袖中拿出一份信函,递给皇帝。
      皇帝展开,只见娟秀小楷写道:玉佩凭作遥思,如未央与九哥亲见!皇帝用手摩挲着信纸,有点不敢置信,回忆起未央当日的来信,这个字迹绝对错不了。

      皇帝抬起头来与乌铎对视片刻,只见乌铎目光纯正,不躲不避。又见他态似青松,说不出的俊朗英挺,不禁大笑道:“晋王你好手段啊。”

      乌铎面上微红,道:“这封信笺,乌铎本不想在此时拿出,可齐皇问起……这其中,并非利益,也非大局,我是一片挚诚。”
      “好个一片挚诚,未央虽然骄纵,可人却聪慧,先王让她远嫁燕国,从不怕她吃亏。朕记得,当年雍州贵胄不少,北军男儿英豪的也多,未央没看上一个,都不晓得她会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听说乌留珠内宠甚多,更要平衡各族势力,未央她……”
      “不管形势如何,齐燕情谊不变,修约暗定,乌铎立字为凭,若有不兑现之处,修约一经公开,乌铎在燕国无立足之地。”乌铎见皇帝久久没有下着,拱手承诺道。

      “未央肯与朕写信,算是体谅朕,可有些人却绝不会体谅。”皇帝喃喃自语。
      乌铎听不真切。长时间的沉默,耳边只余松涛之音,飒飒而过。
      皇帝拿起酒囊,仰头饮得几口,顿觉身子微微发热,脱了外氅,外服随风而舞,似要化羽而去。

      乌铎沉默不语,良久才听皇帝道:“好,齐国愿襄助晋王,光禄勋白子安为我齐燕修约订盟之人。晋王的承诺朕依了,晋王出了这云梦泽,照样入京,朕以两国邦礼迎之。只望晋王回国后,代朕问候未央,希望再次相见的时候,未央欢欢喜喜,不要哭哭啼啼。”

      乌铎心中激动,立刻伏拜道:“皇上慷慨,乌铎深谢。”

      “白子安,就是这人,以后有事全找他。”皇帝一跃而下,指了指白子安笑言。
      “白大人。”乌铎大礼来谢。白子安颇为尴尬,知道皇帝又拿他来打趣,垂首回礼:“晋王客气,臣职责所在。”
      “晋王先走,朕多留片刻。”
      乌铎再次大礼拜谢,也不停留,带着随人告辞,转眼消失在暗色之中。

      王舟见皇帝安然落地,心中喜悦。忙上前将皇帝手中的大氅接过。白子安高举灯火,神情有些不解,看得皇帝一乐道:“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臣不解?”白子安坦言。
      “知道你不解什么。乌铎勇武,心机深沉,是齐国大敌,我们为什么要养虎为患,为什么要助他?为什么朕不乘燕国内乱,打它个亡国灭族,一统天下?”

      “臣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白子安笑道。
      “广厦千间,独木难支,天下一统,一君难为。眼前天下统一还不是时机,既然难免会有个劲敌,那无非是乌留珠和乌铎而已。乌留珠若继位,众望所归,齐燕立刻有战。可乌铎却不然,乌铎无母族庇护,就算继位,光是安内就够他忙的。乌铎此人你也见过了,如何?”

      “野心勃勃,胸怀宇内,不容小觑。”白子安说着恍然明白过来,又道:“皇上的意思是,卖个人情给他?”
      “不错,以乌铎之能,便是无人襄助,他也能继位,只是时间长短罢了。既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另有一层,乌铎是个英雄,朕虽无意给齐国树敌,却识英雄,敬英雄。有此对手,才有意思。乌留珠平庸之辈,不堪与朕为敌啊。”皇帝霸主之言,却说来淡淡,让白子安好不佩服,忙说道:“皇上豪情纵横,臣佩服。”

      “得了,你是白子安,又不是朔阳侯,卖什么口乖,下山吧。不下山,太后会认为,朕太过流连,纵情山水,这可就不好了。”皇帝笑着摆手前行。
      白子安一笑,深想之下,更是觉得可乐。他见王舟已跟上,忙急走几步,高举灯火为引,一路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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