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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那是他们初识的第一年。
      那一年铭徽十岁,阿耀八岁。

      小院子里紧紧凑凑住了几十户人家,前后两幢红色砖房,六层楼高。楼间距离不过十米,前一幢的住户隔着窗户便可以同对面那幢楼里的人聊天。
      两幢房子之间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花圃,种了一些街边随处可见的俗气植物,乱七八糟地与杂草生做一丛,密密实实,偶尔还会钻出几条青色的细长小蛇来。
      小孩子们素来不喜欢在那片地里玩耍,毕竟两幢房子之间阳光不足,总显得有些阴暗,一说话声音便在楼间回响反弹,一个人的时候实在骇人。于是前院的花园回廊、水池中的假山,就成了当时最受欢迎的存在。

      每一日的傍晚,当铭徽抱着厚厚的书本,背着大书包朝着家走去的时候,路过前院大片的嬉笑声,总忍不住要停住脚步看上几眼。看那些与他同龄又或者稍小一些的孩子们在假山之间躲藏玩闹,戏水、摘花、爬树、翻墙……种种,都是他不能做的事。

      铭徽的父母是镇上有名的教师,性格古板严谨,对他的教育更是细致到了方方面面。年纪才刚满十岁,他就已经有些少年老成的稳重气质,说话做事一丝不苟,邻里之间夸得不得了,每次家里孩子闹了脾气或是不听话,便赶着来他家来询问教育方法,末了又赞他几句,言谈间全是羡慕。铭徽总是礼貌得体地回礼,但笑容向来少,与他那神情肃穆的父母如出一辙。

      那时铭徽对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太多的感悟,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经历的总是太少,只是不懂得反抗和选择,不曾尝过甜的也就不知道自己所吃的叫做苦——直到后来遇见了阿耀。

      阿耀六岁的时候搬进了这个院子。
      那一天阳光很好,铭徽照旧抱着他的书朝家里走去。穿过那道爬满葡萄藤的花廊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头顶传来窸窣的声响。
      日光从青碧的藤条缝隙之间投射下来,他仰起脸,那些光芒便顷刻落了他满眼,他下意识地闭上。

      “喂,你帮帮忙。”

      清脆稚嫩的童音随着加大的窸窣声从头顶落了下来,像是珠玉掉落在了金光璀璨的盘子里。他在片刻之间联想到了前些日子母亲叫他背下的《琵琶行》,然后微微一笑,抬头。

      密麻的藤条间支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肤色想来应当是白皙的,但因为沾满了黑灰也看不清楚。那只手的主人趴在廊上,将手伸到他头顶不停地晃啊晃,掌中攥着一串青涩的葡萄,对着他说:“快,帮我接着。”
      说完,手上蓦地一松,那串葡萄便那么直直地朝他落了下来。

      铭徽抱了满怀的书,一时之间只得松开手朝前面扑接了过去。书本哗啦啦落了满地,葡萄却清凉地躺在了指尖。头顶的孩子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铭徽摸摸鼻子,将葡萄放到廊下的石凳上,转过身去捡散落一地的书本。

      “唉,你等等,我来帮你捡!”那孩子倏地将半空中吊着的手臂收了回去,利落地在廊上爬了几步,就攀着两边的柱子跳下。
      铭徽没有回答,俯身安安静静地拾书,每捡起一本就轻轻地拍掉面上的灰,再收到怀里。
      那小孩落在他面前,他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应当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个子不太高,脸庞圆圆滚滚。他的鼻尖上蹭了一点黑灰,眼睛却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正偏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都叫你等我帮你啦。”小男孩嘟了嘟嘴,走到他面前也跟着捡了起来。他的动作随意而大大咧咧,捡起来也不拍干净就脏兮兮地往铭徽怀里塞,铭徽接了几本,终于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

      “咦?你肯说话啦?”男孩抓抓脑袋,又扔了一本给他:“不用客气啊,你帮了我我也要帮你嘛。”
      铭徽看着自己胸前被他递来的书本蹭脏的衣服,沉默了片刻:“好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总算将散落一地的书拾了回来,小孩舒展了几下胳膊,将搁在一旁的葡萄拿了起来,黑乎乎的小手摘了一颗晶莹的葡萄扔进自己嘴里,满不在乎地嚼了两口,咕咚一声吞下:“我叫阿耀啦,今天刚刚搬进来的,我八岁了呦!”
      看着他流畅的动作,铭徽根本来不及提醒他注意卫生问题,等他开开心心的塞了几颗进嘴里,才说道:“我叫肖铭徽,今年十岁,很高兴认识你。”

      “嗯嗯。”叫做阿耀的小男孩点点头,忽然想起似乎一直是自己在吃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挑了一颗最大的葡萄摘下来,递到铭徽嘴边:“呐,吃。”
      铭徽皱了皱眉:“我——”刚张开嘴,阿耀的手就朝前一送,脏兮兮的葡萄和手指便稳稳地伸进了他口中。
      那句“我不要”于是就再也没能说出口。

      “阿徽,你抱这么多书做什么?”阿耀笑眯眯地看着他将葡萄吃了下去,又放了一颗到自己嘴里:“你不嫌重吗?”
      “叫我铭徽就好了。”铭徽一本正经地纠正他,稚嫩的脸庞因为方才那颗脏兮兮的葡萄而显得有些青白:“这些是上课要用的书,每天都要背回家给妈妈检查的。”
      “啊?”阿耀的鼻子皱起来,鼻尖黑色的一点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圈:“上学很辛苦吗?那我不想念书了。”
      铭徽摇摇头:“不是的。学校的课并不算多,这些都是我参加的补习班。”
      “你好可怜哦……”阿耀眨巴眨巴眼睛,将吃葡萄弄得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走过来摸了摸铭徽的耳朵,歪着头:“你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呢……要不然你把书放下,我带你去玩吧?我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呢!”
      铭徽一怔。

      对于铭徽来说,父母严苛的要求他早就已经习惯。
      十岁的孩子并不算大,手脚都还小小的,正是尽情撒娇玩耍的时候,他却已经习惯了每天比同龄的孩子早起一个半小时,替妈妈打扫卫生,做好全家人的早餐,念更多生涩的书本,在放学后奔赴于各个补习班,上许多根本不应该在这个年纪被要求的课。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是委屈,因为他总是在这样过着,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像日升月落那样稀松平常,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和委屈的。
      虽然他总是看着那些孩子玩闹,心里羡慕,却也清楚那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他所要做的,是按照父母写在床头的一个个规划表,从他十岁到二十岁,再到三十岁、四十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而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原来他现在的这种情形,在别人眼中,叫做“可怜”。

      因此当阿耀说出那句话后,铭徽足足愣了半晌,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阿耀黏腻的手在自己的耳朵上蹭了一遍又一遍。

      “你把手拿开。”从最初的怔愣中回过神来,终于醒悟阿耀的动作,铭徽脸色一沉:“不要随便碰我。”
      “咦?”阿耀听话地缩回手,“怎么啦?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不可怜。”像是被人触犯了逆鳞,方才温吞的模样全然不见踪影,铭徽小小的脸上神色庄重:“我不可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我,我不喜欢。”
      “啊?哦……”阿耀无辜地瞅了他几眼,缩回去的手又挠了挠自己的耳朵:“那……那你不和我玩吗?”
      “我要回家。”
      丢下这句话,铭徽再也不愿意同他浪费时间,抱紧怀里的书,越过阿耀就朝着花廊深处走去。

      那天晚上铭徽照常完成了父母交给他的所有任务,直到终于停歇下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下午阿耀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有些怜悯,又有些爱惜。阿耀的目光清澈见底,眼睛很大,睫毛长长的,说话时候会微微颤动。
      他是铭徽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

      可是这么漂亮的孩子,为什么会说出那么不讨人喜欢的话呢?
      铭徽撑着下巴,无聊地倚在窗边想着。他并不喜欢阿耀说出那句话之后带给他的感觉,像是被猫在心头不轻不重的挠了一下,把他原本波澜不兴的情绪搅起了涟漪。
      铭徽第一次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呢?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半截,他就立马将它压了下去。看了看书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的教材书目,他略微得意地笑了笑:这些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他可以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如果要说这样枯寂的生活唯一能带给他的快乐,恐怕就是在学习上的成就感了吧。

      收回思绪,他伸手将窗户推开。
      他的床正摆在窗沿的下方,坐在床上就可以将头伸出窗外,那是每个夜里他最喜欢做的事。
      夏日的夜晚蝉声聒噪,空气中浮动的燥热掐灭了任何一丝凉爽的风。他探出头去,想要看看今夜天上有没有星星,视线却意外地滑向了对面人家亮着灯的窗口。

      对面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住人了,据说屋主搬离了这个城市,剩下的空房子如今忽然有了生气,不用说也知道是搬来了新的住户。
      铭徽想了想,今天搬进来的人家,似乎就是……

      “阿耀!你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弄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去爬树了吗?”因为是夜里,对面屋里女人愤怒的呼喝声就显得格外清晰:“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难洗?妈妈每天上班已经够累了,回来还要帮你洗衣服!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我没有爬树!我很听话了!”阿耀不甘地辩驳着,即使不用看他,也能猜到此刻他涨红脸的表情。
      铭徽默默听着,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耀的确没有爬树,他爬的是花廊……

      果然,隔壁的妈妈又开始吼了:“你没有爬树?那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去摘葡萄!”阿耀理直气壮:“谁让它长那么高?我不爬到花廊上去怎么摘得到!你叫我不要爬树,我都没有爬了!你又没有说过不可以爬花廊!”
      “好啊,你还学会钻我的空子了?我叫你不要爬树,你就给我爬花廊,那我叫你不要吃饭,你是不是就改吃肉了?!”阿耀妈妈两手叉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偏偏站在她对面的阿耀满不在乎,双手抱胸,嘴高高地嘟了起来:“明明是妈妈耍赖!而且,怎么可能光吃肉?!你以为我是笨蛋吗?光吃肉长不高的!”

      听到这里,连铭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对面客厅中一大一小对峙着的身影忽然之间像是变得格外生动可爱。阿耀的妈妈气得不行,手扬了几次想要打下去,却又在看见儿子粉嫩嫩的脸颊后生生停了下来。
      她的这个动作令铭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已经很认真也很努力,但有时候仍然达不到父母苛刻的要求,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狠狠地打他,用细细的竹条在他背上抽出三五个红印,他们的动作向来干净利落,好像从来都没有一点舍不得。
      想到这些,又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铭徽心头被猫爪子挠到的感觉,仿佛又加重了一些。

      “哼!妈妈最坏了!”走神间,不知道隔壁的妈妈又说了什么,只听到阿耀愤愤地吼了一声,隐隐带着哭腔,“嘭”的一下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铭徽的房间正对着的那个窗户原本黑着,阿耀进去后便亮起了灯,他看着他在房间里气得跺脚,用力抹了抹眼泪,就朝着窗户边走了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不想被对方看到,身子稍稍往后退了一些。正在气头上的阿耀果然没注意,只是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阿耀的哭声细细的,像是一只年幼的小猫,铭徽心头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抓着自己的胸口,喘了两口气,却仍然没能缓过来。
      终于,他忍不住探出头,对着阿耀轻轻说了一句:“你别哭了。”

      抽噎声戛然而止,阿耀茫然地抬起头来,竟然是直直地朝着头顶望,望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才又低下头,瞟见对面哭笑不得的铭徽。
      “啊!是你!”阿耀瞪圆了眼睛,连哭也忘记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
      “哦……”阿耀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你都看到了?”
      “嗯,你不应该那样和你妈妈说话,你应该多体谅他。”铭徽劝道。
      “我才不要,妈妈最讨厌了!”
      “如果没有讨厌的妈妈,你就连脏衣服都没得穿。”
      “那我就不穿!我看到电视上说用树叶子也可以当衣服,大不了我就摘几片叶子贴在身上!”
      “你那是耍流氓,不是好孩子做的事。”
      “我偏要耍流氓!”
      “……”

      两个人隔着十米的楼间距乱七八糟的聊起天来。铭徽发觉只要自己和阿耀说话,心头那种不轻不重的感觉就能淡去一些,于是向来不爱开口的他也禁不住多说了几句。而阿耀本来就是活泼的性格,即使先前有些不快,三言两语之后也□□脆利落的抛之脑后,于是,在聊了半个小时之后,两人的对话就变成了这样:

      “你居然没有抓过蛇?”
      “没有。”
      “那你有没有逮过蜜蜂?就是那种不扎人的蜜蜂,楼下花坛里种的白色的小花附近最多了!”
      “没有。”
      “连这都没有?那……那你总该抓过蚯蚓吧?不要说没有哦,连蚯蚓都没抓过的人不是男子汉!”
      “谁告诉你说不捉蚯蚓就不是男子汉了?”
      “难道不是吗?”
      “难道是吗?”
      “……总之是男子汉就要抓蚯蚓!”
      “我没捉过,太脏了。”
      “男子汉不能怕脏!”
      “这又是谁说的?”
      “以前住我隔壁的哥哥说的,怕脏的是娘们儿!”
      “他说错了。”
      “没有!他说的都是对的!”
      “起码这句是错的。”
      “才不是呢!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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